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棲長公主的失態看在衆人眼裡,令人吃驚。
沒人見過一向嚴厲的鳳棲長公主這般模樣。
然而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衆人的目光一般,慢慢地走了過去,一路衣襬帶倒了桌面上的碟盤,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嚇得她身邊的侍從和嬤嬤們都擔憂地看向她:“長公主!”
鳳棲長公主卻只顧着走到楚瑜面前,擡手去摸那一件華麗的衣裙:“這裙子……這裙子……。”
她嘴脣翕動了幾下,彷彿想要深呼吸,卻又呼吸不上來,竟哽咽着出了聲,一雙略顯蒼老的眼中泛起了潮意。
楚瑜看着長公主的表情,也不禁愣住了。
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長公主會這麼激動,激動道失態若此。
筵席上傳來一陣陣的竊竊私語,鳳棲長公主卻彷彿沒有聽見一般地捧着那衣袍,彷彿被那絢麗的生動的火紅迷了心神一般。
楚瑜單膝着地,半晌不見人喊自己起來,又見長公主這般模樣,只好硬着頭皮低低地喚了一聲:“長公主殿下?”
“……。”
然而並沒有人搭理她,鳳棲長公主一副魔怔了樣子。
楚瑜暗中環顧周圍,見長公主身邊伺候的人也是一副不敢上前的樣子,可見這位公主殿下真是積威甚重。
她嘆了一口氣,也不管什麼禮儀不禮儀了,乾脆地站了起來,將那裙子驀然一收,從鳳棲長公主手裡硬扯了回來。
“長姐的衣裳……誰敢放肆!”鳳棲長公主梭然橫眉一挑,厲聲道,驀然伸手去搶。
楚瑜哪裡想到鳳棲長公主會那麼激動,一身戾氣耳朵模樣,讓她一愣之下,手裡就衣裙就被鳳棲長公主搶了過去。
這下子,堂內的氣氛瞬間僵到極點,鴉雀無聲。
“殿下,殿下!”那伺候鳳棲長公主許久的老嬤嬤終於是忍不住了,立刻上前一把拉住了鳳棲長公主的胳膊。
鳳棲長公主方纔如夢初醒一般,有些茫然,隨後環顧了一下四周,方纔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她的目光停在了楚瑜身上,神情複雜而茫然,楚瑜幾乎都能感覺到她心中情緒的起伏。
但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物,鳳棲長公主還是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目光銳利地打量着楚瑜,好一會才沉聲道:“這裙子可是你獻上的,你又從何處得到衣裙,你是何人?”
一連三個問題,咄咄逼人,
楚瑜見狀,知道有戲了,便垂下眸子,一副恭敬地樣子:“回長公主,在下乃秦家商隊的少東家秦瑜,這衣裙乃是在下親手所染制。”
鳳棲長公主在聽到‘秦’字音時,神情微微一僵:“琴……?”
“是,大秦王朝的秦,我們乃是泉州的商戶,往年都在內陸漕運上行走,今年是第一次走海道,還望能得侯爺和長公主多多照拂,趕感激不盡。”楚瑜抱拳半躬了身,看似恭恭敬敬地道。
鳳棲長公主也會意到此‘秦’非彼‘琴’,她銳利的眸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楚瑜:“秦家的少東家,這是你親手染制的衣裙?”
楚瑜頷首:“正是。”
鳳棲長公主微微挑眉,冷冷地看了楚瑜好一會,隨後低聲對身邊的嬤嬤說了什麼。
楚瑜瞬間有些緊張,她倒是沒想到鳳棲長公主竟這般謹慎,見她面生,便直接着人去核實她的身份。
土曜和霍家姐妹這時候也慢慢地將手都擱在了自己身上暗藏的武器之上。
他們是被瑤瑤郡主蒙天過海地帶進了宴會,但身份是不經查的。
不一會,那嬤嬤呈上了一份文牒,鳳棲長公主打開查看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楚瑜,隨後方纔放鬆了下來,示意那嬤嬤可以將文牒拿走了。
楚瑜抽緊的心頭,這時也鬆了一口氣,暗自輕笑——
果然還是內鬼難防,瑤瑤郡主替她擺平了身份文牒的事情,這大概是鳳棲長公主也想不到的。
覈實了楚瑜的身份,鳳棲長公主此時也已經拿定了主意。
她撫摸着手裡的紅裙,神色有些惆悵地宣佈:“這衣裙確實豔麗奪目,本宮很喜歡,這第三塊玉牌就賜給秦家商隊的少東家。”
楚瑜聞言,瞬間心中一喜,她也不掩飾自己的喜歡,擡手就又對着鳳棲長公主深深地揖了下去:“多謝侯爺和長公主賞!”
便是土曜和霍家姐妹都暗中送了一口氣。
鳳棲長公主的最後一塊玉牌頒了出去,衆商人們都忍不住遺憾又鬱悶地嘆了一口氣,竊竊私語起來。
不少人對楚瑜都投去了感興趣的目光。
畢竟比起那塊玉牌來,楚瑜展露出來的這件衣裙更吸引人,如有那樣的織染技術,何愁不能日進斗金?
但楚瑜只坐在席上,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對那些熱情的目光都視而不見。
鳳棲長公主得了那裙子,令人收好之後,心情似乎也不大好,心不在焉地吩咐人將已經再次陷入昏睡的東海侯送走之後,她自己也只略一坐了坐,便道她精神也不太好,令王府裡的總管繼續招待大夥,她便也起身離開了筵席。
楚瑜見她離開了筵席,便立刻低聲詢問土曜:“港口晚上可放船通行?”
土曜也壓低了聲音道:“港口倒是十二個時辰不停的,因爲會不斷地有船入港。”
楚瑜想了想,又問:“那若是咱們船隊要出港口,會不會攔下?”
土曜一愣,隨後明白了楚瑜的意思:“您是想着連夜將船隊送出港去?”
楚瑜頷首:“夜長夢多,今晚侯爺大壽筵席,長公主也不會有那麼多心思去處理公務,就算港口官員對咱們過港存疑,打算上報,也要掂量一下,今天是什麼日子,要不要打擾長公主殿下,所以一定要快,就是不知道咱們拿到玉牌以後,船隊夜裡能否過港!”
越快過港,越安全——
避免他們這把戲被拆穿的可能性。
而且船隊能順利過港,也會對港口越安全。
土曜沉吟了片刻:“晚上的話,以前也是有船隊過港的,但是非常少,但如果能有玉牌的話,應該問題不大。”
楚瑜點點頭:“好,咱們筵席一散就馬上走。”
但話音未落,楚瑜就看見一名侍從往她的方向而來。
“請問是秦家商隊的少東家麼?”那侍從看着楚瑜,恭聲問。
楚瑜頷首:“是我。”
“長公主殿下有請您到內殿一敘。”那侍從恭敬地道。
楚瑜身形一頓:“這……。”
“怎麼了,秦家少東不願面見長公主殿下麼?”那侍從大概從來沒有看見得到長公主召見的人,還會猶豫的,不免覺得楚瑜在拿喬,神色冷了冷。
土曜微微挑眉,正要說什麼,卻被楚瑜按住了手臂。
“好,我這就去。”說話間,她已經敏捷地將那玉牌傳到了土曜的袖子裡。
同時,她用傳音入密道:“土曜,立刻回去,想法子說服三爺帶着船隊連夜啓程,我在這裡拖延住長公主殿下,二孃和三娘也退到公主府外以爲接應,我一個人脫身,目標小,要離開港口追上船隊不難。”
安排完畢,楚瑜便起了身,跟着那侍從款步離開。
霍二孃微微顰眉,想要說什麼,卻見土曜對她一笑:“還是按照小東家的安排行事。”
霍三娘也沉聲道:“沒錯,小東家如今是元毒之體,雖然臨敵經驗少,但是一身內力修爲要離開並不難,何況她性子一貫機敏,不要擔憂,不要讓小東家的努力白費。”
三人拿定了主意,雖然心中有些發沉,但還是立刻等着筵席結束便分頭行動。
……
土曜拿着玉牌潛回了船上,將玉牌交給了琴笙。
“主上,這是小東家送來的。”
同時,他將楚瑜的打算說了出來。
琴笙看着手上的玉牌,似笑非笑地眯起了眸子:“這條魚倒是能耐了。”
他輕慢地一甩,那昂貴的玉牌便被扔垃圾一般地落在了地上,他拿着帕子擦了擦手,淡漠地道:“既然這次她願意用心,就饒了鳳棲那蠢物。”
土曜頷首,心中也微微鬆一口氣:“是。”
不知道爲什麼,他也不希望楚瑜失敗,不爲什麼,就因爲她身上那種……專注和他們這些人都沒有的‘悲憫’。
……
“大人,琴家船隊送來的玉牌,他們要求連夜過港。”一名海兵託着一隻盤子送到了那值夜守備的面前。
港口的守備一愣,隨後笑道:“這怎麼可能,長公主殿下嚴令不允許他們過港的,怎麼會……唉?”
他看着那塊雕刻着牡丹花的玉牌,不禁愣住了:“真的是公主殿下的玉牌,但是,這怎麼可能呢?”
長公主殿下三令五申了嚴禁琴家船隊過港,還爲了防止他們硬闖,佈置了大量的人手和炮火在港口和堡壘之上。
怎麼會忽然說放人就放人了?
“這……會不會是假的,要不問問長公主殿下?”那守備端詳着令牌,很是懷疑。
說話間,他身邊的副守備不知何時進了房,看着那守備手裡的令牌,便搖搖頭:“今日是侯爺壽宴,長公主說了沒有大事不要打擾她,而且……。”
他頓了頓:“我聽說了,今晚的筵席之上,確實有‘琴家’商隊的人呈上了什麼東西,聽說很得長公主青眼,長公主很是激動,當場就發下玉牌。”
鳳棲長公主因爲一件禮物失態的事情,不是秘密,早已傳得不少人都知道了,但這副守備未曾參加宴會也只瞭解了個大概。
哪裡就知道此‘秦’非彼‘琴’。
那守備一愣:“原來如此……這‘琴家’商隊不愧是天下首富,琴三爺還真是有本事,三兩下就博得長公主的歡心。”
他搖搖頭,暗自道,果然是女人容易耳根子軟。
他看看剛纔琴家船隊讓人送來的一盤黃金,隨後笑了笑,隨意地一擺手:“行了,既然如此,開閘放行!”
他一聲令下,鳴號聲響起,閘門便慢慢地開啓。
四五艘堅固華麗的大船便揚起了帆,一艘艘地穿過了閘門,向黑暗的海域慢慢駛去。
……
冰涼的海風吹過,楚瑜揉了揉自己耳邊的髮絲,站在內殿,看向窗外,輕嘆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如果順利的話,船隊應該已經過了海港了罷?
“秦家少東?”一道中年女子沉穩的聲音忽然在楚瑜身後響起。
楚瑜轉身看向來人:“長公主殿下。”
鳳棲長公主在內殿的上首坐了下來:“多謝你給我送上那一襲華裙,本宮已經許多年沒有看到這麼美麗鮮豔的顏色了。”
“長公主謬讚。”楚瑜不卑不亢地道。
鳳棲長公主微微含笑,低頭品了一口茶:“不過本宮有一事不明,能織染出這般顏色衣衫的技巧只供應皇族,而且應該在十餘年前就已經失傳了,這是世間絕無僅有的絕技,你是怎麼做到織染出這般顏色的衣裙呢,秦少東?”
楚瑜眼底幽光暗閃,這位殿下果然心思縝密,開始懷疑她了。
她只抱拳含笑道:“回殿下,這織染絕技,喚作天工織染,天工織染的最後一位坊主吳老先生正是在下的家師,家師被流放之後,雖逢大赦,但家中已經無人可供養他,是家父救了他,爲他養老。”
鳳棲長公主點了點頭:“不錯,這是個好藉口,聽起來並沒有什麼問題,也難爲你能想出來這法子了。”
楚瑜心中咯噔一下,只覺得空氣漸凝,隨後她不動聲色地擡眼:“在下不明白長公主殿下的意思。”
鳳棲長公主冷笑一聲,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天工織染可以被找到傳人,但是那衣裙的款式,卻是獨有之款,本宮確定天下再無人會有第二件,你別告訴我,你也剛巧是本宮的故人之後。”
楚瑜乾笑了兩聲:“這個……也說不準呢。”
完蛋,她光顧着留意花紋,只想着沒有花紋了,便一切萬事大吉,當初只是覺得這衣衫款式很是漂亮,但哪裡能想到這衣衫款式竟然是獨有款式。
鳳棲長公主眯起眸子冷冷地道:“但,本宮不光是故人,連着故人之後都已經死絕了。”
鳳棲長公主一身森寒之氣直逼過來,隨後,她一擡手“砰”地一聲,手上的茶盞瞬間落地。
楚瑜原本正打算飛身離開的身形瞬間一僵,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只因爲伴隨着她手裡的茶盞落地,周圍立刻出現了大批侍衛,連周圍高處牆上都出現了人影。
若只是尋常侍衛,她倒是無所謂,問題是這些侍衛們的手上全都握住了一杆火槍,黑洞洞的槍口正森冷地瞄準了她的全身。
他們的手上全都是最新款的西洋長火槍,這種長火槍雖然不能連發,也很怕遇上水,容易走火。
若是隻對上一杆,或者幾桿洋火槍,楚瑜倒是覺得自己還是很有把握的。
但是這麼鋪天蓋地似的黑洞洞的槍桿對着她,她並不能確保自己真就能安全無恙地走脫。
畢竟如今不是兩軍對峙,而是她被困在中間,如此近的距離,對方只要每一杆槍能打響第一發,她就能被轟成渣渣。
何況……
她隱約地似看見,牆上還有士兵手裡提着……天雷霹靂彈!
氣氛瞬間緊張了起來。
楚瑜聞着空氣裡的火藥味,額角不禁抽了抽,看着鳳棲長公主,嘆了一聲:“長公主殿下,您對付我這麼一個小角色,弄出這等天羅地網的陣仗,不覺得太大驚小怪了麼?”
鳳棲長公主森然地一笑:“對付琴三爺的人,本宮從來都覺得用上什麼陣仗都算不得過分。”
楚瑜一頓,看着鳳棲長公主的眼裡幽光微微閃,隨後她聳肩:“好罷,不知在下到底哪裡穿幫了,請公主殿下賜教。”
鳳棲長公主陰沉着臉:“能有法子查看到本宮在書房裡的畫,還能哄得本宮俺蠢女兒掏心掏肺的,連本宮珍藏的衣裙都動了手腳的,這天下除了琴家的琴三爺,還有誰?!”
她從一開始的激動裡冷靜下來之後,立刻折回了房間去看自己的畫和珍藏的衣裙,果然被她在衣裙的角落裡發現了異常。
一個不起眼的內裙角里被剪了一小片的布條下來。
她立刻就明白了這裡頭有貓膩!
楚瑜聞言,笑了笑:“郡主並不愚蠢,在下倒是覺得您有些愚蠢,雖然不知道您爲了什麼舊怨會這般不依不饒,但是……。”
她話音未落,便被鳳棲長公主厲聲打斷了:“住嘴,放肆,你這個無恥之徒,跟你的主子一樣無恥,跟他一樣骯髒,就不該存在這世間!”
楚瑜一怔,冷冷地道:“公主殿下,請自重!”
“自重?”鳳棲長公主冷笑,目光森然地凝視着她:“你們,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