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南都的路上,俞宛秋心裡多少有點忐忑,怕就這樣回去了不好交代。雖說出徵之前,並沒有信誓旦旦地宣稱“不破樑都誓不還”,但打仗嘛,誰不希望一勞永逸,從此過上太平日子。
懼怕倒也不至於,趙延昌是個很慈愛的父親。也許對他來說,兒子能在征服了樑國大片疆土後,好端端地回到他身邊休整,已經夠讓人欣慰了。
果然,他們的戰船還沒靠岸,就聽到了震天的鑼鼓,碼頭上一片喜氣的紅色,不知道的,還以爲哪家娶媳婦,在等着迎親的喜船呢。
被喧鬧聲吸引到船舷上的俞宛秋猛地扯住趙佑熙的袖子問:“中間那穿黃袍的,不會是你父皇吧?”
趙佑熙眼底難掩襦慕之情,咧嘴一笑道:“這話好稀奇,除了我父皇,還有誰敢穿黃袍?”
“也是哦”,俞宛秋的視線突然定住了,父皇爲什麼當衆蹲下?
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然後發出驚喊:“那是堯兒?父皇把堯兒也帶來了?”
眼裡泛起一層水氣,她努力眨去,好看得更清楚一些。
趙佑熙輕輕拍着她的肩膀說:“馬上就要見到了,你想讓堯兒看見他娘長着一雙兔子眼啊,小心他不認你。”
俞宛秋哽咽起來,她就怕這一點,離開時才幾個月大的孩子,多半不記得人的。
趙佑熙安慰道:“放心,有我父皇呢,他會教給孩子的,還有你的蘇嬤嬤,我猜她每天都在堯兒耳邊提起他的母妃。”
蘇嬤嬤就是蘭姨,去年冬天把堯兒交給趙延昌帶回時,讓蘭姨和紋繡也跟着去了。
俞宛秋的心稍定。
船身輕輕一晃,終於靠岸了。船上船下齊歡呼:“歡迎太子殿下凱旋”“歡迎各位將軍凱旋”“將士們辛苦了,歡迎歸來”
場面之熱烈,讓俞宛秋感動之餘,也不得不承認,趙延昌確實是千年老狐狸,最擅於因勢造勢。認真講起來,趙佑熙這次未竟全功,中途撤軍,離真正的凱旋尚有一段距離,可給趙延昌這麼一弄,氣氛立刻不同了,大家爭相傳誦的是,趙軍殺了多少敵人,攻克了多少城池,差點打到上京去活捉樑國的皇帝老兒。可我們皇上和太子仁慈,念在同宗之誼,血脈之親,不忍趕盡殺絕,給樑帝最後一次機會,只要他以後不再謀害趙家父子,不再向邊境增兵,趙國就不再出兵,兩國握手言和,讓百姓免受戰亂之苦。
下船時,耳朵裡聽的盡是這些話,讓俞宛秋忍俊不禁,她的這位皇帝公爹,委實聰明得可惡,能毫不臉紅地顛倒黑白、指鹿爲馬,樑孝帝若在現場,準得活活氣死。
此刻,皇帝公爹就牽着堯兒站在日月扇和黃羅傘下,趙佑熙忙領着妻子上前跪下,聲音也有些微顫:“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近來可安好?”
趙延昌笑答:“父皇當然安好,倒是你們在外面受苦了。”說完,放下懷裡的小人兒,催着他說:“快去見過你的父王和母妃。”
小傢伙穿着一身杏黃色的短裝,顯得格外精神,嫩藕般的手臂和胖腿露在外面,果如夢中的情景,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來,嘴裡清晰地喚着:“父王,母妃。”
連趙佑熙都激動不已,這可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喊他“父王”呢,強忍着沒伸出手去跟妻子搶人,看着那母子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其實只有他妻子一個人哭,堯兒還是有些不自然,只是很乖巧的沒有掙開。
等兒媳婦抱着孩子站起來,趙延昌便發話道:“外面熱,我們快回家去吧。”
他說回家,也就是說,他是作爲父親來接孩子回家的,而不是作爲皇帝迎接臣子。
俞宛秋注意到,趙延昌的鬢角都汗溼了,此時是農曆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日子,他是皇帝,出席迎兵典禮,再熱也得穿上龍袍,戴上皇冠。而他完全可以不用親自來的,還沒聽說哪個皇帝親自到碼頭上迎接自己的兒子,只有趙延昌如此。
皇宮裡到處張燈結綵,宮外類似於公告牆的地方,貼着蓋有官方印戳的大紅喜報,圍了許多人,還有人在高聲念着上面的文字。
趙延昌簡直有現代新聞人的敏感和功底,是能把“屢戰屢敗”改成“屢敗屢戰”的攻心高手和語言大師。俞宛秋掀起車簾一角,對外面的人交代了幾句,相信等回到東宮時,書桌上就會出現喜報的抄本。她是真的想取經,也許以後用得着呢,趙佑熙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下功夫的。
不知是皇帝的旨意,還是皇后自願,當俞宛秋乘坐的翟車行駛到前殿後宮分界的棲鳳樓時,竟看見皇后親率着一干宮妃等在大門前。
不怪她訝異,趙佑熙會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既是因爲趙延昌的寵愛,也是宣揚國威的需要。對她也這般趨奉,卻又是爲什麼?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隨太子出征前,她纔跟太后起過齷齪,基本上鬧僵了,她會隨軍,何嘗沒有遠離是非窩,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現在回來,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讓自己不要畏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但得到這般禮遇,還是始料未及的。
難道她不在宮裡的這一年,宮裡的風向變了?
不是她愛臆想,而是皇后臉上的笑容過於燦爛,若只是人前的禮節,淺笑即可。那種發自內心的得意與舒坦,不是裝得出來的。
俞宛秋在約有一步遠的地方停下,作勢下跪:“怎敢勞煩母后親迎,折殺臣媳了”
一步,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距離,如果對方不要你跪,只要上前一步就可扶住;如果她安心受這個禮,站在原地不動就行了。
皇后的反應和她預料的一樣,她的膝蓋還沒着地,已經被對方雙手托住了,耳邊傳來皇后那特有的綿軟嗓音:“孃兒兩個,講這些虛禮做什麼,快起來吧。”
她起來了,皇后卻沒有放開她的手,拉着她好一番打量,說她瘦了,黑了,雖然還是那麼的美。
俞宛秋尷尬地站着,結結實實地受了“東宮妃妾”們的磕頭禮。她也懶得去分析皇后這麼做的用意,到底是讓她接受這些女人呢,還是僅讓她立威?
無論皇后怎麼想,都跟她沒什麼相干,這宮裡真正讓她有點竦的,是太后,皇后的氣場比太后可差多了。
最關鍵的是,皇后對自己的兒子毫無影響力,對自己的丈夫更是。趙國兩巨頭都不買她的帳,她能玩出什麼花樣來呢?
俞宛秋現在比較關心的是太后的動向。
總算行完了該行的禮,說完了該說的場面話,當皇后要帶她去錦華宮赴宴時,俞宛秋試探着說:“兒臣先去慈雲宮拜見太后祖母,等會再去錦華宮可好?”
話說趙延昌稱帝后,爲了符合新身份,把宮裡的一些殿宇館舍重新修葺,重新命名。如趙延昌的起居處,原來叫凌霄閣,現在改名啓泰殿;銀安殿則成了勤政殿,金鑾殿就設在那裡。太后的春曉堂,擴建成了慈雲宮。皇后搬了家,住進了由錦瑟樓改成的鳳儀宮,原來住的鳴蘭院改成鳴鸞宮,給劉淑妃帶着幾個品級低的妃子住。
至於錦華宮,俞宛秋甚至不知道是哪裡,可能是她不在的時侯擴修改名的。
皇后稍稍遲疑了一下,很快就誇她道:“還是你這個孩子孝順懂事,好吧,母后就先陪你走一趟慈雲宮。母后本來想着,你在軍營裡吃了那麼多苦,又一路長途顛簸,肯定累壞了。如今好不容易回家,母后就想讓你好好吃頓飯,然後回東宮洗個花瓣浴,再美美地睡上一覺,明天再去拜見太后也不遲。太后是你的嫡親祖母,心疼你還來不及了,決不會怪你的。”
嫡親的祖母?心疼都來不及了?俞宛秋差點笑場。這皇后以前跟隱形人似的,一旦冒出頭來,原來這麼能說,簡直是冷麪笑匠。
趙延昌當年栽在她手裡,也不算太冤。
她能以未婚之身結識王爺,併成功懷上他的孩子,說明她孃家給了她極大的自由度,自己也膽大心細,要不然,那麼多釣金龜的女子,怎麼只有她一個人成功上位?
只不過,做姑娘時再豪放,做了媳婦,進了人家的門,凡事就由不得你了。寡母獨子,即使現代女人嫁進這樣的家庭也承受不住,很多以離婚收場,何況等級森嚴的古代?一個“孝”字如一座大山,能把人壓死。
如今看來,皇后在婚後如隱形人一般的存在,說不定正是她的聰明處。在鬥不過惡勢力的時侯,明哲保身,等待時機。
俞宛秋越發好奇起來,太后到底怎麼啦?讓這個隱忍了二十年的兒媳終於等到了鹹魚翻身的機會?
如果皇后真的鬥垮了太后,皇后就不可小覷。
她更正自己原來的想法,皇后也許氣場不如太后,但她更隱忍,更虛僞,因而更不好對付。
但願皇后不會以她爲第二個假想敵,她實在不覺得自己妨礙了皇后什麼。
這樣一想,心裡反而沒底了,怎麼會沒妨礙?皇后的侄女曾瑞敏之死,如果皇后一定要遷怒的話,她就是罪魁禍首。
她只希望,太后還沒有徹底垮掉。
只有那婆媳倆勢均力敵,她纔可以苟安於東宮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