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說:“古之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堅忍不拔之志。”也是隻言其一,未言其二。其才其志固然重要,還須有時勢機遇。
大羿的才志可謂不世出,可若沒有帝堯來任用,又豈能殺六君,射九日。大舜的仁德可謂絕少有,若沒有帝堯來拔擢,也不免於老死荒村,埋沒無聞。
自夏禹家天下以來,天子以下大都向天庭拱手聽命。只有一個后羿,一個武乙,想要踵繼堯舜之事業。可惜這兩人在歷史上的風評並不好,大約都是恃武逞威之流,所以敢於向天庭叫陣吧。
可是千年以後,連這樣的人都不再有了。
堯舜稱神之事埋沒無聞,孔子雖刪訂詩書,【尚書】斷自唐虞,也只稱道堯舜的賢明仁德,徵天霸地之事,不提隻字。
大約渾沌之主化生兩儀,一傳道統,一傳神力。盤古開天闢地,化生四象之後,便神力耗盡。一傳至皇天神王,二傳至天皇帝俊,都是神力霸世。自從帝俊退位,西王母掌攝天庭,太上老君爲大太師,道祖一系水漲船高,元始天尊傳闡教,通天教主傳截教,修道一脈的勢力猛漲,直至封神之戰,三教合一,天皇一脈的勢力退縮到海外。修行神力的法門便漸漸湮沒不聞了。
幾千年來,九夏雖然仍有遊俠一脈存在。和修道一比,便覺有天淵之別。一聽修道,就是騰空御劍,白日飛昇,無所不能。一說武學,大概就是碎碑裂石之流吧,誰又能跟盤古大神,天皇帝俊以及二郎神,哪吒這等肉身成聖的天庭名將聯繫起來。
修道者超然物外,闡截兩派教主自封神戰後,都緊閉山門,不預聞天庭之事。太上老君也僻居三十三【兜率宮】,專心煉丹。他們在下界的那些徒子徒孫雖然招搖撞騙的不少,但誰也沒有起心怪罪到三清頭上。
武學就不一樣了,‘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強身健體可以,賣藝雜耍可以,當然,寫成小說看個熱鬧也可以。雖然中夏武功如雷貫耳,婦孺皆知,名揚海外,究竟能到什麼境界,卻是誰也說不出來。
渾沌之初,天地未分,是爲太極。
太極生兩儀,一陰與一陽。陰陽共濟,化生萬物。
自皇天,至帝俊,至泰皇,可謂陽氣之盛。
堯老舜死,陽氣由盛轉衰。
道祖化生兩儀,即一闡一截。
闡,便是開的意思,指生。
截,便是斷的意思,指死。
生死便是道。
截教覆滅,道祖一脈有生無死,成了一家獨大。天道失了制衡之力,所以愈來愈病。
幾千年來,道教興盛,羣口言超脫世俗、逍遙物外。不知‘道’即是一闡一截,一生一死,生死之外,哪來的超脫。只因中道失衡,予之生不能奪之死,所以諸神皆如泥塑木雕,妄自尊大。諸神治下之官吏,又豈能不因循苟且,肆意享樂。
所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沒有什麼不對。這雖然不是太古創生的真相,卻實在是三界當下的寫照。放眼三界,又有何物能凌駕於道祖之上?
三界格局大定,並非一朝一夕之事,病則病矣,人人知病,也能推求病因,可要說對症下藥,使其痊癒,可就難上加難了。因爲萬物皆有其法則,相生相長,相依相存,便是道祖也不能置身物外。
傅塵霄雖和這桃花源主,從未謀面一語,但那五柳先生是屈靈均之後第一個人文大聖,不但人世傳誦不絕,仙道之中也自有一段賢名。他散下豪士箋,遍招天下英傑入谷參詳【九歌真解】,不但九夏豪賢望風而興,仙道之中,也對此一舉措大爲震動。
其實,萬物生長衰謝,皆入輪迴,雖難長生,輪迴亦即是長生。凡人之認知,只能識一世之生息,不知前生,不知來世,仙道又不同。所以玉妃死後,玄宗請臨邛道人代傳雲外之信,也並非神化其事。
諸豪一進這桃花水澤,有那膽大的便四處察探起來,心眼多的便緊盯着傅塵霄及仙閣、劍樓兩位仙子。俗話說馬首是瞻,想必是因爲老馬識途,人族也同樣有此習性,自然,並不一定惟老是瞻。
桃林深處傳來兩聲嗥嗥牛叫,幾個豪客扭頭一看,立時大聲叱喝起來。
“陸靈樞,原來是你。”
“姓陸的,你還想跑?”
“站住了,看你往哪裡逃?”
眼尖的豪客順着牛叫聲一望,便見一個大袖飄飄的文士端坐在牛背上,卻是那送請柬的陸靈樞。連忙展動身法,圍了上去。
諸豪被這【天河倒影陣】困的心頭火大,不說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了點傷,關鍵是這老半天來,連桃源谷中半個人影兒都沒見着。本是一腔歡喜趕來參詳神通秘法,哪知不但吃了個閉門羹,還被折騰的五勞七傷,人人胸中都有一段怒忿,就差將陸靈樞銼骨揚灰了。
“哦,諸位豪俠,諸位豪俠。你們怎麼還沒有離谷而去呀。”陸靈樞在牛背上打着團揖,一臉訝異。
“離谷?去他奶奶的。”一個性情暴躁的豪客搖着雪燦燦的長刀,咬牙道:“姓陸的,你想怎麼死?”
陸靈樞一臉不悅,拂袖道:“這位大俠,不知我陸某如何得罪你了,爲何出言不遜。”
“來,來,來。你我先鬥三百合。”那人挽起袖子就要上前。
“這位大俠且慢。”一個長髯飄飄的道者喝了一句,大聲道:“既然這姓陸的,要裝傻充楞。咱們倒好跟他三頭六面,說個清楚。果真他谷中有意戲耍我們羣豪,先拿了此人,再找他們谷中理論不遲。”
“雲嶽道長,所言有理。咱們還是先問一個青紅皁白,再廝殺不遲。”
這雲嶽道長似乎在江湖上有些聲名,他一開口說話,便有幾個豪客起聲附和,先前那人黑着臉道:“既是雲嶽道長講情,我便給這姓陸的一個辯白的機會,若有半句入不得耳,可要讓你跟我的寶刀說話。”
陸靈樞斜瞅了他一眼,輕捻鬍鬚,低眉順目,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雲嶽道長輕咳一聲,上前道:“陸先生,你既然撒了請柬,邀請我們衆豪客入谷,爲何又在外面擺下一副拒人千里的陣勢,那老農先生,也着實有幾分不通情理,我等皆抱誠心而來,便是不愜貴谷之意。也該有個商量的餘地,怎能遽然引發惡陣,將我們困在其中,百十豪俠,皆被陣法所傷。我等千里迢迢而來,又都是江湖上揚名立萬的人物,今日之事,若無個善法了結,將來傳揚出去,我等丟人現眼是小,豈不讓江湖上以爲桃源谷不懂得待客之道。”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陸靈樞目光露出沉思之色,失聲道:“啊呀,壞了。”
“怎麼?”諸豪見他神情突變,心頭跟着咯噔一跳。
“不瞞各位,我陸靈樞只管那分發請柬之事,至於延請諸豪客入谷,卻是那老農負責。這老農乃是谷中左執事,素得谷主的信任。想必衆位在來時已然見過。”
雲嶽道長點點頭,疑道:“方纔不知陸先生又因何事失驚?”
陸靈樞搖了搖頭,嘆口氣道:“實話與你們說了吧。那老農與我家谷主彙報說,今來羣豪皆非當意之人,他已命人各贈一粒桃籽,遣送出谷去了。我家谷主嘆息了一回,便赴好友之約而去,此刻早已不在谷中。”
“什麼?竟然有這等事?”諸豪各自憤憤不平,既恨那老農言語不實,欺上瞞下,又嘆息谷主已然出遊,恐怕要緣慳一面了。
“事情確實如此。”陸靈樞說着一臉歉然,“是以我方纔一見衆位豪客盤桓不去,心中也是萬分訝異。”
“不知貴谷主,都與何人爲友?”雲嶽道長問道。
陸靈樞仰天大笑,“人文大賢辛稼軒,人道大聖朱晦庵,是我家谷中生平好友。”
“朱晦庵?可是那個‘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朱夫子?”一個豪客扯着嗓子問道,此言一出,諸豪都跟着嘿笑起來,神情中大有鄙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