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鎮被一條小河貫穿而過。小河由槐林西面的羣山中發源,起初只是一條溪流,入鎮之後成爲數丈寬的小河,居民們稱其爲若耶河,若耶河向北繞了一個大彎,將鎮上唯一的客棧半包起來。而後又向東流至合江亭處,彙集了另外兩條河流,水勢頓時開闊,成爲約十丈的鹿頭江,向小鎮東北面奔涌而去。
客棧西面的河段,水流不大不小,水勢緩慢,兩岸張滿綠竹,一座圓頂米倉就掩映在竹林中,風光十分幽靜秀麗。
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在小河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突然,嘩的一聲輕響,平靜的水面被一蓬散亂的青絲漲破。
跟着是一張美麗而蒼白的臉。
聶隱娘。
她雙手伏在岸邊的石階上,大口喘息着,她儘量平復氣息,抓緊每一秒的時間,重新凝聚體力。而後,跌跌撞撞的爬起來,向不遠處的米倉走去。
她已經筋疲力盡,必須找到藏身之處,治療身上的內傷。
米倉的木門上積這一層灰塵,她勉力伸手一推,沒想到大門只是虛掩着的,她的身體再也無法保持平衡,重重的摔倒在一堆稻草上。
陳米夾雜着潮溼氣息的清香,頓時充盈了整個倉庫。她大口呼吸着,讓自己保持清醒。
就在這時,她聽見身後的木門輕輕的關上了,而且放下了門閂。
她的心頓時一沉——這座米倉裡還有人!
冰冷的死氣瀰漫開去。她略略擡起頭,卻看見眼前有一雙腳。
一雙男人的腳。
聶隱娘忍不住苦笑。鞋襪十分華麗,絕非小鎮上的人穿得起的,就算穿得起,這浙江府保慶號的雲花緞、蘇州碧鳳坊的九龍飛針繡,也不是常人能買到的。
只有一種可能,這個人和她一樣,也是傳奇之一。
現在她最不想見到的,就是傳奇。
如果非要讓她在傳奇中選一個的話,她寧願站在面前的是柳毅。
然而,柳毅卻總是赤腳的。
纔出虎口,又入狼窩,聶隱娘自嘲的搖了搖頭。既然已經無力抵抗,不如坦然接受事實。她索性扶着一旁的米袋坐了起來,將雙臂彎到腦後,整理溼漉漉的頭髮,一面用眼角餘光窺視着眼前這個人。
他看去不過二十出頭,容貌可以說非常清俊,膚色白皙豐潤,宛如美玉雕琢一般,但更爲引人注目的是他一身行頭。一件及地的品紅長袍,上面用各色絲線極爲細緻的繡着九百餘多牡丹,每一朵又用金絲層層渲染,走動之時,更是千姿百態,澹盪虯縵,竟有越看越多之感。而腰間一條四指寬的金色帶子,鑲着數十枚極品南珠,寶光璀璨,腰帶下邊繫着長長的流蘇,再扣上一塊翠色慾滴的雙龍佩。真是朱紫藻繡,華麗之極。
聶隱娘一皺眉,很少有刺客穿得如此張揚。但是,傳奇中的人多少有點怪癖,相比裴航陰陽怪氣,柳毅不仙不道,紅線瘋瘋癲癲,這個至少更像一個人。
那人一言不發,也呆呆的注視着她。他眉頭緊皺,似乎遇到了一件及其困擾的事情。
聶隱娘一面整理頭髮,一面暗中調整內息,無奈紅線劍氣太爲凌厲,氣息一旦運行至胸前就完全凝滯,痛徹肺腑,也只得作罷。她無力的擡頭,怔怔的望着眼前這個人,看他什麼時候來取自己的性命。
然而,那人只是滿面愁苦的看着她,絲毫沒有動手的意思。兩人就隔着一堆米袋,久久對持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終於開口道:“你,見過小娥麼?”
聶隱娘一怔:“小娥?誰是小娥?”
那人長嘆一聲:“我的孿生妹妹。”
看來,對方並不想立即殺死她。聶隱娘臉上漸漸有了血色,道:“你妹妹?她爲什麼會到這裡來?”
那人目光更加憂愁:“爲了我們的任務。我拿到她的名卷的時候,才知道她還活着。”
聶隱娘有些驚訝:“你拿到的名卷是她的?”
那人突然痛苦的垂下頭,道:“謝小娥,她現在叫謝小娥。太巧了,爲什麼偏偏是她!”
聶隱娘目光轉動,搖頭道:“每一份名卷都語焉不詳,你怎麼肯定這個小娥就是你的妹妹?”
那人搖頭道:“不會錯的,我們出生的時候,身上都留下了特殊的記號。”
“原來這樣……”聶隱娘頓了頓,臉上又現出那種魅惑的笑容,將溼淋淋的裙子展開,儘量舒服的倚着米袋坐在地上:“不如,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記號,我幫你找她?”
那人的臉陡然扭曲,猛撲過來,搖着聶隱孃的雙肩,怒吼道:“你想殺她?!”
聶隱娘禁不住變色。沒想到此人看去瘋癲之極,卻對別人的殺意有特殊的感應。她心中剛剛一動念頭,就已被對方察覺。
聶隱娘重傷在身,被他這一搖更是劇痛難忍,只得勉強分辨道:“我已經是半死的人,怎麼可能去殺她!”
那人遲疑了片刻,鬆開了手,臉上又已恢復以前那種悽苦的神色:“我們同一天出生,我以爲只有我活了下來,沒想到她也被主人收養,也成了傳奇之一……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欠她的太多,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彌補。這幾天來,我一直在找她,卻始終沒有消息。我怕她已經被別人殺死了!”他的眼中突然又露出一絲兇光,再次撲了上來,狠狠卡住聶隱孃的脖子,惡聲道:“你,你以前殺過人沒有?有沒有殺她!”
聶隱娘強行忍住痛,道:“住手……我殺的都是男人。”
那人怔怔注視了她一會,似乎在分辨出她的話的真假。突然一把將聶隱娘推開,又抱住頭痛苦的道:“你沒有,可是別人呢?今天沒有,可是明天呢?我再找不到她,她遲早會死!”
聶隱娘扶住脖子,搖了搖頭,只覺這個人瘋瘋癲癲,不可理喻。
突然,那人縱身而起,雙眼死死盯着門外,道:“有人!”
聶隱娘也不禁變色:“誰?”
那人咬牙切齒道:“那個瘋女人!”
聶隱孃的聲音都有些顫抖:“紅線?”
那人點頭道:“就是她!”
聶隱娘道:“你和她交過手了?”
那人嘆息一聲,將身上紅袍撩開。就見他胸前纏着厚厚的繃帶,上面血跡斑斑,似乎已經凝結。
“三天前我剛趕到雲霧山,正要從南面進入修羅鎮,卻在棧道上遇見了她,向她打聽小娥的消息,沒想到她拔劍就刺!他搖了搖頭:“若不是我看透了她的心意,向左閃開了一寸,這一劍就已透胸而過……而後我故意跌落山澗,幸好我熟知水性,她也沒有追來。”
聶隱娘苦笑道:“遇上她,不死已經是萬幸了。”
那人恨恨道:“連我價值數萬金的無雙寶劍也被她斬成兩截,可惜,可恨!”他伸出手,在空中重重的捶了捶,看去惋惜非常。
聶隱娘凝視着他:“無雙寶劍?你是王仙客?”
那人似乎有些訝然:“你怎麼知道?”
聶隱孃的目光漸漸冰冷,淡淡道:“我曾看過一眼你的名卷,但還沒看完,就被紅線打斷。而且我還明白了一樣——”她冷笑一聲:“我們都被柳毅出賣了!”
王仙客愕然道:“柳毅是誰?”
聶隱娘冷笑道:“一個騙子!和紅線一夥的騙子……”正要說下去,王仙客突然失聲道:“不好!”縱起身來,往聶隱娘身上一撲。
聶隱娘猝然無妨,和他一起重重跌入米堆之中,全身關節一陣劇痛,差點喘不過氣來。聶隱娘掙扎起來,正要發怒,臉色卻突然一變——她也感到一股無比森寒的劍氣,宛如潮水一般從倉庫外漫入,正無聲無息的從庫中每一件事物上透過!
傳奇中能發出這樣劍氣的人,只有一個。
紅線!
無所不在的劍氣瞬間將倉庫的大半佈滿,而且還在迅速向兩人藏身之處寸寸推移。四周如被冰封,寂靜無聲,只要有一點活物的內息存在,都會立刻觸動羅網!
突然,空氣波的一聲輕顫,冰冷的劍氣宛如幽潭漣漪一般,猛地震起。接着是三聲爆裂的巨響,數團猩紅的血肉立刻在空中爆散,又紛揚落下,灑了一地暗花。——卻是一窩正在酣睡的倉鼠,觸上了不斷推進的劍氣邊緣!
劍氣越來越近,聶隱娘咬住牙關,正要從米堆中躍起。突然間手腕一緊,卻已被王仙客握住,隨即一股怪異的氣息從他手上源源透來。那氣息起初很快,彷彿要強行控制住你的脈搏,以它的節奏共振,而後卻是越來越慢,彷彿隨時要將人的心跳一起抑止住。
聶隱娘瞬間已明白了他的用意,於是將脈息完全放開,心無雜念,隨着他的節奏振動,兩人的脈搏越來越慢,漸漸歸於停滯。
就在這一刻,劍氣已從兩人身上橫掃而過。
劍波沒有絲毫顫動,他們的身體,卻已和周圍的米袋毫無區別。
倉門外,紅線站在一株高高的青竹竹梢之上,微風一起,她的身體就隨着竹枝上下起伏,紫衫上纓絡飛揚,似乎隨時要凌空飛去,然而她腳下那單薄的竹枝,卻彷彿和她融爲一體,無論怎樣起伏,都不會有絲毫偏離。
她臉上毫無表情,凝視着手中的長劍。頭頂的陽光極盛,在她的臉上反照出一片刺目的劍影,照得她的骨骼筋脈,都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姿態。
紅線佇立片刻,回劍入袖,踏着漫天竹枝,向遠處走去。
過了良久,聶隱孃的內息才漸漸恢復。她長長鬆了口氣,道:“沒想到,你的龜息術這麼好。”
王仙客搖了搖頭:“這隻能騙得了一時,她一定還會回來的。”他突然一把拉起聶隱孃的手:“這裡不能住了,跟我走。”
聶隱娘被他嚇了一跳,也只有跟着。只見他跳到一堆米袋中,三下五除二,將最下邊的幾袋米抽了個空,露出潮溼的木板來。木板四周的粉塵有些異樣,彷彿不久前纔有人掘動過。王仙客將木板掀開,下面水聲幽幽,竟然是一跳彎曲的水道,直通客棧西面的小河。
水道的前方停泊着一隻小小的烏篷船,王仙客跳上船去,將艙門上厚厚的布簾挑起,興奮的對聶隱娘道:“快點上來。”
聶隱娘猶豫了一會,還是鑽了進去。
一陣金紫璀璨的光芒,足能晃花人的眼睛。
沒想到這隻外邊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烏篷船艙裡,竟然擺放着如此多的奢侈品。
船艙中間鋪着一張波斯坐毯,雖然不大,但卻織得精緻無比,站上去能陷沒人的腳踝,坐毯上方是一個極大的白玉托盤,初看上去一體渾成,毫無瑕疵,再一看卻裝着四枚同色轉軸,竟似能從中十字摺疊起來。托盤上放一座半尺高的博山爐,爐火隱微,一隻通體雲英鏤雕而成的三足圓鼎中,香湯蟹沸,似乎還在煮着什麼美味。
其他夜光之杯,琉璃之盞,牙箸珠盤,錦屏繡障一應俱全,雖然華貴奢豪,卻也小巧精緻,一些還是爲適合旅行之需特製而成。看出主人雖然時常漂泊無定,但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忘過着養尊處優的生活。
聶隱娘有些驚訝:“這些都是你帶來的?”
王仙客搖頭道:“本來還有許多,只是千里跋涉,來這種不毛之地,東西多了反是累贅,只好選了又選,才挑出些實在不能少的。怪只怪揹包太小,我的好幾件心愛之物沒法隨身,不得不都砸碎了,葬在名山之中。”說着又嘆息幾聲,大有不忍之意。
聶隱娘卻禁不住搖了搖頭,此來修羅鎮,任務何等兇險,境遇何等緊迫,他卻宛如遊山玩水一般,帶了這些毫無用處的玩件。又想他穿着千金之衣,配着萬金之劍,又揹着這樣一隻碩大的包裹,爬上高絕百丈的雲霧山棧道,聶隱娘就忍不住想笑。
王仙客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你覺得我很可笑麼?”
聶隱娘道:“我只是奇怪,你遇到紅線後,是怎麼帶着這些東西逃命的?”
王仙客道:“有什麼奇怪,人在包在,人亡包亡,只可惜,那柄價值數萬的無雙寶劍卻毀在那瘋女人手上……唉唉,早知道,我就不向她出劍了。”他揮拳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顯然後悔已極。
聶隱娘忍不住皺眉,倒不是因爲他是個要錢不要命的守財奴,而是因爲他心痛這柄劍的時候,完全是因爲它的價值,而不是劍本身。她有些鄙薄的冷哼了一聲:“你根本不適合做一個刺客。”
王仙客搖頭道:“我根本不想做一個刺客,我只想找到小娥,和她一起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等她有了如意郎君,我就把這些都送給她,讓她帶着一車車嫁妝出嫁……”他臉上透出幸福的憧憬,彷彿真的看到自己那素未謀面的妹妹,有朝一日鳳冠霞帔,得配佳偶的日子。可惜他的笑容不久又被深深的陰霾籠罩,王仙客嘆息了一聲,一面解開繩索,讓小船順流而下。
小船漸漸駛出水道,進入若耶河,又再往東行了一陣,過了合江亭,眼前水勢頓時一闊,再往下行,就已是鹿頭江了。
看着遠方江面遼闊,水汽氤氳,聶隱娘不由擔心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王仙客舒舒服服的坐在爐火前,彷彿已經忘了剛纔的事。他從鼎中盛出一碗熱湯,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的神情甚是陶醉,過了良久纔將那口氣呼出,道:“哪裡也不去。船上有足夠的食物,我們只用在這江上吃好穿喝,再睡上幾天大頭覺,那瘋婆子找不着我們,自然會找別人去殺,不定什麼時候,就被某個更厲害的角色解決掉了。”
聶隱娘微微冷哼,道:“好個如意算盤。只不過主人的期限只有一個月。過期之後,我們個個都要死。”
王仙客悠閒的拿起玉勺,在湯中攪動:“多躲一天,總是多好一天。等月底我們上岸的時候,說不定其他人都自相殘殺了個精光——這就叫不戰而勝。”
聶隱娘笑而不語。一則他說的也有些道理,二則她也樂得在此處養傷。如今她的氣息已經略能運轉,估計不出三天,就能大致復原,那個時候要去要留,就全在自己一念之間了。
王仙客得意之極,將碗高高舉起,遞到嘴邊,大大的喝了一口,剛剛入喉,卻又立即噴了出來。苦着臉大聲道:“不好!”
聶隱娘愕然道:“怎麼了?湯裡有毒?”
王仙客將湯碗隨手往坐毯上一扔,不住敲着自己的頭:“不好,不好,我突然想到,這幾天那瘋婆子的確可能被人幹掉,但小娥呢?她也在修羅鎮中,豈不是一樣危險?小娥是我孿生妹妹,武功理應比我更低纔對,那她被那瘋婆子或者別人殺死的可能豈非更大?我真糊塗,怎麼把這件事都忘了呢?”他懊惱的抱着頭,在船中走來走去,不住唸叨:“她被別人殺死我豈能見死不救?不行,我一定要回去找她!”說着向篷外甲板衝去。
江上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暮雨紛紛,落日橫斜,遠處江樹離離,陰雲垂布,襯得光景甚是淒涼。
王仙客正要去取船舷邊的竹竿,卻被聶隱娘一步搶上,奪在手中:“做什麼?”
王仙客臉上一片狂熱,道:“快,掉轉船頭,回去救小娥!”
聶隱娘斷然道:“不行!這個時候我們都重傷在身,重回修羅鎮正是自投羅網!”
王仙客癲狂的臉上立即露出猙獰之像:“你敢阻攔我?”
聶隱娘點了點頭。
“我一定要救出小娥,誰敢阻攔我就殺了誰!”王仙客一聲怒吼,寬大的紅袍被真氣鼓盪,在風中獵獵飛揚,看去整個宛如一頭狂怒的獅子——一旦從沉睡中醒來,立刻恢復了殺戮者的本來面目。
聶隱娘微微一笑,寸步不讓:“我倒很想看看,傳奇中第一等的守財奴刺客,到底是怎麼殺人的。”
王仙客更怒,駢指當胸一劃,一道凌厲的劍氣頓時向聶隱娘惡撲而來。
聶隱娘將手中的竹竿在水面輕輕一點,身子如落花一般向後騰起,輕輕落在船篷上。王仙客追上一步,身形一動,頓時劍氣縱橫,向聶隱娘攻去百餘下。
聶隱娘居高臨下,運竿爲槍,卻是以快制快,瞬間也還擊了百餘回,足有丈餘的青竹竿,宛如騰空蛟龍一般,將濛濛細雨舞成大片水霧,在兩人間築起一道牢牢的屏障。
王仙客有些煩躁,將劍氣催到極至,就見無數道狂猛的劍氣分上、下、前、後、左右六路,向那團屏障一陣猛攻,風聲嘶吼,那道水屏被撕扯得扭曲變形,但又漸漸恢復,終究沒被洞穿。
兩人重傷之下,都已是強弩之末,王仙客少了無雙劍而以劍氣傷人,聶隱娘不用飛血針而以竹竿禦敵,又再打了個不小的折扣。論傷勢是聶隱娘重些,但她居高臨下,佔了地勢之利,配合丈二竹竿施展開來,真是寸長寸強;而王仙客傷及心脈,內力大損,劍氣便很難運到一丈之外,加上聶隱娘只守不攻,一時倒也打了個平手。
日光漸隱,雨卻漸漸下得大了起來。江面廣袤,悽風冷雨,雲腳低垂,看去甚是蕭瑟。
聶隱娘握着竹槍,微微有些喘息,卻依舊笑道:“你再不出絕招,只怕再打兩個時辰,也不會有勝負!”
王仙客怒道:“什麼絕招?”
聶隱娘笑道:“名爲無雙,實則有偶。你使的本爲雙手之劍。所謂無雙劍,也是一雄一雌,一長一短,雄劍你時時配在身上,雌劍藏在袖底,卻絕少出手。雙劍合璧,正是你的必殺絕技。想來紅線就是不知道這個秘密,才讓你有了跳澗逃跑的機會。只可惜,這個秘密被寫在了你的名捲上,又恰好被我看到了。”
王仙客一面搶攻,一面怒道:“你看到了又怎樣?”
聶隱娘道:“如今你雙劍都已失去,但劍招卻還記得。你既然能以指爲劍,也一定能空手用出這招必殺絕技來。要想勝我,就別再藏私,否則這滿船珠玉,就都是你的陪葬!”
王仙客全身盡溼,江上晚風凌厲,更是奇寒徹骨,但他掛念小娥的安危,心中宛如火燒,再也不想跟她糾纏下去,於是爆喝道:“好,是你自己找死!”
雙手當胸一併,兩道劍氣破空而出,合而爲一,威力登時暴漲,龍吟之聲響徹雲霄,夾着漫天雨氣,向聶隱娘疾刺而來!
整個江面都捲起重重浪濤,暴雨傾盆而下,彷彿整個天地,都在爲這一招的威力瑟瑟顫抖。
這一劍,是必殺之劍!
聶隱娘眼中透出一絲難以察覺的隱光,突然收勢不動。
她的目光瞬間凝結,彷彿看到了某種極其驚怖之物,她怔怔的將竹竿拋開,全身門戶大開,向着那道極盛的劍氣上迎了上去!
王仙客愕然望着聶隱娘。而他的目光一旦與聶隱娘交接,無盡的殺意頓時散了個乾乾淨淨,化爲莫名的狂熱!大喜之下,竟全然不顧發出一半的招式,猛地轉過身來!
漫天劍氣失去了控制,頓時化爲無數冷雨,灑落江面,在他身後激起道道水柱。水花亂落中,他向聶隱娘目光的方向大叫道:“小娥?!”
江面空寂,卻哪裡有人?
就在那一刻,聶隱孃的身形已宛如鬼魅一般附了上來,王仙客只覺得背心一涼,一枚五寸長的飛血針依然完全沒入體內!
王仙客大驚,正要提氣,全身卻是一陣酥麻,軟軟的倒了下去。
聶隱娘也支撐不住,靠着船篷滑了下來,癱坐在船簾內,也顧不得擡手去擋住如注的雨水,胸膛不住起伏。
王仙客四肢僵硬,倒在雨中動彈不得,只得怒罵道:“卑鄙無恥!”
聶隱娘滿臉倦意,舉袖拭着臉上的雨水:“不卑鄙無恥,怎麼做刺客?”她擰着散亂的頭髮,一面微微喘息,一面笑道:“我早知道你能洞徹對手的心意,所以,不惜連自己都騙了。你出招的一剎那,我故意作出驚訝的神色,心中卻不停告訴自己,江上還有一艘小船,小娥就對面的船上,結果你果然感應到了……”
王仙客勉力掙扎道:“要是我不上當呢?”
聶隱娘默然了片刻,又輕輕笑道:“你不上當,我就死。”她的笑意中透出些許淒涼:“刺客的賭局,總是很公平的。”
聶隱娘嘆息一聲,扶着船篷站了起來,順手拾起扔在一旁的竹竿。
王仙客愕然道:“你作什麼?”
聶隱娘掂着竹竿,微笑道:“把你打昏。”話音未落,劈頭一棍。
王仙客還未來得及掙扎,就以撲通一聲,倒在積水裡。
聶隱娘艱難的將他拖回船艙,扔在火爐邊的坐毯上。他輕哼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熟了。聶隱娘看着他,卻是自己那一棍打得重了,鮮血沿着他額角淌下,打溼了他的衣領。他頸上的皮膚十分細膩,宛如女子。
血流蜿蜒,白玉般的肌膚上竟暗暗透出青色的一角。
聶隱娘心中一動——這就是他的刺青!她情不自禁的四下張望,不遠處的漆案上,正好放着一隻匕首。
這枚刺青在幽微的火光下,發出魔魘般的誘惑,聶隱娘忍不住將匕首拿起。只要往他喉間一刺,第二枚刺青就到手了!
然而,在米倉中,凌厲劍氣襲來之時,正是他一躍將自己按倒,又用龜息之術,幫自己躲過紅線的追殺;也是他,將重傷的自己領入這艘舒適溫暖的小船,又如好客的主人一樣,煮起香湯美味……
想到這些,這一劍多少有些刺不下去。
十年了,聶隱娘從來只是殺人,不曾救人,所以,也從未被別人救過。
她嘆息一聲,終於將匕首丟開,無力的坐在船艙中。外面大雨瓢潑,船艙中卻十分安寧,溫暖,她突然感到很累很累。於是她拉過坐毯的一角,輕輕躺了下去,她決定什麼也不再想,好好睡上一覺。
明天,或許就已雨過天晴。
她從十三歲開始殺人,多少個陰冷恐怖的雨夜,她躲在無人所知的角落,一如受傷的小獸,慢慢舔舐自己的累累傷痕。就是靠着這樣的希冀,才能勉強睡去。明天,依舊是殺戮,鮮血,刀光劍影,但總算有了陽光。
於是,傷痕總會在烈日下結痂,她也會帶着這些屬於刺客的勳章,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更爲冷酷,狠辣。
這些,難道不是早已習以爲常的麼?
聶隱娘微微苦笑,剛要閤眼,船艙卻劇烈一蕩,彷彿撞上了一大塊礁石!
然而江面茫茫,又哪來的礁石?
聶隱娘立即跳了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艙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無雙傳》選譯:
王仙客是建中年間大官劉震的外甥,仙客從小住在舅家,與表妹無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後來涇原士兵造反,劉震命仙客幫自己押送家資,而自己帶着家人逃竄出城。但劉震纔出城就被叛賊抓獲,仙客聞信,急忙逃至襄陽,在山村裡躲了三年。後來叛亂平定後,仙客到京城訪問劉震的消息,遇到到劉家僕人塞鴻,得知劉震因做了叛軍的官被判死刑,而無雙當做官奴入了宮。只有無雙的婢女採蘋被賣給了金吾將軍。仙客就將採蘋贖了出來,賃屋居住。
幾個月後,有一幫宮廷女奴被太監押送去打掃皇陵,暫住在長樂驛中。仙客就讓塞鴻扮作驛官,端茶送水,打探無雙的消息。果然無雙就在這一行人中,她認出樂塞鴻,就讓他等她們起身走後,在她房內褥子下面,取出寫給仙客的信。
仙客讀了無雙的信,大哭,決定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無雙救出。無雙在信中說富平古押衙是位異人,仙客就找到古押衙,也不說求他做什麼,只是跟他結交,只要古押衙有所求,無論金錢還是珍寶,仙客都定會滿足他。如此過了一年,古押衙終於問仙客要求他何事。仙客流着淚將無雙的事情告訴了他,古押衙仰天許久,嘆道:“這件事大不容易,我盡力而爲吧。”說完,就走了。
半年多後,古押衙找到仙客,問道:“你這裡有沒有人認識無雙?”仙客就將採蘋帶給他,古押衙滿意地領着採蘋走了,過了幾天,忽然就聽說無雙因爲違犯宮中的規矩被處死。仙客傷心痛哭,不能自已。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古押衙突然到訪,攜着一個很大的篼子。篼中就是無雙的屍體,但心頭微暖。原來古押衙花了半年的時間尋訪到一丸秘藥,人服後立死,但三日後便會活過來。他命採蘋假扮宮裡內官,讓無雙服下此藥,混過了官府的耳目。仙客感激涕零,拜謝古押衙。
古衙役又說:“暫時借用一下塞鴻,到房後挖個坑。”坑挖得較深的時候,古先生抽出刀來,把塞鴻的頭砍落到坑裡。仙客又吃驚又害怕。
古衙役說:“郎君不要怕,今天我已經報答了郎君的恩情。前些日子我聽說茅山道士有一種藥,那種藥吃下去,人會立刻死去,三天後卻會活過來,我派人專程去要了一丸。昨天讓採蘋假扮宦官,說因爲無雙是屬於叛逆一夥的人,賜給她這種藥命她自盡。屍體送到墓地時,我又假託是她的親朋故舊,用百匹綢緞贖出了她的屍體。凡是路上的館驛,我都送了厚禮,一定不會泄漏。茅山使者和擡軟轎的人,在野外就把他們處置乾淨。我爲了郎君,也要自盡。郎君不能再住在此地,門外有轎伕十人,馬五匹,絹二百匹,五更天時,你就帶着無雙出發,然後就改名換姓,飄泊遠方去避禍吧!”
說完,橫刀自刎。仙客無法搶救,只好將其掩埋,同無雙隱姓埋名,於襄陽間偕老。
非煙案:好一簡傳奇,只是可惜了古押衙。正如可惜了樊於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