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漸漸,歲月無聲。
回到幽谷已有兩日,邊遙再次適應並習慣了谷中的無趣生活以及作息規律,只是每當他在獨處時,難免會懷想先前數月裡所擁有的那份自在與逍遙。
那些木族子弟,原本認定了邊遙與暮輕歌已在那場意外中葬身於獸腹,萬沒料到這兩名外族人竟會安然無恙地返回幽谷,這自然也就成爲了兩日來最熱門的話題。
邊遙與以往一樣,空閒時便與木惜友說上幾句話,毫不理會身周那些人的可笑議論。倒是暮輕歌,因爲旬戰在幾日前剛結束,所以自打回來後就一直留在劍谷內,避開了許多異樣的目光。
白日上午,邊遙與那些木族子弟一同在養木谷內打坐;下午則去西谷,進行同階之間的對戰訓練。
由於刻意隱藏了真實的修爲境界,邊遙仍舊被當做一名中期夢狂對待,在與木族子弟的同階對戰中,他雖然保留了幾分實力,卻依舊可以輕鬆獲勝。
場外觀戰的教習們,自然也察覺到邊遙的修爲較之離谷前有了很大的提升,其中的差別,主要體現在反應能力與速度方面。但由於無從查探他的夢境,加上邊遙在對戰中並未使出某些只有後期夢狂才能修習運用的招術,自然無人能看穿他的真實境界。
事實上,邊遙不願讓人知曉自己晉入夢狂後期,有一個更爲直接的原因:在幽谷內,某人的境階一旦提升至夢狂後期,就要從東谷搬去南谷居住、修行,而木塵與木無忌兩人,已於去年冬季先後搬去了南谷,他實在不樂意再與這兩個麻煩者靠近。
對邊遙來說,住在東谷或是南谷,就實力的提增而言,其實並不會存在多大差別。由始以來,他的境界提升速度只與那個怪異的夢境有關,只是外人不知道罷了。
歸谷後的這兩天時間裡,每當下午的對戰訓練結束後,邊遙就急匆匆地返回東谷,簡單與木惜友打個招呼,然後歸屋閉門,以最快的速度進入夢境。
自遭逢夢王邪修的那一夜,意外跨入夢狂後期境階,他的夢境便隨之發生了某種異變,魄體能夠在漆黑一片的夢境中聽到外面世界的聲音,而且能夠聽的很遠,很清晰。
漆暗夢境中,不時傳來一道道腔調各異的話音,那是幽谷木族子弟們的私語交談聲。不過,那些紛亂的聲音並不會持續多久,因爲谷中有規定,入夜後禁止去別人的屋子串門,更不允許在屋內傳弄出聲響。
邊遙就像個頑皮的孩子,突然發現了某種新奇怪異的玩法,並對此樂不知疲。獵奇心驅使,窺私心作祟,每晚偷聽一會別人的談話,成爲他每日修行之餘的最大樂趣。
短短兩晚的時間,邊遙通過這種方式,獲悉了不少木族子弟的私密之事,他打算找個時間去劍谷一趟,將偷聽到的某些有趣的私話分享給暮輕歌。
入夜後,東谷裡的嘈雜聲逐漸平息,最終轉成一片寂靜。
某間屋內的小牀上,邊遙正盤膝閉目打坐,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睜開雙眼,笑嘻嘻地在草鋪上躺了下來。
尋樂歸尋樂,修行還是要照常進行,不容荒誤耽擱。
邊遙將偷聽到的幾件趣事在腦中回味了一遍,而後努力靜下心來,開始去思考一些修行方面事情。
有關修夢的書簡中記載的很清楚,當夢修者的境階提升至夢狂後期,夢境空間會發生一次重要的改變,那就是空間再塑。
修夢之初,夢修者的夢境空間都是類似圓球形的固定形態,而到了夢狂後期,夢修者則可通過意念來改變夢境空間的形態,比如將其從圓球形變成方形,或者長條形,又或是其他任何規則或不規則的形狀。
正是因爲這種改變,使得後期夢狂具備了吞噬他人夢境的能力。換句話說,此階段的夢修者,可以利用夢境對敵方發動攻擊,但並非一定要吞噬掉對方的夢境空間,也可以只是純粹用自己的夢境去擠壓或撞擊對方的夢境,通過破壞夢境,給對方造成傷害。
然而在通常情況下,因爲受到諸多方面的限制,實力相當或是境階差別不大的兩個人,在戰鬥中並不會運用夢境去相互攻擊。比方說,一名後期夢狂與一名中期夢狂戰鬥,前者想要攻擊後者的夢境,首先他要將雙方的距離保持在一定範圍內;其次,他需要通過意念控制自己的夢境去接觸後者的夢境,這期間,根據夢修者境界修爲的高低,必然會出現或長或短的停頓。後者一旦察覺前者對自己發動夢境攻擊,必然會選擇快速逃遁,只要雙方拉開一定的距離,前者便無法繼續催運夢境對後者發動攻擊。
基於這種近乎苛刻的條件限制,那些邪夢修想要吞噬別人的夢境,要麼先使對方失去逃跑的能力;要麼就是境界遠超對方,確信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強行攻破對方的夢境壁層,令其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應對或是逃跑。
最近這幾天,邊遙在思考一個問題:自己的夢境一直黑漆漆,至於這片漆暗的空間到底有多大,他根本無法探查出個究竟來,也無法在黑暗中感知別人的夢境,更別說運用意念去改變這片漆黑空間的形態,向敵方發動攻擊。
這個不解的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就好比獲得了某樣好東西,但是看不見又摸不着,而且沒法拿它來使用一樣。這樣感覺,令邊遙十分不爽,很不痛快!
然而,有失必有得,自己無法運用夢境去攻擊別人,別人也同樣無法用這種方式來攻擊自己,何況依照目前的情況來評判,其利要遠遠大於弊!
邊遙躺在草牀上琢磨了許久,直到頭腦發昏發漲,仍舊毫無頭緒,最終不得不暫時放棄對這個問題的思考,轉而研習其他可行之術。
次日午時,離開養木谷後,邊遙與木惜友同往果園摘食靈果。
熟悉的靈果園內,霧氣淡淡,常年裊繞不散。
微溼的泥土地裡摘種着上千棵靈果樹,一根根斜生出枝頭上垂掛着顏色各異的靈果,絲絲白霧混雜着果香,在林立的樹叢間緩緩流動。
那些三兩成羣的木族子弟,在食用完靈果後,已陸續離去。
邊遙從一根樹杈上跳了下來,嚥下口中的靈果,隨意掃視了一圈身周,剛欲出聲招呼木惜友,眼神卻是一變。
但見樹叢旁的小徑上,一條熟悉的綠色身影穿過淡白霧氣,驀然闖入了他的視線內。
聲聲步履中,來者逐漸顯露出身形,停下腳步。
木晚煙一身淺綠羅裙裝扮,娟秀身姿在嫋嫋霧氣中尤爲迷人,然而那張略帶憔悴的面容,卻又明顯有別於往日。
她盯着邊遙看了幾眼,用一種微嘶的聲音說道:“我有話要跟你講,你隨我來。”
邊遙皺了皺眉,內心感到有點疑惑。他從對方的眼神裡覷出了些許異常,卻沒有開口多問,只是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朝果園內的某個角落行去。
行出不久,木晚煙滯住身形,靜默了少時,方纔轉過身來,笑着輕聲言道:“你們平安返回,令我感到很意外,但也很開心!”
“多謝關心!”邊遙嘿嘿一笑,歪起嘴角朝上噓了一口氣,將眼眉前的那一縷垂髮吹的上下飄揚。每當感到不自在時,爲了使談話的氛圍變得輕鬆、愉快,他往往會不自覺地做出一些小舉動。
在涉世歷練的過程中,木晚煙便已見識過邊遙的這類小習慣,所以並未將之看作是不禮貌的行爲。
“今日我是來與你道別的,順便將公主讓我帶的話轉告於你。”
“什麼話?”邊遙不禁一愣,隨即又道:“道什麼別?”
“她說,如若還有見面的機會,到時會向你詢問一些事情。”木晚煙微微頓了頓,繼續說道:“我要離開幽谷了,所以來此與你道個別。”
聞言,邊遙面露訝色,急忙追問道:“你要去哪兒?”
“我要回內村修行,從今往後不會再踏入幽谷了。”木晚煙神態微微有異,言語卻述說的輕描淡寫。
“爲什麼?”邊遙好奇道。
“因爲我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不方便一直留在幽谷。”
邊遙聽後低首不言,目光閃爍不定,不知心裡面在想些什麼。
“我要請你幫一個忙。”木晚煙說着朝前遞出右手,緩緩攤開手掌,倏見一瓣翠綠躺在柔嫩的手心處,“幫我收好它,如果有一天,他要離開幽谷了,請你將這片樹葉交與他。在此之前,暫由你先收着,不要讓別人看到。”
邊遙當然沒有傻到去問那個“他”是誰,他已不是年幼的孩童,對兒女之情已有一定的體會與瞭解。在涉世歷練的過程中,他就已經瞧出暮輕歌與木晚煙之間,存在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邊遙的視線移至她的鬢間,發現往日所見的那片綠葉依舊斜插在那兒,忍不住問道:“這片與你頭上那片一樣嗎?”
“不一樣,這是我自己凝鍊出的本命木葉。”木晚煙低聲說道。
“送他一片樹葉?邊遙伸手從她掌心取過那一瓣青翠欲滴的樹葉,斜眉微微一挑,忍不住提醒道:“沒有什麼話麼?”
“緣淺,一葉足矣。”木晚煙的聲音變得出奇地冷淡,冷的太過莫名,淡的太過刻意。
邊遙本欲開口向她討要一片作爲道別禮,想借由一句玩笑話來調和一下略顯沉重的氣氛,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那張哀慼容顏時,打趣的話語頓時化作一聲低嘆,散入霧氣。
木晚煙忽然轉過身,向果園外行去,沒走幾步,驟然停了下來,兀自輕聲淡言道:“認識你這個朋友,我很開心!若你下次見到我姑姑,記得代我向她問好!其實我一直很羨慕她,也很佩服她,可惜我沒那樣的勇氣!”最後那幾句話,像是在自語。
話音已畢,輕踏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人影漸漸沒入白霧中。
深深幽谷地,寸步傷心人。
邊遙從她的口音中隱隱聽出了一絲倦意與不甘,而那道離去的纖柔背影,又仿似深藏着看不見的傷與悲。他清楚對方應該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但又不方便追問,即便問了,想來對方也不肯告訴自己。
意念一動,邊遙將那片嫩綠樹葉收入空間袋,使勁搖了搖頭,心想該如何將此事告訴暮輕歌。
他沒有問她爲何不去劍穀道別,只在心中猜想對方可能是害怕面對,又或者是女孩子家面皮薄。畢竟以她的身份而言,有勇氣主動對自己這個局外人袒露羞人的私情,已經算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靜靜目送木晚煙離去,邊遙在原地愣立了好一會兒,腦中微微有些混亂,心頭亦不免生出幾許悵然。
對方身爲族長之女,從未對自己擺出過高高在上的姿態,更沒有刻意隱瞞身份,一直都是坦誠相待。再加上她與木淺雪的那層親緣關係,硬要扯的話,拐個彎也算是老鬼的侄女。而且在涉世歷練的旅途中,兩人還曾一起暢談過天,笑論過地,分享過燒烤野味,木晚煙給邊遙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接觸不多,卻又讓他比較在意的朋友。
在原地沉思許久,邊遙吁嘆數聲,估摸着對戰訓練快要開始,於是將思緒甩出腦海,匆匆離開果園,往西谷方向趕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