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沈府這段時間“風起雲涌”,事故不斷,大夥兒每天興奮異常,注意力全被沈家姐妹的戲份給吸引去了,都沒空關心別的。待俞宛秋再次對着晨光,展開薛凝碧給的那塊雙面繡手絹時,才發現上面又多了幾個破洞。
敢情這薛氏雙面繡也跟沈家的內政一樣,漏洞多多,平時都掩蓋在花團錦簇的表象下,一旦攤到陽光底下一照,問題就暴露出來了。
俞宛秋忍不住對着破手絹發笑:“幸虧只隔了幾天,要是半年沒看,再拿起來時,不知會不會已經變成了篩子?”
心知薛凝碧看到她好不容易纔搗鼓出來的作品變成了這樣會很鬱悶,但技術問題不能諱疾忌醫,否則照這樣繡下去,只會多增加一些廢品。
這可不是小事,作爲贈品的手絹上出現幾個破洞沒什麼,要是高價出售的商品也出現這樣的問題,那麻煩可就大了,所以,這事還是越早讓她知道越好。
薛凝碧看到手絹上的破洞時並沒有很驚愕,臉上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表情,搖着頭說:“我就怕會這樣,卻又存着僥倖心理,結果還是……”
俞宛秋指着其中一個洞說:“我仔細看了一下,好像就是線頭斷了。”
薛凝碧道:“不是斷了,這裡本來就是斷的。”
“啊?”如果線頭本來就是斷的,那就怪不得會變成破洞了。
薛凝碧眉尖微蹙,嘴脣緊抿,語氣沉重地對俞宛秋說:“知道我師傅爲什麼繡不出雙面繡嗎?就是解決不了線頭問題。”
這點她不說俞宛秋也明白,普通的單面繡,因爲只需要看正面,反面不管是什麼樣子,留有多少線頭,都無所謂。雙面繡卻要求兩面一樣地平整美觀,怎麼隱藏線頭,就成了最大的攻關難點。
看薛凝碧糾結成那個樣子,俞宛秋有些過意不去,出言安慰道:“沒什麼啦,其實會出現問題很正常,要不你師傅也不會總參不透其中的玄機了。”
“也是”,薛凝碧釋然一笑:“如果師傅一輩子都解決不了的難題,我兩個月就給琢磨出來了,那我豈不是絕世天才?就我師傅那爭強好勝的性子,準得從地底下爬出來跟我嗆聲。”
俞宛秋隨口問了一句:“你師傅已經過世了?”
在她看來,能被薛凝碧這樣的刺繡高手稱爲師傅,肯定年紀不小了,死了也是壽終正寢,沒想到薛凝碧說:“是的,前幾天我還偷偷跑到園子裡祭拜了她一下,昨天剛好是她冥壽三十歲。”
俞宛秋嚇了一跳:“冥壽才三十歲?那她死的時候多大啊。”
“二十五歲,就跟我現在一樣的年齡”,薛凝碧臉上出現了哀慼之色,把師傅短暫的一生娓娓道來:“她喜歡太師傅的大兒子,太師傅也默許她跟大兒子往來,誰知後來迎娶的卻是另一個女弟子。師傅從此鬱鬱寡歡,經常徹夜研究雙面繡,以爲只要掌握了這門技巧,就可以讓太師傅同意她入門做平妻。勞心勞力過度,不滿二十五歲就死了。”
“天,難怪研究不出雙面繡的,那麼年輕就死了。”俞宛秋其實想說的是,做人何必太癡,那男人都娶妻了,自己還念念不忘,結果斷送了一條性命。癡心女子,是不是從古到今都沒什麼好下場?
薛凝碧告訴她:“江南一帶的刺繡名家,好多都很年輕的。做這一行特別費眼睛,所以繡娘一般年過四十,就繡不出什麼好作品了,眼力不行了。”
想來也是,這時代又沒眼鏡,又沒電燈,全靠裸眼視力在昏暗的燭光或油燈下作業。而越是有名的繡娘,手裡接的活兒就越多,那些大戶人家一旦訂貨,就要限時驗收,他們纔不管你是怎麼起五更睡三更呢。
便是沈府這樣,近兩年都沒什麼婚嫁喜事的人家,繡娘們的任務其實也很重,在俞宛秋的印象裡,就沒有不開夜工的。她晚上愛看書,又是在現代社會養成的作息,屬於比較晚睡的,每晚她關燈歇下時,只要朝繡房的方向望去,總能看見一片燈火。
兩個人嗟嘆了一回,薛凝碧最後把手絹收進抽屜裡說:“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啥名堂,索性先擱它一陣子,免得我看了心煩。”
俞宛秋湊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心煩,你能繡成這樣,已經算成功了一半。要是給那些騙一筆就換一個地方的奸商,你已經大功告成,可以高價出售了。”
薛凝碧瞪了她一眼,從另一隻上鎖的抽屜裡拿出俞宛秋給她的那塊雙面繡說:“還是我有先見之明,這塊暫時還沒還給你,也難得你沒來討要。”
俞宛秋手一攤:“這肉包子都打了狗,還能討得回麼,我比較知趣而已。”
薛凝碧氣結,咬牙恨聲道:“我是你師傅呃,哪有做弟子的罵師傅是狗,不管了,這塊料子徹底歸我,我不能白當了一回狗。”
俞宛秋忙拉着她道歉,怕她真的生氣,心裡懊悔地想:古人都比較正經,幽默細胞和搞怪因子沒現代人發達,她怎麼就忘了這茬兒呢?
好在薛凝碧也沒真的計較,還捏着她的臉說:“就衝你這美美的小臉蛋,這麼陪起小心來,誰還能真生你的氣啊。”
又閒聊了幾句後,薛凝碧問她:“你是不是很久沒去給老太君請安了?”
俞宛秋不好意思地垂下頭:“這個月還沒在樂壽堂露過臉呢。”
薛凝碧批評她:“你這樣不對,再怎麼樣,大場面上要過得去,凡事要做得沒有疏漏處,才能避免無謂的中傷。”
“師傅教訓得是。”
“少來了,你沒拿我當師傅,我也沒拿你當徒弟。”
“啊”,俞宛秋做泫然欲泣狀:“跟你學了這麼久的刺繡,竟然還被你排斥在桃李門牆外,我不活了。”
“好了”,薛凝碧先失笑,而後正色道:“我拿你當朋友。不知道爲什麼,你明明比我小了十多歲,我卻有種朋友的感覺。”
俞宛秋心說:那是因爲本姑娘乃高齡剩女穿越,年齡疊加起來比你還大了十幾歲呢,你當然有“平輩論交,可稱友朋”的感覺了。
既然是朋友,俞宛秋就不怕告訴她,自己不去樂壽堂,是因爲見沈府最近多故,老太君又上了年紀,最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是以不敢去叨擾。
其實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不敢說:因爲跟世子的“私情”被安南王妃揭發,讓她多少有點“做賊心虛”,不敢去見老太君和二太太。怕她們出言相譏,更怕出現在她們面前,反而提醒她們對付自己。
她很願意被沈府的人徹底遺忘在山水園,就像跟趙佑熙認識之前的那五年一樣。被人遺忘也就沒人打擾,她可以心安理得的上學,彈琴,練字,再跟幾個丫頭打打鬧鬧,日子過得寧靜而又快樂。
薛凝碧卻不認同她的避世觀點,自告奮勇地說:“我陪你去轉轉,就請個安,寒暄幾句。至於沈府的那些爛事,她不提,你就不問;她主動提及,你就表示一下關心,很好對付的,別把應酬看得太難了。其實,這本來就是你該學會的功課,完全可以列在沈府欽定的幾門功課之內,你將來出嫁做了當家主母,家裡人來客往,你能躲到哪兒去?少不得要應酬起來。”
俞宛秋不在意地說:“到哪個山裡唱哪個山裡的歌,現在不是還可以躲躲嗎?我何不先輕鬆一下。”
“你這個小沒出息的”,薛凝碧又擰了她的臉蛋一把,還意猶未盡地說:“果然膚如凝脂,吹彈可破。楊貴妃‘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也就只能這樣了吧。其實要我說,兩位沈家小姐有什麼好爭的,去了也只是湊個數,還不如讓你進宮去。”
一路戲謔着走過穿堂,等邁入樂壽堂的大門時,兩個人都不自覺地嚴肅起來,裝出再端莊不過的樣子,輕提裙角走進了樂壽堂的正廳。
進門的那一霎那,俞宛秋的腳步遲疑了一下,因爲她看到徐尚宮在座,平時極少露面的程夫人也在坐。
更怪異地是,看見她出現,幾個人的目光竟齊刷刷地朝她掃射過來,那眼裡的探究打量,就像第一次見到她一樣。
俞宛秋心裡頓時涌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因爲她們的目光太犀利,太冷漠,讓她覺得自己變成了砧板上的肉,在給人挑肥揀瘦,稱斤論兩。
幾天後,她的預感應驗了,老太君派人把她傳去,熱情地噓寒問暖後,告訴了她一件讓她無比“驚喜”的事情:她名義上的大舅父沈鵬,想認她做女兒。
理由給得很冠冕堂皇,翻譯成通俗易懂的文字就是:大舅父和大舅母憐她父母雙亡,想給她家庭的溫暖。再加上過繼沈涵清的事,因爲沈涵淨鬧得很兇,他們不得不顧到侄女的情緒,改爲把她納入膝下承歡。以後她就是沈家嫡女,改名爲沈涵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