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是正月十五上元節,阮家的下人,早早就備好轎子在醫館外候着了。
王掌櫃瞧見後,來到珠簾外,見阮屏玉正認真翻閱醫書,看的津津有味。
“大小姐……阮大人派人來接您了。”
阮屏玉聞聲後合上醫書,自安雅離開後,她便一直查看那些只記載疑難雜症的偏門書籍,卻也沒有發現像安雅這般類似的病因。無奈的阮屏玉掃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經不早了。
“曉得了,我即刻就好。”阮屏玉起身先來到醫館的書房內,將她所需的幾本醫書整理出來,打算回阮府與父親探討一番,隨後簡單尋了幾本,便轉身離開。
王掌櫃接過阮屏玉手裡的書籍,遞給下人,轎伕見阮屏玉出來,立刻將轎簾拉開,生怕大小姐凍着。
阮屏玉鑽進轎子內,溫言道:“久等了,快回罷。”
阮府上下,每個下人都知曉,阮大小姐不僅溫文爾雅,待人有禮,就連下人她也十分善待。
所以就算冰天雪地,有些難行,下人們還是在晚膳前,將阮屏玉送回了府邸。
阮府上下張燈結綵,廊下幾乎每隔兩米,就有一個不同種類的燈籠。阮屏玉穿過前廳,將手裡的醫書遞給丫鬟小環,擡手脫掉斗篷也遞給她問:“爹爹他們呢?”
小環笑道:“回大小姐,老爺跟夫人決定在賞雪亭內吃上元節晚膳。”
阮屏玉一聽,笑道:“如此這般風雅,定是楓翎的意思。”
“咦?”小環跟在身後,說道:“大小姐怎曉得?”
阮屏玉只笑不語。
她的身影還沒邁入賞雪亭,就聽見父母與弟弟妹妹聊着家事。他們見阮屏玉過來,便一同圍着圓桌落坐。
阮楓翎剛坐下,便託着下巴,挑眉道:“長姐應我,今日陪我去看落梅,卻爽約,可要如何補償我?”
阮夫人好似聽懂了一般,點點頭,看着阮屏玉,嘆道:“玉兒啊,你瞧瞧你,還一年你就要嫁人了,這一身的苦藥味兒,也不怕袁公子嫌棄。”
阮屏玉擡起手臂左右聞了聞,笑的溫婉,卻沒有就這個話題迴應。
“娘當年嫁給爹爹的時候,也是一身苦藥味兒,娘可有嫌過?”阮楓翎打趣的接過話,“我看那袁三公子,愛慕長姐已非一日兩日,別說長姐一身苦藥味了,臭的也喜歡的緊呢!”
阮屏玉斂眉見這個一說起袁家三公子,就這般口無遮攔的妹妹,斂眉道:“竟胡說!”
阮夫人瞥了眼二女兒,剛要再說些什麼時,下人們將做好的菜餚,從廚房拿出,一一擺上圓桌。
阮屏玉知道母親很有多話要說,她起身從下人手上接過酒壺,給父親滿酒。
“哈哈哈……”阮屏玉的父親,阮允知道女兒這是在求救,端着犀角雕制的杯子,飲了口梅花釀,笑道:“玉兒不小了,很多事自是心裡有數。好在陛下(體恤,允許我吃過團圓宴再出發,不然這一去,又是數月不能見。”
子女三人同問:“爹爹要遠行?”
阮夫人嘆道:“是呀,今日上朝,陛下派遣你們父親去臨城,給一個什麼村落看診送藥。”
聽見這話,別說阮屏玉不懂,就連阮楓翎也覺得奇怪,“爲什麼陛下,要爹爹去給一個村落看診呢?”
阮允擱下酒杯,看向阮楓翎,輕輕“嗤”了一聲,“你這丫頭懂什麼?”
“莫非,陛下派遣爹爹去臨城是有別的事?”阮屏玉好奇問。
阮允朝着天作揖,“陛下安排我去臨城,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豈是臣子所能議論的?”又端起酒杯,輕抿一口,“而我既爲醫者,不管病患是何身份,我都理應去醫治。”
“是是是……爹爹說的極是……”阮楓翎起身夾了雞腿,放在阮允的碗裡,笑道。
如今女帝登基不久,免不了多思,所以現下的文武百官,處事都十分小心謹慎。
雖然話茬很快轉到了別處,不過這一頓團圓宴,對於阮屏玉而言,吃的既溫馨又擔心。
她回到房中,看見面前的醫書時,想起了安雅的病因,便抱着那幾本醫書前往父親的書房。
阮屏玉曉得父親每日若不閱幾本醫書,根本無法安睡,還因此開過父親的玩笑。
——“若哪日醫書都被爹爹看光了,那爹爹豈不是不用睡了?”
——“你這丫頭,醫書就跟詩人的詩詞一般,怎會看的完?就算看完了,還可再看……”
想着這些,阮屏玉脣角掛着笑意,推開書房門,見裡面燭火通明,輕喚道:“爹爹。”
阮允放下醫書,見大女兒捧着醫書,捋着鬍子,笑道:“今日沒跟你堂閆去外面看花燈,可是碰見什麼疑難雜症?”
“知我者,爹爹也,二弟還年輕自然貪玩了些。”阮屏玉將醫書放在桌子上,站在一旁將安雅的基本情況陳述了一遍,問:“爹爹行醫多年,可曾遇見過此症?”
阮允沉眉思索,捋着鬍子,也未可知的搖搖頭:“我從醫數十載,卻從未見過此症,依玉兒看,那人身體看着可還康健?”
“若不康健,女兒倒也不會這般好奇了。”
阮允見大女兒一臉認真的模樣,欣慰的笑着。這阮府上下,每日可討論醫術之人,唯有屏玉。所以對於她的好奇心,不管怎麼樣,阮允都會放在心裡。
“無妨,朝中太醫衆多,待我回來時,幫你問上一問。”
阮屏玉驚訝道:“爹爹明日就走?”
阮允點頭:“你孃親已經替我收拾行囊了。”
“爹爹,女兒……也想一同前去。”
“不可不可。”阮允聽見自己寶貝女兒說這些,立刻否定,擺擺手,道:“那裡是位於臨城邊界的一個村落,對外封閉,沒有陛下手諭誰都不可隨意出入。”
阮屏玉斂眉:“封閉?爲何這年代,還會有封閉的村落?”
“聽聞這個村落建於貞觀三年,都是曾給太宗皇帝,打拼天下的親兵遺孤。不過後來因一些諸事,對外封閉了。裡面的人不許出來,外面的人不可隨意進入。”阮允見大女兒一臉擔憂,安撫道:“莫擔心,那裡並非真的對外封閉。聽聞曾去過的太醫說起,那裡每年入冬前都會有人出村打獵,收集動物皮毛,每隔兩年,會選派人去臨城買作物和種子,用一些特色的手工藝品換布匹,並學習現下的手藝。而陛下此次派我只爲送藥,即可。”
“女兒不懂,爲何送藥這等小事,非要爹爹親自前去?”
“這天下事,豈有小事之說?”阮允起身來到女兒跟前,語重心長道:“玉兒常年專研醫術,應曉得醫者之心,不僅要有探究病因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要有耐心、細心。所以看病之事,豈有小事?”
阮屏玉垂眉,她怎會不知這個道理……
“爹爹不能怪長姐,臨城又遠又偏僻,楓翎也擔心。”阮楓翎端着銀耳羹,邁進書房,挑眉道:“何況長姐一直未忘爹爹教誨,就拿今日來說,長姐就是爲了給人看診,爽了女兒的約,最重要的是錯過了與袁三公子的相見。”
阮屏玉一聽,恍然道:“你呀,原來約我是假,讓我見他是真。”
“你這丫頭……整天操心玉兒和子書的婚事,不曉得的以爲是你着急嫁人了呢!”阮允看着眼前兩個寶貝女兒,又笑了起來。
阮楓翎一聽抿起小嘴,扭捏了下:“爹爹和長姐就知道笑話我。”
阮允看大女兒眉心緊鎖:“玉兒啊,莫要擔心了,待我回來便將那邊的事說與你聽,如何?”
從小到大,阮允總是會將自己所見所聞當故事講給阮屏玉聽,只見她神色一亮,“當真?”
阮允捋着鬍子:“我何曾騙過玉兒?”
“可是爹爹運送藥材,一來一回豈非兩三月?”阮屏玉習慣了每晚與父親聊醫書,一下子沒人可說,顯得有些乏味。
“爹爹儘管放心,我自會照顧好長姐。”阮楓翎挽着阮屏玉的手臂,道:“就算我偶爾偷懶,也會拜託袁三公子幫忙照顧,袁三公子可是種了一個後院的梅花,等着長姐去看呢。”
阮屏玉知道這丫頭話裡有話,無奈道:“你要有時間,就陪我好好研究那些醫書,也算是好好照顧我了。”
阮楓翎立刻攤手,求饒:“求長姐放過,我還沒找到好人家,可不想一身草藥味兒嚇跑未來夫君。”
“你呀……”
阮允哈哈大笑。
……
半月後,卓瑤因身體好轉,決定離開安雅居住的竹屋。
“謝謝安姑娘的救命之恩,和這數日對卓瑤的照顧。”卓瑤擡手作揖。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理應如此,卓姑娘無需放在心上。”安雅擡手捋過鬢角長髮,淡道:“不過卓姑娘爲何不白天出發,現下……時辰不早了。”
“我已失蹤半月,不忍爹孃擔心,現下身體已無大礙,只想儘快歸家。”說着,她又頓了頓,恍然道:“我雖入世未深,卻也曉得安姑娘爲人低調,不喜人打擾……卓瑤自知能力有限,若有一日,安姑娘有需要卓瑤的地方,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卓姑娘雖入世未深,也應曉得爲何中毒。”安雅見卓瑤斂起眉心,繼續道:“家中諸事,我乃外人,本不應插手。不過卓姑娘的命既被我救下,我只能說……若卓姑娘有事拜託在下,我定不會拒絕。”
卓瑤沒想到會聽見這番話,立刻笑言道:“謝謝。”
“夜路積雪難行,卓姑娘注意安全。”安雅點頭道。
卓瑤再次作揖,轉身離開。
晚霞滿天,映着白雪,風景煞是美麗。
竹林庭院內,只有安雅一人,過了許久,安雅手握白玉葫蘆,不解道:“爲何不告訴她,命是你救的,起居都由你照顧?”
桑邪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安雅身後,望着卓瑤離開的方向,淡道:“不想徒增她的煩惱罷了。”
安雅沉眉淺笑,看向桑邪:“她的煩惱,在遇見你那天就已經有了,不怕再多一些。”
“你方纔說的那些話,是何意?”
安雅擡手指天,盯着遠處即將升起的月牙:“此乃天機。昨日我夜觀星象,東面上空隱隱發黑,不到三月,卓遠鏢局內有變數,到時她若來尋我幫忙,你可還打算避而不見?”
桑邪站在原地,直到安雅回到竹屋,也沒有迴應。
……
夜色漸漸沉了下來,安雅推開竹窗,見窗外明亮的月光,手握梨花釀來到外面,輕裝簡衣的靠在竹椅上t。周遭滿是白雪,一雙惆悵的眼眸望着那月牙,飲了口,隨後放下,酒在酒壺裡發出“嘩啦”一聲,擡手拭去酒漬。一壺酒好像清水一般,很快見底,安雅剛想起身去拿酒,另一壺剛啓的酒壺遞在跟前。
安雅瞥了眼桑邪,接過酒,憨笑一聲:“想來,你我已經許久未醉過了。”
桑邪尋思了下,“上一次醉,我記得是與聶大哥,還有文萊……”
每每說起那些過往的人,兩個人都不自覺的沉下了眉。那些她們熟悉的人,還有事,那條咸陽城的街道,如今……都離她們太遠太遠。那時雖活的辛苦,但回想起來,卻是最快樂的。
沒有任何包袱。
“時移世易。桑邪,你說……聶大哥跟文萊,他們已經轉世了嗎?你我,還有可能……再遇見他們嗎?”說着安雅飲了一大口,將酒遞還給桑邪,無奈輕嘆一聲,“……就算遇見,也如同陌路人,不如不遇的好。”
桑邪接過酒,甩手用軟鞭拉過遠處另一張竹椅,與安雅並肩坐着,同望那輪彎月,飲下一口,又遞給安雅。
安雅斂眉飲酒,繼續道:“……可你我這般活着跟死了,又有何分別?”
“都說人老了方會念舊,一向皆是命的你會如此,可是因老了的緣故?”桑邪脣角微勾。
“莫非,你不是嗎?”
桑邪轉頭看向安雅,所問非所答:“雅,我的心事你都曉得了,那你的……可願與我說明?”
安雅飲酒的動作,稍稍頓了下,沒有言語。
“……那日見你從阮大夫醫館歸來後,便魂不守舍,所謂何事?”
桑邪見安雅不語,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沉眉淺笑:“可是,要遠離她?”
安雅:“……”
“你方纔也說,你我這般活着與死了並無分別,爲何不隨了心呢?”桑邪飲着酒,看着那月牙:“月有陰晴圓缺,卻也還能圓一回,何況是你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傢伙。”
安雅聽着這番話,最終沉下了眉,“談何容易……”
……
時間對於安雅和桑邪而言,說快轉眼已過百年,說慢……看不見生命的盡頭。
轉眼間,已是三月天。
春雨紛紛,喚醒了在冬季沉睡的大地,安雅身處棚內,正用鐵鏟打理她種植的花草,遠處傳來急匆匆,踏水的腳步聲。安雅放下手中的鏟子,擡眉望去。
只見竹門外的風鈴,發出清脆的響動。
“安姑娘!”卓瑤腳底一滑,險些摔倒時,卻被安雅擡手扶住,卓瑤一身狼狽,看見安雅時,道:“求你……救我爹爹。”
安雅將卓瑤扶進屋內,倒了一杯熱茶遞給她:“卓姑娘先喝茶,慢慢道來即可。”
卓瑤根本無心喝茶,雙眸泛紅,“我爹他……在一個月前接一趟鏢,前往臨城,可從那邊回來的鏢局兄弟說,那邊……那邊有殭屍出現,而……而我爹……他們……下落不明!”
卓瑤放下茶杯,看向安雅道:“我曉得安姑娘並非普通人,求你……救救我爹。”
安雅捋過鬢角的長髮,斂眉:“殭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