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悟淨 下 [ 返回 ] 手機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所有的孽緣起始之後,糾纏結束之前,我終於明白什麼叫——
除卻巫山不是雲,曾經滄海難爲水。
烏江邊頭髮潦草,素顏朝天,一身狼狽的少女,卻原來是我見過最美麗的模樣,即使她的臉上依然還有着沒有完全卸下的蒼老易容。
那也是我一生裡,唯一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夠喚你一聲夫人,而你含笑望我,應一聲‘夫君’。
即使一切不過是一場戲,可誰知我也曾對佛許願——戲如人生。
卻又怎知,一切不過是虛妄夢一場。
我原來不過是你喚作人生的那場戲裡的一個匆匆過客,而非我所以爲的主角。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蜀中的密林雨寂寂,天色永遠都是帶着憂鬱的蒼青,白雲淺淡。
彷彿這世間只得你我兩個。
不知是否因此,所有的算計心思,前塵舊怨都彷彿被雨幕隔遠。
你釣魚,劈柴,生火,挑水,搭起擋風避雨的小廬,爲與你爲敵人的我換藥,擦身。
我的傷重,換得你真心以待,可你大概並不知道,這一場落難,這一場劫,原本就是我一手策劃,將行程透與南秦月知道,她既知道,這路上的狠辣水匪又怎能不知。
我想要的不過是他或者你的性命。
激流之上,暗夜之中,你們潛伏而行,無曜司左右相護,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麼?
你和他,總會有人,顧此失彼。
你若喪命水中,琴笙必定心神大亂。
只是我沒有算到的是,連我自己都出了差錯,然而,這世上就算是琴笙那樣號稱算無遺策之人,都一樣會漏算了親信的性命會喪在宮少司的手裡。
我也不過拿自己的運氣陪你們賭一場。
我贏了,也輸了。
算贏了你落水與琴笙失散,他到底顧此失彼。
我自己卻也跟着落水受傷,也不知什麼緣故,在黑暗的水流裡看見你的那一刻,鬼使神差地拉住了你。
卻並不知道,那一刻開始,卻是輸了自己的開始。
風雨漫漫,夜色闌珊。
那些夜晚,我與你彷彿山間的尋常夫婦,缺醫少藥,缺糧少食,卻狼狽到——溫馨。
我從不知道你是這般能幹的女子,更迷惑於你的身份,爲何,彷彿你什麼都會,柔軟纖細的肩像能撐起一片天,每一次看着你勞作忙碌如採蜜的蜂兒,卻只讓覺得莫名的溫馨,一貫陰冷潮溼的心臟彷彿都被溫柔覆蓋,連無數次想要回到故國的夢都彷彿在雨水裡遙遠淡去,只願可以長長久久的看你爲我做一切,便是圓滿。
忽然有了不該有的奢望——
獨在異鄉爲異客,卻可否有一人,讓我忘卻所有的前塵,拋下華衣錦服,江山華美,野心浩大,只做平凡山間農夫,爲你挑水劈柴,採菜耕種。
從此,埋葬所有的陰謀詭計,執指之手,與子偕老,同心同德。
……
可惜,我與你都有自己放不下的記掛,而記掛太深,便成了執念。
卻哪裡知曉,執念之恨,會讓你我失之交臂。
人生何處,無風月。
然而晨曦之光,轉瞬即逝。
也許,一切都有預兆,正如我見不得光的出身,從來得不到天照大神的眷顧,潮溼而陰暗的角落裡出生的賤子,即使被命名爲神聖的伊勢宮,卻依然觸碰不到高天原的光,只能暗中窺伺着隔開遙遠山海的故鄉與母親……。
………
好似曾爲誰,披甲踏雲上陣
可惜沒能叱吒乾坤
丁點成就零星傳聞
我也被稱作天神。(詞)
母親,這個詞對於他而言,從來都像一個溫暖而虛幻的存在。
可他依然願意爲了那個幻像,披甲上陣,在另外一個戰場爲她開疆拓土,只可惜,莫說叱吒風雲,連他自己的存在也不過是另外一個幻像。
可他從知道自己身份的那一天,照顧他長大的嬤嬤就一遍遍地告訴他——伊勢宮是神宮,你是神之子。
也曾自傲於自己的身份,可是他更多地憧憬着母親的溫柔與眷顧,就像照顧自己的人給他看見的那一幅美麗的宮廷繪里,高高坐在簾後俯視羣臣的女皇,飛羽天皇,萬世一系的天照大神後裔。
如果大日女尊真的存在,那樣美麗的神女,應該是像母親那樣擁有溫柔的目光,柔軟的指尖,馥郁而溫暖的懷抱。
可惜,他離她最近的,卻也不過是少年時,忍耐不住思念的苦,悄悄爬上了遠去東瀛的船,一路避開追捕,到了伊勢神宮,那個給他命名的神聖之所。
他知道母親每年都會親自領着皇子公主和羣臣前往那裡祭拜,然而,喬裝化身祭祀的巫女之一,潛伏在那裡卻沒有多久,便被德川的人發現,捂了嘴拖了下去。
他腥紅了眼,想喊,告訴所有人他也是皇子,是神聖的伊勢宮殿下,想要喊母親。
卻忘了,這裡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更沒有什麼伊勢宮殿下。
他依然只能茫然地被拖行遠去,看着風流的皇子和美麗的皇女們圍繞在那高貴的女人身邊,歡聲笑語,吟唱着和歌,風裡有三味線空靈幽寂的曲聲,而她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如果,母親不知道他曾經來過,也許他尚且可以自我安慰。
可惜,在船上,他便接到了唯一一封來自母親的信——一封措辭極爲嚴厲的申飭信。
申飭了他的不顧大局,冒險瘋狂,不配爲皇子,甚至不配伊勢宮這個稱號,若是他再如此言行無狀,便沒有存在的必要。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那兩個月海上漂流期,一路被困在船上,沒有人與他說話。
他的怨恨,憤怒最後都彷彿被時間磨平,又或者是被顛簸的海和潮溼海上風雨湮滅,最後,他只一遍遍地看着那申飭信,告訴自己,那是母親望子成龍的期待,一定是他做的不夠好,所以才讓母親如此憤怒罷?
如果他實現了母親的期盼,拿到母親想要的中原皇位,或許一切都會不同,母親會以他爲傲,會在所有人的面前承認他的存在。
許久之後,他漸漸明白,他想要的不過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
但,彼年,仍舊是青頭少年的他,心情彷彿因爲這個答案平靜了下來。
自欺欺人這個詞像一個溫柔鄉,能裝得下所有的執念。
它像大海里虛幻的燈光,像鮫人的美妙歌聲,引誘着旅人向前,向前,最後被海浪吞噬,被鮫人的利爪撕碎,最後血肉橫飛,屍骨無存。
……
人,總要往前走,總要有一個目標。
所以,他一往無前,用自己去祭那虛幻的故國,虛幻的親與情。
最後連自己唯一能見到陽光與晨曦的機會,都親手放棄。
“哈哈哈……。”聽到宮少司的死訊的那日,他於長夜海風裡撫額大笑,笑出一手淚光。
笑那少年的傻,笑他自己的癡。
笑那時光,如此殘忍。
宮少司痛錯於那一日花園裡,歲月靜好時,放開了她的手。
他又何曾不怨於自己那一夜,帶着她走出蜀中的雨夜密林。
原來,他和那自己曾無比厭惡的少年一樣,沒有區別,都在用自以爲的方式去渴求自己想要的溫情,去禁錮自己想要的愛慾恨驚心。
可又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爲不過是將她推得越來越遠。
…………
英雄百種定格一瞬
盡褪凡俗落地生根
長夜又密雨沙河阻新人
如今突然遭遇修行緣分
才知我那些前塵舊恨
在妖中竟也算乏善可陳
誰都歷經苦海浮沉
終於努力學會承擔本分
可弟子有惑依舊愚鈍
當思念某一片刻的眼神
該誦哪段經文。
他的前塵舊恨,讓他的世界一片荒蕪,紅塵裡苦海翻騰,卻也知比起那個男人而言,確實‘泛善可陳’。
英雄百種,定格一瞬。
他此生大約和英雄無緣,可他知道那個男人曾經也算是英雄,至少那喚作秋子非的年輕將軍,英名亦曾蕩三軍。
苦海沉浮,也都曾一身風雨,披肝瀝膽,換來一世沉寂,血淚都冰封永凍原。
也曾羨慕過那個男人的恣意縱情,也曾嫉妒過被世人傳頌的年輕英魂,也憐憫過他的命運,比自己更可悲。
最終依然,是恨的。
你得到的,依然比我多。
即便殺盡天下人,我依然換不來她的笑。
走出密林雨夜,她也是爲了你,最終與我背道而馳。
明明,一開始,她明眸裡看見的人是我。
那些日夜相伴的裡,那個風高雨急,彷彿要將人窒息的雨夜裡,唯一的暖意來自她的胸口,我的背心,心臟的跳動,那麼近,那麼近,幾乎可以融化。
可最後,她的溫暖與溫柔,都給了你。
我的‘哥哥’。
當初走出密林,已是錯失了讓她自己走向他的機會。
若是擁有中原天下,才能擁有她,那麼他更回不了頭。
如是,我聞。
上師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發願之時,便是皈依之日。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可是……
“我回不頭了,小女郎。”他在當面的海島上,抱着在音陣裡昏昏沉沉的她,細細地用指尖撫摸過她柔軟的臉頰,額邊細軟的髮絲,將脣極盡溫柔地印在她的額上。
“在我的故鄉,傳說中,這世上有一種鳥,它有美麗的羽翼,可以飛得很高,可它從出生開始便沒有了腳,只能一往無前地飛,不論日曬還是暴雨,它都沒有機會停下來,只能不停的飛,穿風越雨,直到力竭,精血散盡墜空而亡,又或者被風雨淹沒。”
“而我,便是這隻鳥,錯過了你溫柔的手,再回不了頭。”
他的路,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通往至高的位置,或者——黃泉。
他唯一所願的,只是一路有她。
就算,她看他的眼,再沒有了密林雨夜裡的溫存與同心同德,只有厭惡和冰冷。
他不再期待她會再次對他笑,那就期待着大權在握,讓她跪在他膝下,握在他的掌心,不得逃離,一起沉淪罷。
………
佛祖教化我,應渡千萬世人
允我先殺千萬世人
犯遍殺戒袈裟加身
怎能不懺悔誠懇
風流人間,我遇見過你,在我此生最美好的時光裡,執念成虛妄。
殺戒破得太深,對手是那樣心機深沉到可怕,算計信手而來的男人,還有你——我的小女郎,總讓人驚訝。
所以,一路敗北,窮途末路,也要砥礪相抗。
潮汐之島,是希望,也是埋葬絕望的地方。
火光盛大里,我想,懺悔已經來不及。
原本無數次想過,若是得不到,便毀掉。
然而,身體比意識誠懇,更先行一步,一如多年前那日雨夜裡,護在你身前,用盡保護的姿態。
皮肉被撕裂的那一刻,焦臭的味道瀰漫上來。
死亡的痛苦,在看見你怔然墨玉瞳時,忽然都變得無足輕重。
想要問你,太多的問題。
卻最終還是隻問了那一句無比卑微的——“小女郎,你可曾愛過我?”
卑微到塵埃裡,小心翼翼。
並不是求一個答案,只求一個心安。
不過,大概永遠,聽不到你的答案了。
又或者,我從未想要聽到你的答案。
只怕聽了,會更絕望。
所以,就這樣罷。
若是在那一年的雨夜裡,我不再有機會睜開眼,也許還能聽見你爲我流淚。
我說:“信我,會沒事的。”
你含笑帶淚:“我信。”
火光裡,我只要記得雨夜密林裡的雨聲淙淙,你笑顏如花。
只要記得,你我的心臟曾在那一刻,如此貼近。
人間安好,紅塵寧和。
草木芬芳。
……
恍惚夢迴列雲甲陣,
轉眼跪坐音聆言遵,
當洗盡流沙,纔可披金身,
彷彿讀懂了……
佛最慈悲眼神。
……
海風瑟瑟,浪聲高起。
“阿彌陀佛,孽緣,孽緣,何以不開悟也。”一道灰色素衣的和尚從個一處小船上下來,低頭看着被炸得殘破礁石邊的血色淋漓的蒼白人影,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彎下腰去。
……
夜,昏黃的破舊小廟裡,一盞琉璃燈晃出滿室幽冷光影。
“紅塵苦海,無以爲舟,百般前塵已斷盡,施主可還是留戀人間萬苦,不願回頭?”有空靈的梵音伴着木魚聲在廟裡迴響。
靠在破敗的灰色枕頭上的年輕男子,半張臉孔俊美蒼白,半邊額頭到眼睛卻是火吻痕跡,猙獰嚇人,胡亂纏繞着白布。
可晦暗的天光下,他神色平靜非常,無悲無喜。
許久,天色將明。
他輕輕地雙手合十,閉上眼:“上師,弟子,回頭,剃度發願。”
一願,天下太平。
二願,心中執念,此生平安順遂。
三願,忘盡前塵。
……
“阿彌陀佛。”
……
------題外話------
河圖的聲音在這首《沙悟淨》的歌裡有一種華麗空冷的感覺。
他唱着西遊中那萬丈金光人物裡,不起眼的配角的故事,而每一個配角在他的人生裡都是主角。
一如宮少宸,他努力地想要成爲小魚故事裡的主角,然而,到底他心中執念太深,一去不回頭,從踏出雨林那日,註定也只是成就了自己配角的人生。
也許,在那個暴雨的夜晚死去,反而是他最好的歸宿。
下次我是不是要寫個死在中間的男配,成了女主的心頭硃砂。
下一個後記是三爺的,更新在下週週三,大家可以週四早上來看。
謝謝大家這個月完結後,都還給我投票。
說起來月票榜的手機推薦位置幾乎可以忽略了,如果還能有下一本書,是不是該厚臉皮去求鑽石榜更實惠點,哈哈,對了羣裡在驗證,能留下的還是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