“巧言令色,”楚鍾狠呸一聲,冷笑道:“當年,瀛寇東侵,荊威侯赤心報國,立下赫赫戰功。撼山易,撼建威軍難。九夏不亡,究竟是何人之力?天道昭彰,可謂烏雲終能蔽日耶?”
“我也自知遭人訾議,死不足惜。”蘭修儒微喟道:“只是如今黃天賊圍城,殺掠奇重,我身爲蘭澤王,守土保民之責未盡,不敢輕言生死。”
“哈哈哈哈……,殷官家與天下百姓離心離德,非只一日。往日九夏清平,你不思植民之力,四方無事,你不思重民之產,一旦天崩地裂,只有延頸受戮而已。”楚鍾做了一個劈砍的手勢,仰天笑道:“我大軍所至,州縣官員望風鼠竄,只恨爹孃少生兩條腿,有裝載金銀的,有不忘妻子的,可沒有哪個惦記過百姓。若爾等真有此心,天下又豈能至於今日?”
“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雖然如此,城破之日,我必與民同生死。”蘭修儒神色自若。
“可惜你等不到那一日了。”楚鍾輕哼。
“你或許不知,當年我本有一長子,喚作蘭鍾,小女則名蘭毓。自古言,鍾靈毓秀,我這一兒一女,便是一靈一秀。”
蘭修儒想起往事,臉上露出溫柔之色,“威侯有兩個兒子,長子楚鍾,年方五歲,幼子楚煌,尚在襁褓之中。當年建威軍戰敗,威侯自戕,我軍城池也不可保。朝廷因威侯功大,對他避忌甚深,這兩個兒子自是非得不可。衆將商議,將一子送與威東侯,一子送與鎮南侯,這兩人都是博雅君子,德高望重,足以庇護二子。新軍勢銳,任廣圖率衆登城死戰,楚莊王攜着楚煌突圍,而將楚鍾託付於我。”
“他們哪裡知道你狼子野心,早就和新軍暗通款曲,將建威軍的部署泄露了出去,否則,我父百戰之將,人稱‘無敵’,豈能陷此絕境,山窮水盡。”楚鍾慘然一笑,“而我則被誤託匪類,正好由你這卑鄙小人獻給新軍邀功領賞。”
“我確實和新軍暗中聯絡,甚至幫他們在建威軍中安插不少人,便連自己身邊也伏有眼線。”蘭修儒苦笑道:“這件事情自然瞞不過他們的耳目,城池甫破,新軍大將便闖入我家要人。當時,我那小兒蘭鍾正和楚鍾在院中玩耍,我一念之差……”
“什麼?”楚鐘面色大變。
“我一新敗之將,正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戰戰兢兢,惟恐行差踏錯。這人我是不能不交的,但威侯乃蓋世英雄,待我不薄,我素以氣義自許,衆將託我,深信不疑。……”蘭修儒仰天長吁,盯着他道:“我當年一念之差,讓小兒蘭鍾以身相代。而真的楚鍾卻輾轉送往鎮南侯孫翦那裡。”
“你胡說,你胡說……”楚鍾圓瞪雙眼,暴怒道:“我不信。”
“你道我蘭澤國無能戰之將,無赫赫之師,黃天賊一起,土崩瓦解。當年,鎮南侯孫翦身死,孫翊高張反幟,攻打三關山數年,禍不及蘭澤,中間豈能無因?黃天賊都知道,蘭澤富庶,據之可以圖遠。孫翊難道不知?他久戰艱困,兵疲將乏,孫綽一起,立克四郡,何以能如此?難道是孫翊兵事真不及其姊?”
蘭修儒一連數問,問的楚鍾啞口無言,他苦澀一笑,“當年,你被異人所救,雖是有些風聲傳出來,朝廷卻矢口否認。我不肯死心,這些年一直暗中派人,四處打探你的消息,可惜當年押送你的兵卒,大半亡故,這幾年法禁漸馳,我才得以證實此事,可與你的生死下落終究難以察明。我只道……只道我們父子再也難以一見……”
“住口,誰是你的兒子,簡直一派胡言。”楚鍾沉着臉道:“你又有什麼證據?”
蘭修儒默然道:“我也沒有什麼證據,你若是信得過我,可以向鎮南侯孫翊求證一二。”
“我……我娘呢?”楚鍾問。
“她……念你成疾,憂心而死。”蘭修儒神情黯然。
“我不要相信。”楚鍾用力搖了搖頭,目露兇光,“誰要認你這種狼心狗肺之徒。納命來。”抓起匕首,飛身疾刺。
蘭修儒不妨他突然動手,擡眼間匕首已刺破重衣,一道指風從屋底傳來,鐺的一聲,將匕首震開。楚煌掀破屋頂,落到房中,手臂一長,將蘭修儒拽開數步。
“是你?”楚鍾手臂微麻,定睛一看,認出兩人在桃源谷見過。
“行素道長,你怎麼來了?”蘭修儒微微皺眉,不知方纔說話是否被他聽到。
“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楚煌輕嘆道:“蘭鍾,你不能殺他。”
“你是蘭修儒請來守城的幫手?”楚鍾冷冷問道。
“楚煌,你不要殺我爹。”蘭毓急呼一聲,推開屋門,闖了進來。她剛回到前院,便聽得房中傳出楚煌聲音,頓時大驚失色,不管不顧的撞了來,於、龐等人不妨有此,竟然沒能攔住。
“毓兒,你剛纔喊了什麼?”蘭修儒一臉詫異。
“不錯,我就是楚煌。”楚煌抿了抿嘴。
“楚煌,你別害我爹。”蘭毓撲到他懷裡,輕泣道:“他不是有心的。”
“子衿,”楚煌抱緊她香軟的嬌軀,輕嗅她的髮香。
“楚煌?莫非……”蘭修儒吃驚地看着抱在一起的兩人。
打鬥聲從外間傳來,一個女聲道:“蘭修儒,你的小兒子在我手裡,你不想他有事的話,快點放我大哥出來。”
“小雙……”陳魚驚呼一聲,臉上露出慌亂之色。她方纔一直不言不動,蘭修儒還以爲她被點了啞穴。
楚鍾在她肩頭拍了一掌,解開禁制,幾人連忙衝出房間觀望。
楚齊的黑巾也已解下,柳眉鳳眼,粉面含煞。她一手抱着小雙,一手握持鸞刀,金芒流溢,精巧之極。
“妖女,快把小世子放下,不然我對你不客氣了。”照朧雲橫持‘豹騎槍’,將她截住。瞪圓了一雙明眸,偏是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急攻。
小雙睜着晶亮的眼睛,瞅來瞅去,眼見蘭修儒等人出來,才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要爹爹,我要孃親……”
楚鍾躍了出來,將小雙接到手裡,捏了捏他的小臉,不由露出憐愛之色,上前幾步,交還到陳魚手裡。
“大哥,你怎麼……”楚齊一臉不解。
“回去再說。”楚鐘擺擺手,朗聲道:“蘭修儒,方纔所言之事,我自會去找鎮南侯孫翊求證,倘若我查到你所言不實,到時再殺你不晚。”
“我等你。”蘭修儒點點頭,目中頗有喜慰之意。
“我們走。”楚鍾冷哼一聲,元力凝起,背後譁然一聲,展出兩隻黑色羽翼,掠起空中,楚齊也搖身一變,化作一隻鸞鳥,扶遙而上,眨眼消失在夜幕當中。
龐入霄變色道:“這兩人竟有如此神通,黃天賊果有能人,怪不得席捲半壁,所向披靡。”
蘭修儒輕咳一聲,拱手笑道:“多謝右國師和仙姑聞訊來救,今日天晚,兩位先回去歇息吧。”
“大王一身系全城安危,世子、郡主難免遭人覬覦。”於採湘沉吟道:“不如分派我門下弟子,妥爲保護,大王以爲如何?”
“如此甚好。”蘭修儒輕輕點頭。觀今夜之勢,陳魚和小雙確也需要道門高手護衛。
於採湘回頭吩咐,“紅珠、雲霞、月綃,你三個負責保護夫人和世子,寸步不離。”
“是。”三個女弟子恭身應命。
“太史師侄,由你來保護郡主,如何?”於採湘微笑着詢問一個玄衣女郎,一來此女不是她親傳,二來門中地位不同,便客氣幾分。
“紫儀遵命。”玄衣女郎瞥了蘭毓一眼,眸光一黯。
“這就不必了吧。”照朧雲小嘴一撇,嚷道:“保護郡主有我照朧雲一人足矣。”
於採湘見她稚氣未脫,輕笑道:“倒不是說照將軍護衛不力,只我師侄原是洞庭龍宮鎮殿大將,性情穩重,武藝不凡,有她從旁幫襯,可以萬無一失。”原來這玄衣女郎便是太史紫儀,楚煌早知她是龍城鳳都門下,卻不知如何有空閒來此。他先時要隱瞞身份不便與她相見,紫儀又是個溫吞水的性子,自也不會主動招惹於他。
“原來太史姑娘是天庭授籙,失敬,失敬。”蘭修儒訝然。
“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作甚。”太史紫儀淡淡一笑。
一陣嘈雜之聲從府門傳來,衛都一臉驚慌的跑了來,急道:“大王,裴行寂(字無寂)率着衛軍衝進府中,不聽勸告,只說要面見大王。”
衆人相顧失色,園外火光通明,果見裴氏父子引着一隊衛軍闖了進來,那裴行寂一身金絲玄錦,頭戴進賢冠,身形高大,面目方正,頷有短髯,目中隱含煞氣。裴陽秋仍是一身甲冑,跟着其父身邊,寸步不離。
“無寂,何事如此驚慌,竟要你帶着衛軍入府?”蘭修儒冷冷問道。
裴行寂趕至園中,一見蘭修儒全傢俱在,兵卒也全都列陣守護,暗詫他如何能見機的如此之快,忙和裴陽秋躬身行禮,“臣下見過大王。”
蘭修儒暗鬆口氣,和聲道:“到底有何事端?”
“大王莫非還不知道?”裴行寂道:“三日前,任廣圖大將風朗空,朱漢拔已經攻下麗城,又率步騎日行數百里,晚間已和韓志公大軍合兵一處,方纔在南門一陣佯攻,試探我軍虛實。本相得了回報,連忙上城拒守,還好賊寇不久退卻,我看此事甚急,因此不及卸甲,便趕來報與大王知道。”
“竟有此事?”蘭修儒怒道:“麗城三日前便已陷落,爲何無人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