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留靈脩兮憺忘歸

心計

交?n之戰一直持續到建武十九年春,纔有消息傳來說馬援斬了亂黨之首徵側、徵貳兩姐妹的首級,如今正繼續追繳殘餘黨羽。

那麼難打的交?n居然只花了一年多時間便輕鬆獲勝,伏波將軍居功至偉,聲名大噪。

若論起我當皇后的這兩年,遇到最大最多的收穫,那便是國內亂黨四起,叛民滋擾不斷,總有小股勢力在地方上伺機搗亂,不得安生。比方說這一次,河南又有一夥以單臣、傅鎮爲首的亂民,攻佔了原武城,自稱將軍。

“稟皇后娘娘,太子來了!”門外有宮女小聲通稟。

我原在內室舒展拳腳,聽了這話方歇了手,紗南給我遞來巾帕的同時對外頭吩咐說:“請太子殿下到堂上坐候。”

我喘氣:“讓他不用天天來報備了,怎麼總是不聽呢?”

“此乃爲人子的孝道!太子乃儲君,自當爲天下人表率,這麼做是對的。”紗南絮絮唸叨,替我選定一襲青色曲裾深衣,我默認的點了點頭,然後脫下溼透的內衣,換上乾淨的中衣,伸開雙臂,套上深衣袖子。紗南低着頭,忙前忙後的繞着長長的衣襟,最後束上腰帶。

“這孩子稟性厚道,且不問他來瞧我的這份心裡含了多少孝心,至少面子和禮數上實在沒有缺失。”換好裝,我想了想,回首對紗南莞爾一笑,“你還別說,我呀,真怕了他的沒有缺失。”

紗南明瞭我的意思:“世上哪有完人?他再謹言慎行,也總能尋到不是。”

我正往外頭走,聽到這話,不覺停了停:“這孩子待我不錯,我倒不想平白往他身上潑髒水。”

“其實依奴婢看,娘娘心裡只怕早拿定主意了!”

真不愧是紗南,這幾年沒有白白跟着我。

門口簾子捲了起來,宮女跪坐在地上給我套上鞋子。門外陽光耀得人晃眼,我的心情卻十分愉悅。到前堂時,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劉??恭恭敬敬的正襟危坐,見我進來,忙起身行禮,舉手優雅,投足不苟,完美得挑不出一絲錯來。

我嘴角不自覺的翹了起來,他等我坐上枰,方纔拜道:“兒臣給母后請安,母后今日可好?”

“好。”

好!當然好,神清氣爽,哪可能有什麼不好的呢?

其實我與他之間實在無話可說,他不是我親生的,長到十九歲,除了這一年半以來天天上我的宮裡跑進跑出之外,我和他打小從沒親近過。這種毫無感情交流的繼母與嫡子間的尷尬關係,讓我有點點鬱悶,又有點點犯愁。

按照劉??的習慣,不管他願不願意,有話沒話,他總會在我這裡待上半個時辰,無非也就是例行問些家常,實在無話的時候,我也會主動詢問些他的生活。

“劉丘滿週歲了吧?”

“是。”

“聽說太子妃有喜了,真該恭喜你啊,你之前一連得了兩個女兒,真希望太子妃這一胎能添個男丁,也算是陛下的長孫了。”

劉??的臉色慢慢變了,眉頭輕顫,好一會兒他才勉強透出口氣:“但願如此。”

我知道他在畏懼什麼――太子妃昨天黃昏才請的脈,事出突然,他還沒來得及上報宗正,我今天卻慢條斯理的隨口說了出來,怎不令他膽戰心驚?

“我挺想劉丘那孩子的,什麼時候你把她抱來我瞧瞧……另外告訴太子妃,好生將養着身子,初一、十五別急着進宮給我問安,我明白她有那份孝心就夠了,還是養胎要緊。”

“多謝母后體恤。”他神情木鈍,顯然受驚不小。

“太子太傅張湛抱恙快兩年了,總是歇在家裡,太子的課業可別因此耽擱了。”

劉??又是一哆嗦,低下頭囁嚅:“有郅惲督導兒臣……兒臣不敢懈怠偷懶。”

我也不忍再爲難他,於是微笑道:“你能明白這個道理就好,這便去吧。”

“兒臣告退。”

我讓小黃門送他出去,等他身影消失在盡頭,紗南不以爲意的冷哼:“張湛擺明是和娘娘作對,擺譜給陛下和朝臣看。娘娘不如索性給他點厲害瞧瞧,直接廢了他的官職,貶爲庶民,逐他出雒陽。”

我嗤的一笑:“原來紗南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奴婢不是沉不住氣……以娘娘之尊,難道還要看他們那幫太子黨的臉色不成?”

我起身走向隔間的書房,紗南尾隨。

“張湛德高望重,素有賢名,我們刻意動他反而不得人心,要收拾他其實易如反掌,我從不擔心郭聖通被廢后,太子餘黨們還能在朝廷上鹹魚翻身,搞出什麼花樣。”

書案上擺放着一堆的竹簡,這些東西都是最近兩年的卷宗,我讓紗南花了兩天時間特意整理出來:“只怕真正的風暴在這裡!你可瞧出什麼端倪沒?”

她不明所以的搖頭,滿臉的困惑:“奴婢不明白。”

低頭冷眼看着摞疊的竹帛,我從當中抽出四五份資料扔給紗南,紗南一一看完,面上困惑之色不減,納悶的說:“單臣、傅鎮劫持官吏,在原武城內自稱將軍,這事陛下不是正打算調兵征剿嗎?還有,那個曾經自稱‘南嶽大師’的李廣,不是早在建武十七年便被伏波將軍給砍了嗎?娘娘想讓奴婢看什麼呢,難不成這兩起叛亂之間還有什麼聯繫不成?”

我哈的一笑,這女子雖然政治觸覺不夠敏銳,但她的機警卻恰到好處的彌補了這一缺點。

“難道……真有什麼不對勁的?”她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有關這兩起叛亂的消息,奴婢都有看過的,沒發現什麼……”

“可你忽略了一個人――維汜!”我大聲打斷她的話,一針見血的揭開謎底,“此人在民間十分有名,他裝神弄鬼,妖言惑衆,說自己是神仙下凡,廣招弟子,形成一個龐大的派系。建武十七年初陛下中風,朝上曾有人提議召維汜進宮爲陛下驅鬼除病,被郭聖通採納,若非陛下當時恢復言語,嚴詞拒絕,你我可能還有幸在宮裡一睹這位傳奇巫師的風采。不過,之後維汜這個妖巫越來越神乎其技,吹噓過火的下場當然是難逃一死,當時連坐了他的弟子數百人,也算得上是轟動一時的大事。”

紗南屏息,神情凝重的看着我。

我微微頷首,笑道:“其實兩年前在皖城鬧事的李廣,正是維汜的弟子,當時他打的旗號是維汜未死且已經得道成仙,倒也誆騙了不少愚昧百姓,跟着他一塊兒造反。同樣的,現在正鬧得火熱的單臣、傅鎮二人,與李廣師出同門,都是維汜的弟子!”

“啊……”她悚然動容,“那麼,這些年的動亂,難不成都是有預謀的?是有人在背後……蓄意……”

我笑得分外燦爛,明眸微微眯起,淡然悠閒的說:“現在可再也不比兩年前了,你說呢,紗南?”

“娘娘打算怎麼做?”

我笑問:“你覺得臧宮合適否?”

“去年娘娘求陛下拜他爲太中大夫,難道那時候娘娘便已謀算好了?”

“比起太子黨羽,最值得我信任的也只有那些與我有過患難之交的老臣了,只可惜……”

底下的話我沒有說出來,紗南卻也明白,老臣死去的已經太多,我這個皇后做得太晚了。建武十五年,??侯杜茂落下截斷軍需,唆使手下殺人的罪名被免官,削減戶邑,貶逐參蘧鄉爲侯。我本想調他來京,沒想到今年年初得到消息他已撒手人寰。除杜茂之外,更令人扼腕的是外放到豫章做太守的李忠,劉秀調他上京的時候,沒想到他已重病在身,他抱病奉詔,抵達京城後終於一病不起,杜茂去世的消息傳到京城後沒多久,他也隨即病逝。

當年隨陛下東征西討,如今又能爲我所用的老臣實在少之又少。

***

建武十九年春,劉秀派遣太中大夫臧宮率領北軍包圍原武城,除了北軍之外,還出動了黎陽營騎兵,共計數千兵力。

沒過多久,臧宮遞迴奏疏,稱敵兵糧草充足,久攻不下,請皇帝示下,於是劉秀召集公卿、諸侯、藩王一起至大殿商議對策。

日頭漸漸偏西,我站在廡廊下逗弄着手中的飛奴,信鴿咕咕叫着,伸着堅硬的喙,一口口啄着我掌心的黍米粒,頸脖的翎毛不停的抖動,我愛惜的撫着它柔順的羽毛。

餘光瞥處,看到有小宮女匆匆忙忙的跑上西宮殿前石階,然後在門口找到等候多時的紗南,附耳低語。

我收了手,振臂將飛奴放上天。忽喇喇的扇翅聲過後,灰鴿一飛沖天,身影漸漸縮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瓦藍的天空中。

紗南上了樓,嘴角含着笑意。

我歪着頭笑問:“都妥了?”

紗南像是鬆了一大口氣:“娘娘料得真準。大臣們都說要重金懸賞,唯獨東海王提議放鬆包圍,打開一個缺口後誘敵出城,陛下也很贊同大王的建議,只是奴婢也不免擔心,萬一不成可如何是好?”

“不成?”我嗤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成?小小妖巫算得什麼,只要陛下願意,黎陽營的突騎軍將整個原武城踏平都不在話下。這是樁有賺無賠的買賣,臧宮知道該如何應付。”

“是,想不到陛下和皇后娘娘考慮得如此周全,是奴婢多慮了。”

“你想得對,世事無絕對,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這一次,索性趁此機會,直搗黃龍!”紗南有些聽不懂我的說詞,我呵呵一笑,也不多解釋,只是關照,“找個機會,去請郅惲來一趟。”

“郅惲?他可是太子的人……”

“正因爲他是太子的人,而且是太子身邊最具洞察力,最懂得揣摩聖意的人,所以,才更要找他。”

“娘娘是想……”

“有時候,對太子施壓,不如對他身邊親近之人施壓來得容易!”

正說着話,忽聽廊上傳來一片嘈嚷,小黃門滿臉尷尬的在門口探頭回稟:“皇后娘娘!舞陰長公主與涅陽公主來了,小的們想攔,但是捱了長公主打……”

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聽有個嬌滴滴的聲音叱道:“果然是惡奴、刁奴!好你個閹貨,居然敢在我母后面前搬弄是非!”口裡說着,粉拳已不停招呼在小黃門身上。

她小時候跟我練過些拳腳,雖不是學得十分好,出手卻也比尋常女子要有力得多。這時只聽那小黃門蹲在地上抱頭“哎唷!哎唷!”大叫,一時也分辨不清是真疼還是假嚎。

“住手!”不管真假,女兒驕縱忘形的模樣卻總是我所不喜的,“你這像是什麼樣?”

義王縮了手,一臉忿忿,想張嘴替自己爭辯,卻被身邊的劉中禮及時拉住胳膊。

“娘!”中禮笑嘻嘻的拖着姐姐進門,“我們不知道娘在休息,不讓人打擾,纔會誤以爲是這小黃門誆我們!娘你別生我們的氣!”

她故意不喚“母后”而喊我“娘”,我哪能猜不出她賣的這點小小的乖,心裡雖然氣惱,卻仍是被她哄得消了大半:“又上哪淘去了?”

義王額頭上的汗把額際的髮絲都打溼了,中禮雖然故作平靜,其實也好不到哪去。

“這麼急急忙忙的跑來找我,到底哪裡又不順心了?”

義王扭頭看向中禮,眼神示意妹妹說話,沒想中禮咬着自個的嘴脣卻始終不開口,有些蒼白的面頰浮起一片紅雲。

我大爲驚訝,對於我這個二女兒,向來可是敢說敢做,性格爽朗磊落,行事不拘一格,可從來沒見她有過這副扭捏羞澀的模樣。

義王見狀,突然高聲嚷嚷:“二妹流血了,流了很多血……唔!”

中禮一把捂住大姐的嘴巴,一張小臉窘得通紅。

我稍稍一愣,轉眼有所領悟,眼睛瞟向紗南,紗南會意,揮手將殿內的宮女黃門一併驅逐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你堵我嘴做什麼?快憋死我啦!”

“誰讓你胡說八道的!”

“我哪有胡說八道,我明明說的是實情,你……”

中禮氣得直跺腳,捂着臉不住的扭動身體。我樂呵呵的將她拉過來摟在懷裡:“原來是我們中禮長大了呀!”

細細看這個二女兒,五官細緻,眉眼嬌柔,已非當初稚嫩的孩子,忍不住感嘆,果然時光如梭。

“娘,二妹會不會死啊?”義王一臉擔憂的問,“宮裡的女醫說不要緊,可我見她和中禮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了什麼,嚇得中禮臉都發白了……”

“少渾說。”中禮紅着臉爭辯,“你什麼都不懂。”

“我不懂?難道你就懂了麼?”

我噗嗤一笑,原本女孩子來初潮這檔子事,我私底下更留心大女兒義王,真沒想到中禮會後來者居上。

“這是好事呢,沒什麼好害羞的。”我摸着中禮的小臉蛋,她的臉色真的不是太好看,“肚子疼不疼?”

她搖頭:“乳母給我熬了糖水,現在好多了。”

難得這孩子能如此鎮定,我心裡歡喜,忍不住笑道:“中禮長大了,這算是個喜事,你想要什麼,告訴娘……”

她眨巴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起來:“要什麼都可以嗎?”

“是啊,只要娘能辦到的。”

“娘一定能辦到。”她興奮的拉住我的胳膊,激動的說,“只要娘開口去求父皇,父皇一定會聽孃的話!”

我詫異起來,正待細細詢問,一旁的義王也跳了起來:“是啊!是啊!娘你快去救救樑鬆吧!”

我被她們兩姐妹不住拉扯,腦袋都快晃暈了:“你們……總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吧?”

“都怪那個伏波將軍多事!說什麼杜保不是好人,讓侄兒不許跟杜保來往,搞得父皇現在很生杜保的氣,順帶還訓斥樑鬆和竇固。他們兩個好可憐,聽說今天在朝上不住磕頭謝罪,都磕出血了……”

我目光轉向紗南,紗南衝我微微點了點頭,悄悄走向殿外。

義王仍在喋喋不休,我聽了半天也理不清個頭緒,於是制止她再呱噪,轉頭問中禮:“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一五一十的跟我講清楚,不許有絲毫隱瞞,若有欺瞞,我也幫不了你們。”

中禮神情晦澀,目光閃爍,過了片刻,她斂衽跪在我面前,拜道:“女兒不敢有所隱瞞,但求母后看在女兒的面上,讓父皇網開一面,饒過樑鬆與竇固吧。”

她口齒伶俐,說話有條有理,遠比義王的浮躁片面之詞來得理性。原來,事出之因在於身在交?n的馬援寫給侄兒的一封信,教導兄長的兒子馬嚴、馬敦二人,告誡他們與人交往要慎重。信中舉例提到兩個人,一個名叫龍述,時任山都縣令,一個名叫杜保,時任越騎司馬。馬援叫侄兒寧可學龍述,也不要學杜保。

這原是封十分普通的信,可不曾想有人在皇帝面前參奏杜保行爲輕浮,禍亂羣衆,奏書提到了馬援訓誡侄子的信,藉此彈劾樑鬆、竇固二人與杜保結交。劉秀將馬援的信和奏書一併給樑鬆、竇固看,把這兩個年輕人嚇得不住叩頭流血。

聽完我並沒有馬上表示什麼,故意岔開話題,戲謔道:“義王氣憤,我能理解是爲了樑鬆,中禮這麼緊張,又是爲了什麼?”

義王偷笑,用手肘悄悄捅着妹妹,哪曾想中禮一點也不羞怯矯情,反而很大方的說:“母后,你也說女兒已經長大了,女兒心裡喜歡竇固,自然偏向於他。”

我失聲而笑:“聽你的口氣,難道還想請父皇賜婚不成?”

“女兒很小時便說長大要嫁竇固,如同父皇當年發願說娶母后一樣,絕非狂言虛話!”她說得非常認真,我收了笑容,有些發怔的瞧着她,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女兒,當真長大了。

“母后知道了。”愛憐的拍了拍她們的手,我瞥眼見紗南去而復返,於是說道,“先回去,母后心中自有計較。”

二人大喜,拜伏後攜手離去,一路上兩姐妹有說有笑,十分開心。

紗南來到我跟前:“叫人查過了,與剛纔涅陽公主說得並無不同,只是伏波將軍的原話與那告詰奏書上的轉述有些出入。伏波將軍在家書中對龍述與杜保的評價都甚好,贊龍述忠厚謹慎,誇杜保行俠仗義,只是告誡侄兒若仿照龍述的言行,雖學得不像,卻也能學到一些謹慎嚴肅,好比雕刻的天鵝不成也能仿得像只野鴨;但是若學杜保,學得不像,卻可能畫虎不成反類犬,變得爲人輕浮,所以讓侄兒們不要學杜保。”

我沉吟不語,眼望着窗外,明亮的光線從窗外照射進殿內。紗南靜靜的侍立在我身側,沒有出聲打攪我的思緒。

過了半晌,我噫呼一聲,從榻上站了起來:“這件事,無論誰對誰錯都不值得我們大驚小怪,只是……有個問題令我覺得很是想不通,爲什麼馬援的家書,會落到上奏書彈劾的人手中?這原也只是一封家書而已,這整件事原也只是孩子們交友的小事而已,值得如此大費周折麼?”

太子

四月,臧宮按照東海王獻的計策攻下原武城,斬殺單臣、傅鎮後班師回朝,論功行賞,臧宮升任城門校尉。

另一頭,在江山輿圖的最南側,馬援追擊徵側餘黨,一直追到居風,直到嶺南地區全部平定,獲得全勝。

喜訊傳到京城,恰是閏四月底,劉秀趁着興頭上,把叔父劉良的嫡子劉栩,侄子劉章、劉興,一齊由公擢升爲王。

隨着盛夏的來臨,劉??越來越惶恐不安,上西宮請安時,時常恍惚走神,滿腹心事,郅惲的勸導對他的影響十分巨大,最終他向皇帝提出辭讓皇太子之位,願任藩王就國。劉秀先是不允,這事便拖了幾個月。

“想給劉陽改個名諱。”坐在牀上批覆奏疏的劉秀,忽然向我提了個很奇怪的建議。

“爲什麼?”孩子的名字好好的叫了十五六年,怎麼會突然想起要改?

“上個月給陽兒做生日,我便在想……當初惡日產子,取名‘陽’字本意爲避邪除惡――這名諱不好,日後孩子承繼大統,難免要被人嚼舌根。所以,趁着這個機會,不妨改個名字。”

我本對他的說法嗤之以鼻,但他說得一本正經,倒令我收起了不屑之情:“真要改名?”

他點了點頭:“還是改了好。”

我想了想,忽然問道:“皇帝的名字,史官是否會因此避諱?”

他愣了下,大約沒想到我會把問題繞到這個奇怪的地方去,不由笑道:“是有這麼一說。”

我點頭,嘴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來:“我想好了,就讓陽兒改名‘莊’!”

“莊?!”他又驚又奇,但轉瞬已然明瞭,難以自抑的笑了起來,“果然是個淘氣的,你與他鬥氣究竟要鬥到什麼時候?真像是個小孩子……”

眼波流轉,我橫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不是喜歡改名字嗎?不是喜歡孤雲野鶴,鄉野垂釣,不問世事嗎?自然也不會稀罕名垂竹帛!我這不也是成全了他的心願麼?這回索性讓他把姓兒也一併改了吧!”

劉秀眼神溫柔的望着我:“你是否還想借此逼他出來?”

我長長嘆了口氣:“也只是奢念罷了,我想……他大概是再也不會離開富春山了。”

劉秀也黯然的點了點頭,我倆心意相通,不免一起唏噓感慨。我依偎進他的懷裡,誠心祈願:“但願,今後平安順心,再無煩憂之事!”

“但願……”

***

建武十九年六月廿六,建武帝詔曰:“《春秋》之義,立子以貴。東海王陽,皇后之子,宜承大統。皇太子??,崇執謙退,願備藩國,父子之情,重久違之。其以??爲東海王,立陽爲皇太子,改名莊。”

劉??帶着自己的妻女搬入了北宮,與其母郭聖通所住的殿閣相隔不遠。劉??恪守孝道,每五日入宮向我問安,風雨無阻。

“那母子二人可還算安穩?”

“東海王與中山王太后來往並無不妥!”

殿外在下着傾盆大雨,那一聲接一聲的滾地雷,讓我的心也跟着一塊炸響。久久的,我望着那昏暗深厚的雲層,嘆了口氣:“未雨綢繆,有些事還是謹慎些好。大哥何時能來京城?”

陰興的臉色陰鬱得一如外頭的惡劣天氣:“詔書已經下了,自然不敢輕忽懈怠,不日內即可抵達雒陽。”

“怎麼?還在怪我多事?”

“臣不敢。”

“你們是我手足兄弟,如果連你們都不幫我,那我們母子又能怎麼辦呢?這麼多年,大哥在家也該歇夠了,這一次順便把陰就也一併帶到京城來吧。”我見他面上淡淡的,眉宇間竟是有種隱憂,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起來,“不過是讓大哥做個執金吾,統轄京城警備,讓你做個衛尉,負責皇宮警備,這算得上什麼要緊官職,竟把你倆嚇成這樣?我的用意也不過就是想讓你們保護好皇太子,不想讓一些居心叵測之人有機可乘。朝廷上的事,你們自然不必插手……”

“皇太子的事,我們做舅舅的,自當竭盡全力!”

陰興對待朝廷政務,以及人際關係等方方面面的態度,竟是比昔日郭況更加小心謹慎,從不落人把柄口舌,以至於劉秀也時常稱讚於他。

***

陰識先到京城赴任,沒多久陰就帶着家眷一併來了雒陽,我在西宮側殿接見了柳姬以及一羣陰家的侄女。這些侄女有好些我纔是頭一次見,年齡都在十歲以下,身量雖小,卻一個個都已盡顯美人胚子。柳姬與我寒暄時,指着其中一個靦腆的小女孩兒說:“皇后可瞧着這孩子有幾分眼熟?”

那女孩兒含羞低垂着頭坐在角落,柳姬將她拖了出來,推到我面前,託着她的下巴使她的臉蛋一覽無遺的呈現在我眼前。

瓜子臉,雙眼皮,劍眉英氣勃勃,鼻樑高挺,雙靨緋紅,脣形飽滿,棱角分明。說實話,她並不是衆多女孩子裡頭長得最出色的,但她的長相卻令我心中怦然一動。

“這是……誰……”

“是二弟媵妾琥珀生的女兒,閨名素荷,今年九歲……”

“素荷?”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是記得有這麼個孩子,沒想到長這麼大了!”

我伸出手將她再拉近些,素荷有些害羞,卻也睜着一雙好奇的眼睛,烏溜溜的不時偷偷用餘光打量我。

“你瞧瞧這孩子的眉眼,長得別提多好了,你看看她的嘴,那模樣,那神情……我一見着她呀,就覺着她和……”

我微微一笑,漫不經心的接口:“是啊,真不愧是我們陰家的女子!”

柳姬清了清嗓子,笑容裡添了幾分曖昧:“皇后娘娘的幾位大王也生得甚好,眉清目秀的,特別是皇太子……”

我不着痕跡的插了句:“大哥身體可還好?前日我見他嗓子有些啞,今天可好些了?若是吃藥不見好,我讓太醫令丞去府裡瞧瞧!”

柳姬興致勃勃的勁頭被我硬生生的打斷,臉上一陣泛紅,急忙窘迫的搖頭:“不……不要緊,有勞皇后娘娘掛心,夫君他……已經無大礙了。”

“畢竟上了些歲數,比不得年少時了,平時也該多注意休養,當然,這還得靠嫂子時時提醒……你們一家子人才搬來京城,車馬勞頓的,家裡一定有許多事情等着嫂子主持內務,我也就不耽擱你了。我們家的女孩兒,即使不沾國戚這層親,走出去也必然是人見人誇,斷沒有輸給別人的。”

柳姬欲言又止,最後只能訕訕的領着侄女們拜別。我讓小黃門送她們出去,等她們出了殿門,紗南才從隔間後走出來。

“其實夫人說的話在理,皇后娘娘爲什麼不考慮親上加親呢?”

我不說話,只是看着她微笑,須臾,她被我怪異的目光盯得別開眼,很不舒服似的聳了聳肩。

“親親之義……有利有弊。”我不願多做解釋,於是將話題扯開,“方纔聽柳姬提及,進宮時在宮門口見着湖陽公主的油畫?Z車了,怎麼過了這麼久,也沒見她上我這來敘敘話?”

“奴婢讓人去打聽一下,怕是去了陛下那裡。”

“最近風聞湖陽公主的家丞,在京城裡仗勢欺人,鬧得怨聲載道,有官吏夫人進宮將話帶到我這裡。你也是知道的,她是皇帝親姐,陛下對待家人素來重情,他姐妹兄弟如今只剩下一姊一妹,更加憐惜百倍。去年妹婿又沒了,他對李家以及寧平公主的賞賜你不是沒看見,湖陽公主早年喪夫,寡居至今,她即使驕縱,皇帝也不會忍心太過責難於她――皇帝家的事,說小是家事,說大了也是國事,於國體我是皇后,於家禮卻還是湖陽公主的弟妹,不便多插手其中,他們姐弟的事,還是由得他們姐弟去解決得好。”

紗南點頭道:“也是,娘娘若是對湖陽公主有所約束,她必然心懷怨懟。”

主僕二人正對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嘮着嗑,忽有小黃門引着中常侍代?n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代?n侍奉皇帝多年,隨着年歲的增長,機靈之餘更添了穩重,像現在這樣慌張的表情倒是不常見。

我才讓紗南給他讓席,卻不料他已滿頭大汗的說:“皇后娘娘還是趕緊去前殿說和說和吧,老這麼鬧下去,可如何了得。”

我心中一動,已猜到他說的事十之八九與劉黃有關,於是無視他的着急,故意裝傻笑問:“子予,我聽說陛下已經定了由議郎桓榮教導太子詩經,左中郎將鍾興來教授太子以及諸位君王《春秋》。不知道桓榮與鍾興這二人有何等學問,你且說與我聽聽!”

汗水浸溼了他頭頂巧士冠的冠沿,他舉着袖子擦了擦鬢角淌下的汗珠,苦笑道:“娘娘,此事容後再稟不遲――倒是那湖陽公主,這會兒正與陛下……”

我將目光移開,擺出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態,代?n愈發急了,跪下拜道:“這事只有指望皇后娘娘出面調解了,娘娘也不忍見陛下生氣吧,若是氣壞了身子……”

他搬出劉秀來,倒還真讓我硬起的心腸馬上軟了下來,不由嘆了口氣:“這究竟又是怎麼一回事啊?”

“是、是這樣的……這件事全賴雒陽令董宣的不是!今天早起公主出門,路經夏門外萬壽亭,董宣帶人強行攔截公主車駕,態度傲慢無禮至極。他不僅攔了車駕,還拔刀畫地,謾罵公主,甚至……殺了公主隨乘的一位家丞……公主受了屈辱,進宮說與陛下……”

我從榻上騰身站起,唬得代?n住了嘴,呆呆的看着我。

“紗南!”

“奴婢在。”

“困了,去焚個薰爐,我先歇個午覺……”

代?n大驚失色,忙膝行至我跟前,高叫:“卑臣錯了!卑臣說實話!實在是湖陽公主的家丞白天當街殺人,事後一直藏匿公主府,董宣爲緝拿賊兇,不敢擅闖公主府,便在夏門外守候……所以,這才……”

我呆了呆,站在原地駐足,過了一分多鐘才緩過勁來:“你說前殿在爭吵,誰和誰吵?”

“是……是那個董宣……陛下聽了公主的哭訴很是生氣,所以剛剛傳喚了董宣,預備棰殺。那董宣卻死活不肯認錯……正鬧得不可開交……”

我低低的噫呼一聲,心裡卻像煮開的開水咕嘟咕嘟沸騰起來,若換作以前,說不定我早拔腿衝出去了,可現在卻由不得我不沉下心來反覆思量。

不是不想主持正義,按照律令,殺人者償命,董宣的做法不僅不應得到懲罰,反而應該對其行爲大肆表彰。然而……偏偏他得罪的人是劉秀的親姐姐,我的大姑子,劉黃待我並不薄,我若在這份上出面與她相悖,於情可實在說不過去。

正自爲難,代?n低低喚了聲,態度十分之哀懇。

我扭頭對紗南苦笑:“你瞧瞧,這皇后可是容易當得的?”

我趕到前殿時,距離董宣奉召入宮已過了半個多時辰,本以爲爭吵最激烈的高潮部分早已過去,我進去時只需過過場也就罷了,誰料到一腳才跨進門檻,便目睹了一幕驚心動魄的場面。

眼前呼的有道黑影閃過,竟是對準門口的頂樑大柱撞去,我下意識的衝過去拉住那人的腿,只這麼阻得一阻,卻仍是沒能制止那股強大的衝力。只聽得砰的聲巨響,屋頂撲簌簌掉下一片夯土灰,嗆得我不住咳嗽。

“麗華!”劉秀在我身後喊了聲,我定了定神,卻見自己面前躺了個鬚髮花白的老者,估計是腦袋撞在門柱上了,冠歪了不說,還搞得一腦門子的血。

我“哎唷”叫了聲,劉秀已攙着我的胳膊將我拉開。有兩名小黃門麻利的將那老者扶了起來,雖然額頭磕破了,好在我拽着他的腳,緩了下衝力,他的神志還算清醒,寒着臉色沉聲說:“陛下聖德中興,而縱奴殺人,將何以治天下?臣不須棰,請得自殺!”

說話間,他推開兩名小黃門,挺直了脊背,一副大義凜然的神情。我萬萬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等慘烈的局面,回頭看劉秀臉色也變了,面色煞白,劉黃卻是氣得渾身發抖,被自己的丫鬟扶着,哆嗦着嘴脣說不出話來。

“陛下!”我低低的喊了聲,硬生生的卡進這個不算和諧的氣氛中,含笑說,“這都是在做什麼呢?董大人,凡事不必太較真!湖陽公主畢竟是帝姐啊,你衝撞公主算不算是失禮之舉呢?不妨給公主賠個禮,磕個頭也就是了,公主大人大量,哪裡會和國之棟樑多計較呢?”

劉秀與我心意相通,聽了這話,立即配合默契的說:“皇后說得極是,大姐也絕非是要阻攔你履行公務,只是你不分尊卑,衝撞了公主,所以今天才會有此糾紛。你給公主賠個不是,這事就此揭過吧!”

沒想到董宣哼了一聲,竟是看都沒看劉黃一眼。我和劉秀頓時尷尬起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代?n連忙打手勢讓那兩名小黃門摁住董宣的脖子,將他強行按倒在地。

董宣跪在地上,雙掌撐着地面,卻是死活不肯低頭,小黃門急得大汗淋漓卻也完全沒有辦法,他只是憤怒的瞪着眼睛,挺着僵硬的脖子,誓不低頭。

劉黃氣得衝劉秀直嚷:“文叔你爲白衣平民時,大哥在家裡藏匿逃犯,官員連大門都不敢探下頭,而今你當了天子,難道連一個小小縣令都鎮不住了?”

劉秀聽了,不怒反笑,對姐姐攤了攤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天子和白衣不一樣啊!”

我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看董宣。那個年近七旬的老者,還在與小黃門做着頑強抵抗,一張橘皮縱橫的臉上滿是倔強不屈的硬氣表情。我忍不住在心底喝了聲彩,卻又對他這種不會拐彎取巧的性格感慨唏噓,這樣的人,即使是個好官,也可能因爲不懂官場人際之道,時時將自己逼入絕境,不斷碰壁吃虧。

“果然是個硬脖子的傢伙!”劉秀笑罵了聲,拂袖,“強項令出去――”

此言一出,已算是給了董宣一個大大的赦令。

眼瞅着劉黃臉皮抽搐,張嘴欲呼,我急忙大聲笑了起來,拉住劉黃的手將她扯到一邊:“太子最近有沒有到你府上去拜望?這孩子整日唸叨着姑姑……”我一邊扯話題,一邊將左手負在背後頻頻打手勢讓董宣走人。

我不清楚董宣明不明白我的用意,好在那兩個小黃門並不算笨,從地上架起董宣,快速往門外走了出去。

劉黃被我巧舌如簧的家常話給絆住,幾次想對劉秀重提董宣之事,卻總被我找話題不着痕跡的繞了過去。劉秀與我配合得更是天衣無縫,直把劉黃哄得暈頭轉向,最後也乖乖的帶着奴僕離開了大殿。

她一走,我立馬癱倒在榻上,肩膀垮塌着,一副無精打采的倦怠模樣,劉秀走到我身後,替我捏壓發酸的肩膀:“好在……總算是把兩邊都擺平了!”

我回首與他相視而笑,心有慼慼焉:“強項令!好個強項令啊!你打算怎麼褒獎這個強項令呢?”

劉秀莞爾一笑:“今天這事,的確是委屈他了。”想了想,喚來代?n,“替朕擬個詔書,賞雒陽令董宣三十萬錢!”

“諾!”代?n應聲到隔壁去擬詔。

這事好在沒鬧大,總算得以解決。我慶幸之餘大大的鬆了口氣,正要開口說話,不曾想身後的劉秀突然迸出一句:“你瞧,這皇帝可是容易當得的?”那口氣說詞,竟與我剛纔對紗南所做的抱怨之詞如出一轍,我大大怔住,轉瞬難以自抑的掩面大笑,雙肩震顫不止。

病發

建武二十年四月初三,太倉令犯法,大司徒戴涉牽扯其中,下獄身亡。同時,劉秀爲避免三公連任,權勢坐大,於是將竇融從大司空的位置上撤了下來。

竇融撤下後沒多久,吳漢便病倒了,且病勢嚴重,太醫前往診治後斷定時日無多。到了五月初四,吳漢病逝。

對於吳漢,我在私底下對他的評價總是不大好的,雖然他功勳卓越,功績顯赫,爲漢室的中興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但在我心裡始終存在着一個疙瘩,他的殺戮與他的功勳同等。

我曾經不太理解劉秀爲何獨獨對吳漢如此偏心,不管吳漢犯再大的錯,劉秀總是對他極度信賴,在那些老臣中,也唯有吳漢,從建武元年任大司馬起,至今歷時二十年,絲毫沒有動搖他的地位,一如既往的執掌着全國最大的兵權――迄今爲止,三公之中,大司徒從第一任鄧禹算起,已經換了六人,大司空亦是自王樑起,連換四五人之多。

細數這些被替換下的三公們,鄧禹如今已經撒手不管政務了,伏湛、侯霸均已病逝,韓歆、歐陽歙、戴涉三人更是身居高位反遭皇帝忌憚,最終皆是不得好死;宋弘不肯娶劉黃,做了五年大司空,後來因爲涉險誣告上黨郡守被免職回家,數年後病死家中,因爲沒有兒子,他的爵秩也無人繼承。相比而言,李通貴爲國戚,卻深明高處不勝寒的道理,早早的退避辭官,如今雖然身故,但家族榮華依舊長盛不衰。

作爲一個馭人有術的皇帝,劉秀會對竇融的連任產生顧忌,卻似乎永遠不會對吳漢產生懷疑,他對吳漢的信任感始終讓我感覺有些莫名,這樣的困惑直到吳漢離世,看到劉秀賜予的諡號之後,我才恍然大悟。

回想起當年在河北追繳王郎,更始帝安插心腹謝躬到河北,名爲助攻,實則是監視劉秀,怕他功高震主。劉秀對此只能面上與謝躬虛與委蛇,二人同在邯鄲卻分城而治,最後是吳漢充當了劉秀的那把利刃,趁着謝躬被尤來軍擊敗,在鄴縣伏擊,將退走中的謝躬殺死。劉秀封了蕭王,當衆人皆以爲他已死的時候,也只有吳漢跳出來扛起了堅定不移的大旗,預備奉我爲王太后,劉秀之侄爲王,繼續未盡大業……這樣的事例比比皆是,劉秀信任他,不僅是因爲他能征善戰,更是因爲他的一片赤膽忠心。

他對劉秀的忠心,無人能出其右,旁人或許忠的是國家,忠的是社稷,忠的是大義,忠的是節孝,忠的是萬民,唯獨吳漢,忠的……只是劉秀一人。

於是,吳漢死後,劉秀賜諡“忠”,是爲“忠侯”,下詔書悼念,出殯時派出北軍五校、輕車、甲士送葬,一切葬儀參照前朝大將軍霍光葬儀舊例置辦,榮寵之崇,創開國之最。

天下大定後,臨朝恢復爲五日一朝,但自吳漢故世後,劉秀一度心情低落,竟連朝會都空了兩期。我知道他心裡不痛快,昔日老友在自己眼前一個個死去,這種滋味換誰都有點難以承受,我勸他出去走走,要是嫌悶,可以帶着兒子們去長安上林苑狩獵遊玩,散散心。

他沒反對,卻也沒說什麼時候啓程,夏天暑氣重,他一直悶聲不響,有幾天甚至始終躺在牀上發呆。這麼拖了三四天,我看他沒精打采的狀態有增無減,心裡不免着急起來。有幾次見他下牀去更衣間,似乎連走路都沒什麼力氣,腳步虛浮,最近幾次居然要小黃門攙扶纔可勉強走路。

我怕他中暑,便召太醫令入宮給他診病。沒想到太醫令還沒來,卻已遭到他的極力反對。

“爲什麼要避醫?”我不理解他的做法,太醫令明明已經受到傳喚,在殿門口等候着了,爲什麼還非要固執己見的不肯看病?

今天的劉秀似乎變得十分不可理喻起來,他不肯就醫,無論我浪費多少脣舌都沒用,他只是躺在牀上閉目不答。我生氣到極點時硬把太醫令從門口召了進來,誰知道他突然從牀上坐了起來,吼叫着又把太醫令趕了出去。

太醫令慌不擇路的逃了出去,既不敢違抗聖意,又不敢輕易離開,於是守在門口躑躅,分外爲難。

我被劉秀的言行氣到跳腳,極力保持的好脾氣頓時蕩然無存,我上蹦下跳氣得破口大罵,只差沒掀案,他卻老神在在的躺在牀上閉目養神。罵得狠了,他不怒反笑,眼神溫柔的望着我,那種能將人溺斃的如水目光剎那間將我的怒火給澆滅了。

我註定拿他沒轍,我屬火,那他鐵定就是能滅火的水。

“秀兒,讓太醫進來瞧瞧好不好?”最後無計可施,我甚至用上了無賴戰術,不顧自己四十高齡的臉面,黏住他,學着小女孩兒般不住撒嬌。

“我沒事。”他溫柔的笑答,看我的眼神愈發柔軟,但除此之外,對於診治一事卻絕口不提。

翌日,劉秀開始變得異常嗜睡,一天十二個時辰,他卻有九個多時辰都在睡覺。有時候我守着他,覺得他睡覺的姿勢很是奇怪,不打鼾,不翻身,直挺挺的一躺就是好幾個時辰,中間偶爾醒過來,卻是神情疲憊,連說話都細不可聞,有氣無力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個睡眠充足的人。

我越來越驚疑,於是終於忍耐不住,趁他熟睡的時候,勒令太醫令進殿給他診脈。太醫令先還有所猶豫,見我面色不佳,便不敢再推阻。診脈的時候,我也擔心劉秀會驚醒,所以和太醫令二人跟做賊似的,躡手躡腳,不敢發出聲響。萬幸並沒有吵醒,他睡得極沉,呼吸輕緩,聽不到一點鼾聲。

太醫令靠近牀側,乍見之下,突然變了臉色,急急忙忙的跌坐在牀頭,屏息診脈。我見他神情凝重,心猛地被提到嗓子眼裡,眼皮不住的跳着。

“怎麼樣?”

“請……皇后容臣再請左脈!”

我咬着脣,點了點頭,於是太醫令爬上牀,從另一邊將劉秀的左手託了起來。我心跳得非常快,殿內靜得連跟針掉地上都能聽見。好一會兒,太醫令才小聲的詢問:“陛下最近可有頭痛目眩之感?”

我怔住,一時不知從何答起:“他……一直躺在牀上歇息,很少下牀走動。”

太醫令頷首,拇指掀開劉秀緊閉的眼瞼,左右各查看了半分鐘,這才從牀上爬了下來。我看這麼大的動靜,劉秀都沒有醒來的跡象,一顆心倏然沉到了無底深淵。

“皇后娘娘!”太醫令跪到我面前,語氣沉重,“恕卑臣直言,陛下病情不容樂觀,乃風眩宿疾發作,像這樣昏迷太久,會……”

耳蝸裡嗡的一聲鳴響,四周的擺設似乎都在不住的晃動,太醫令的嘴在我眼前放大,一開一合,我卻聽不進一個字,只是無力的囁嚅:“不是……已經好了麼?不是都已經治好了麼?怎麼會……”

眼淚刷的滾落衣襟,我終究無法令自己自欺欺人,三年前的那場中風終究淘空了劉秀的身體。

腦子裡很亂,我撲倒在牀頭,抓住劉秀的右手,緊緊攥着。他的手,表皮粗糙,掌心結着厚厚的繭子,手背上青筋高高凸起。這手,曾經抱過我,曾經摸過我,曾經牽着我的手,說要伴我一生……我低下頭吻着那隻手,眼淚含在眼眶裡,胸口似要炸裂開的疼。

也不知哭了多久,朦朧中有隻手輕輕的摩挲着我的頭頂,然後一個虛弱的聲音在我耳邊笑問:“怎麼了?”

我擡起頭來,對面那雙溫潤的眼眸正柔軟的注視着我,心中不禁大慟:“爲什麼要瞞我?你明明病了,爲什麼不告訴我?”

說完,眼淚又洶涌而出。

劉秀用左手撐起身子,半躺半臥,身後過來一人伸手欲扶,竟是劉莊。劉秀擺擺手,虛弱的吩咐:“朕和皇后有話要說,你們都先出去。”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室內已擠滿了人,我的幾個子女都趕了來,烏壓壓的跪了一地。聽到劉秀如此吩咐,劉莊看了我一眼,率先領着弟妹們出去。

“別哭。”粗糙的指腹滑過我的臉頰,擦去我的眼淚,“你也知道,吳漢說過,這種病藥石並不見得有多效用,最重要的還是靠自己的意志力。我原打算自己挺一挺的……”

我哭道:“別再提什麼吳漢了,他人都不在了,說過的話哪裡就比太醫還有用呢?”

劉秀笑了笑,臉色很是蒼白,浮腫的眼袋透着憂鬱的憔悴,半晌他細細的說了句:“世上沒了勸導自強的吳漢,同樣也沒了醫賽扁鵲的程馭!”說完,衝着我滿是無奈的一笑。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紮了一刀,痛得淚眼模糊,緊緊抓着他的手,反覆的唸叨:“不會的,你不會有事的……”我揉搓着他冰冷的手背,神經質的碎碎念,“即使沒有程馭,沒有吳漢,沒有任何人,至少你還有一個我……”

“麗華……”聲音很輕,輕得像根好不着力的羽毛,縹緲的漂浮在空中。他緩緩闔上眼瞼,像是在安慰無助哭泣的我,“你別怕,我只是累了,睡一會兒就會沒事的。別怕……不會離開你……”

聲音越來越低,最後終於混成一片含在口中模糊的低咽,我着急的搖晃他,大叫:“別睡!你別睡啊!你早就睡夠了,趕緊起來……別睡了……別睡……”我趴在他胸口,聽着他微弱的心跳聲,滿心的恐懼,哽噎得難以自抑,“我很怕……秀兒,我很害怕,你別這樣嚇我行不行?我很怕啊――”

我很怕,很怕,很怕,很怕,秀兒,你知不知道,我膽子其實很小,唯一能讓我留在這個世上,留下來面對這一切的勇氣全來自於你的微笑!

如果失去你,我便等於失去了一切!

“不要睡了,求求你,真的不要再睡了……”

***

太醫令、太醫丞急召太醫入宮,十餘名太醫齊聚會診,開出的藥劑比平時重了兩分,然而即使如此,劉秀的病情也不見有絲毫好轉。隨着他陷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公卿朝臣紛紛詢問皇帝起居,太常進言,依禮應請大司馬至南郊祭祀祈禱,請大司空與大司徒告請宗廟,告祭五嶽,請求諸神保佑。

然後此時的三公位置皆已空置――吳漢病歿,戴涉犯案誅死,竇融免除連任,三公竟已無一可用之人。

劉莊向我討主意,我不敢擅自作主,只得趁劉秀稍加清醒的時候,伺機詢問相關事宜。劉秀雖然病重,腦筋卻不糊塗,馬上報了一個人名出來。我當即醒悟,於是命代?n代擬詔書,詔張湛任大司徒。

我不知道劉莊對於劉秀做出如此決定有無疑慮,是否能體會其中的良苦用心,但他是個能沉得住氣的孩子,對於這樣的安排沒有提出任何疑問,只是照辦。

我的這些孩子裡頭,最先跳起來的是劉荊,這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子,直言不諱的追問我,爲何父皇要如此擡舉廢太子的人?

他這一開口,義王、紅夫二人也按捺不住,紛紛表達出她們的不滿情緒。我這幾天被劉秀的病情加重摺磨得頭痛欲裂,根本無心回答他們的問題,正想讓大長秋帶她們回中宮時,身後有個清朗卻不失穩重的聲音回答說:“明爲退,實爲進!”

我大吃一驚,回頭搜尋才發現原來說話的人是平常話最少的劉蒼,這孩子從出生到如今十年間都沒讓我太操心,他總是很安靜,也很乖巧懂事。我這些子女裡頭,頭一個讓我操心最多的自然是長子,其次長女,其餘人或多或少從小都少不得頭疼腦熱,調皮搗蛋,唯有劉蒼這個孩子,始終安安靜靜的,以至於有時候忙起來,我經常會忽略掉他的存在。

“蒼兒。”我招手喚他靠近。

他乖巧的喊了聲:“母后!”

我忽然發覺這孩子瘦了,下巴略尖,皮膚更是白皙得不輸女子,小時候看他的臉型長得有些像陰興,如今再看,倒有了幾分陰識的味道,只是那雙眼眸很冷峻,乍看像陰興,細看又有陰識的穩重。

我憐惜的將他拉到身邊,這孩子具有典型的母舅家的氣質,不像是劉家人:“能跟娘解釋一下,什麼叫‘明爲退,實爲進’嗎?”

他抿着脣,扭着脖子從周遭的兄弟姊妹間一一看了過去,其他人都屏息等答案,他的目光未曾停留,最後落在了劉莊身上。

兄弟倆略一對眼,劉莊衝他微微頷首,劉蒼便笑了,笑容裡多了幾分靦腆,那雙眼眸卻更亮了:“母后,孩兒年幼無知,斗膽妄言揣測,若有說錯的地方還請母后寬恕――孩兒以爲,此時朝中三公懸空,其中更以大司徒爲甚,自建武十三年起,連任大司徒均以罪人之身橫死,韓歆、歐陽歙,及至戴涉……張湛原爲大哥屬官,父皇此時將他拜爲大司徒,張湛若真是有見識的人,必不敢接任……”他說到這裡,又瞟了劉莊一眼,劉莊讚許的笑了起來。

義王臉上一片茫然,紅夫略有所悟,中禮則笑而不言,剩下劉荊年幼,低頭不語,也瞧不出他是什麼反應,兄弟姊妹幾人表情各一。

我既詫異於劉蒼敏銳的洞察力,又從內心深處感到一陣寬慰。這幾個孩子或嬌憨可愛,或聰慧過人,到底都已漸明事理,這樣也好,能省去我好多牽掛。

念及此,心中一陣激動,忍不住抓着劉蒼的手交到劉莊手中,讓他們兄弟姊妹幾人手拉手團團抱住,我擁着他們,熱淚縱橫:“你們都很好……娘很是爲你們驕傲!往後……你們幾個骨肉連心,要相互扶持,即使……即使娘不在你們身邊,你們也……也要……”

我泣不成聲,劉莊、劉蒼同時面色大變,一齊喊了聲:“母后!”

我搖搖頭,示意他們噤聲。劉莊面色雪白,劉蒼心軟,終於還是沒能忍住流下淚來。其他幾個孩子都沒反應過來,只以爲我是在爲劉秀的病情悲傷難過。

託孤

張湛果然如劉蒼所講的那樣,不敢接手大司徒這個燙手山芋,這幾年劉秀的強硬手段,讓朝中所有人都見識到了帝王專制的決心和手段。張湛不敢違抗詔命,便裝瘋賣傻,公然在朝堂上大小便失禁,說自己身體差,病入膏肓,無法勝任三公這樣重要的職責。於是,拜張湛爲大司徒一事最終不了了之。

當然,影士那邊也另有消息透露給我,私底下,張湛爲了面子,仍對這些親信好友誇口,他不願承我的情,他的心仍忠於舊主郭聖通。

我對這樣毫無實際效用的言語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事實上更多的輿論認爲,皇帝能在病危之時,不計前嫌的委任廢后僚屬,實乃有情有義之人。這也說明,皇帝寬仁,皇后賢德,即便對廢后郭氏及廢太子從屬,也肯量才施用。

到六月初,劉秀已連續昏迷兩天三夜,病勢沉痾,每天只能靠米漿湯藥續命。太醫稟明,劉秀的病情已由起初的風眩引發黃疸病,體內熱毒積聚,導致他的眼珠發黃,慢慢的全身肌膚也將轉爲黃色,到時神仙也回天乏術。

我日以繼夜的守着他,心裡早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於是將前朝的事宜交託皇太子處理,因爲朝中無三公支撐,便讓劉莊但凡有不明的地方自去找幾位舅舅商議。

六月初六,東方漸白,當更漏裡面的細沙即將漏盡時,昏迷多日的劉秀髮出了一聲呻吟。廣德殿內分外安靜,我跪坐在牀上,安詳平靜的望着他。

“醒了麼?”我在他耳邊低語,“是不是有蚊子咬你了?”

手指觸到他的臉頰,有點燙手,我一邊輕笑一邊將他扶了起來,把他的頭輕輕挪到自己的大腿上:“秀兒,一會兒太陽就要升起來了,真想讓你陪我上邙山看日出啊!”

牀頭那對銅鳳燈發出微弱的光源,光線打在劉秀臉上,顏色蠟黃得驚人。他的眼瞼閉合,長長的眼睫覆蓋着,除了依稀可以分辨出眼珠正在闔着的眼瞼下微微轉動,居然沒法聽到他的呼吸聲。殿內仍是很安靜,空氣中混進了朝陽的燥熱,許久過後,他的胸腔震動,悶悶的傳來一聲咳嗽。

我從懷裡掏出準備好的篦子,低聲問:“替你梳個頭好不好?你看你睡了這麼多天,頭髮都亂了。”

他沒出聲,我默默的將他的髮髻拆散。長髮頓時披瀉下來,髮絲很長也很稀疏,髮色白多黑少,我捧着一綹長髮,牙齒緊緊咬着脣,用篦子小心的將髮絲梳通。

“疼不疼?你常笑我粗手粗腳的,也是……我連孩子們的總角小辮都梳不好,義王常說讓我梳頭不如直接拔頭髮……你放心,我輕點梳……可不敢下手重了,你瞧你,頭髮那麼少,哪裡……還經得起我扯啊……”自言自語的說到這裡,忽然哽了聲音,我吸了吸鼻子,強顏歡笑道,“疼不疼?疼你可得吱個聲,不然把你的頭髮都給扯光了,我可不負責哦……”

他又是一聲悶咳,身子隨之劇烈的抖了抖。我忙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扯,不扯……最多扯光了,我負責……”頓了頓,眼淚忽然簌簌滾落,“我會對你負責,一輩子……負責給你梳一輩子的頭,這樣你可滿意了?”

他的額頭滾燙,我已分辨不清是他的體溫還是我的體溫,強打着精神將他的髮髻盤好,又問:“今天戴什麼冠子好呢?其實,我還是喜歡看你戴巾幘……我跟你說啊,我一直都記得呢,那年你穿着短衣麻鞋,站在田裡笑得那麼滿足……唉,不許笑我,聽到沒,不許笑……”

他一直沒出聲,眼瞼始終緊閉着,整個空蕩蕩的大殿內,只有我自言自語的聲音在幽幽迴盪。

我俯下頭,在他額上輕輕印上一吻,擡頭看了看他的臉。他的表情很安詳,呼吸時快時慢,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光線從窗外透了過來,我和他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周身似有無數塵埃在盤旋飛舞。

“又睡着了呢,怎麼那麼貪睡?你還說今年是我的整歲,要替我做大壽的!怎麼能耍賴呢?”低低的嘆了口氣,我寵溺的呢喃,“睡熟的樣子,還真像個孩子呢。”我撫摸着他的臉頰,手指滑過那熟悉的五官輪廓,貪婪的望着他,然後俯身在他蒼白的脣上用力吻下,深深吸吮。

淚水,順着鼻樑,最終滑入口中。舌尖舔嚐到的,是一種決絕的心痛。

天色大亮,陸續有太醫進來問診,方丞一如既往的拿着藥方交給藥丞督管太醫煎藥,然後將熬好的湯藥交給代?n,按例,作爲近侍的中常侍會先嚐過藥,再餵給皇帝服用。我直接省了這道環節,無論是嘗藥還是喂藥,都由我親力親爲,我不願假手他人。

劉秀在與生命賽跑,我在和他賽跑,不管他打算跑去哪,我都已決定要和他永遠在一起,並肩作戰,永不分離。

從日升到日落,劉秀再次昏睡了十三個時辰,第二天天亮,我正累得歪在牀側蜷縮休息,忽然感覺有人在邊上盯着我看,我一個激靈,從昏沉中跳了起來。眼皮才勉強撐開,便聽到有個聲音沙啞的在笑:“這回蚊子該咬你了!”

我眨了眨眼,瞪着空洞的眼睛,好半天才對上焦距,看清楚面前的人影。

“秀兒!”

他平躺在牀上,顴骨處有一抹異樣的緋紅,眼線眯成一道縫,笑得十分惹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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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了?”我又驚又喜,劉秀的精神不錯,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是個重症垂危的病人。

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的笑容還是那麼迷人,我歡喜得險些要跳起來。他卻突然握住我的手,輕輕捏了捏,很小聲的說:“幫我做件事。”

我愣住,總覺得他的語氣不同尋常。

“把太子和陰興喊來,朕……有話要說……”

剎那間,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冰水,心裡凍得結成了厚厚的冰。我神志恍惚的看着他,他的眼神慢慢轉變成一種尖銳的疼痛,不捨與無奈像許許多多糾纏交錯的荊棘,緊緊的勒住了我,讓我痛得無法呼吸。

紗南就守在門外,她很快轉告大長秋,大長秋分別派人傳喚皇太子和侍中陰興。劉莊正守在雲臺的側殿,所以聞訊趕來得十分迅速。

劉秀極力保持清醒,等到陰興氣喘吁吁從宮外趕到廣德殿,已是過了半個時辰後。這半個時辰內劉秀只略略對劉莊說了兩三句話,他似乎一直在等……維持着僅剩的體力,苦等……

這段時間,我已說不上是悲傷還是哀痛,心裡麻木得已經體會不到任何感覺,劉秀緊緊握着我的手,使我不再感到害怕,情緒也漸漸恢復平靜。

“君陵……”劉秀伸出手,才半個多月工夫,手腕便足足細了一圈,腕骨棱棱突起,他用手顫巍巍的指了指跪在牀側的劉莊,“這孩子天賦聰穎,稟性純善……朕不擔心他將來不會做一個好皇帝,只是他現在年紀尚小,偶爾難免會使小性兒。做皇帝的兒子或許能使性兒,但是假如做皇帝,行事往往身不由已,萬萬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兒來,當心懷天下,多爲社稷蒼生着想……你是他的親舅舅,從小看着他長大,他的稟性你最熟知,你的爲人朕也最熟知,所以……所以……朕今天便將他託付給你了!”

陰興從進殿開始臉色就一直陰沉着的,等到劉秀強撐着一口氣說完,他的表情已變了數變。劉秀吩咐代?n將剛纔的話記錄下來,這才大大喘了口氣。我在他頸下塞了只軟枕,讓他將身體的重量靠在我的身上,我從背後支撐住他。

劉莊嗚咽聲逐漸響起,這個時候,他更像是個無助的孩子,雖然打小就出類拔萃,才智過人,但他畢竟也纔是個虛歲十七的少年。在父母眼中,孩子永遠只是孩子,永遠有操不完的心。

陰興叩拜:“陛下!恕臣……恕臣不敢從命,臣無才無德,如何輔佐太子殿下?陛下不以臣外戚之身,委以重用,臣感激涕零。既如此,陛下何不將太子託付皇后娘娘照拂更爲妥貼?”

我微微一笑,搶在劉秀之前答道:“本宮無法照拂太子!”

我說得很冷靜,陰興一愣之際,劉莊已膝行到牀前,放聲嚎啕大哭。陰興與我目光對視,我不閃不避,對他頷首:“陽兒以後就拜託給你了,我相信你和大哥不會辜負陛下與我的期望!”

“皇……皇后!”

我的手在腰間一陣摸索,最後用力摘下系在腰上的辟邪掛墜,遞給陰興:“這個……物歸原主!我希望……它會庇護我的孩兒,保佑漢室!”

“皇后――”陰興顫慄的大叫。

我嘴角含笑,目光平靜:“弟弟,請你帶你外甥出去,我和陛下……還有些體己話要說。”

陰興顫抖的接過那枚辟邪令,雙手握拳,沉痛的彎腰跪伏。劉莊哭得聲音都啞了,遲遲不肯離去,嘴裡只是喊着“父皇”、“母后”,一聲聲撕心裂肺,催人斷腸。

我不忍再看,撇開頭揮揮手,示意陰興趕緊拖他出去。大長秋與中常侍代?n等人皆是機敏之輩,馬上配合默契的將殿內的閒雜人等全部清離,但又不敢當真走遠,於是成堆人都擠在寢室的外間候着等動靜。

我知道他們心裡都在想些什麼,但我不在乎,經過剛纔那番折騰,劉秀似乎累了,躺在我懷裡沉沉的闔上雙目。

我輕輕的抱住他,嘴脣貼附在他的耳邊,細語呢喃:“秀兒,天這麼熱,你一直這麼睡下去,連澡都懶得洗,嗯……你身上都有味了……”我咯咯一笑,“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嫌棄你!我很好吧?你如果肯親親我,我便給你撓背!”

他沒有反應,我嘴角抽動一下,哂笑:“我跟你說哦,這輩子你能娶到我,可真是你最大福分!你要懂得惜福,要記得永遠對我好,知道麼?”我把手伸進他的衣領,熟練的替他抓撓背部。他很瘦,背上沒有多少肉,我不敢撓太用力,只是輕輕的上下來回撓騷,邊撓邊問,就好像平日那樣與他彼此閒聊,“舒服吧?舒服的話要記得說出來啊,我告訴你啊,還是照老規矩辦,我給你撓多久,你要翻倍撓還給我……嗯,還要再給我捶腿……”

眼淚潸然而下,我沒有哭出聲來,一邊流着眼淚,一邊笑着繼續和他說着話:“我這麼好,你怎麼能離開我呢?你年紀不小了,離了我你可怎麼辦?找不到東西怎麼辦?誰陪你聊天?誰給你撓癢?所以啊,你怎麼能離開我呢?你去哪不得帶上我呢?你說是不是?我最瞭解你了……你捨不得丟下我的……就像我也最捨不得你,我們兩個……怎麼能夠分開呢?怎麼能夠……分開……”

殿外陽光明媚,我和劉秀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被拖曳出老長老長。那影子從房間的左邊一點點的移到右邊,我僵直的坐在牀上,懷裡緊緊抱着我這一生摯愛的男人,不停的與他說着話,彷彿他也正在與我說着話一樣。

金穴

六月初八,人人都道皇帝不行了,私底下連棺槨都已預備下,還有人上奏擇地趕造壽陵,忙得跟什麼似的。那頭東海王劉??也帶着同胞兄弟進來問安,卻被擋在了寢室外,只在外間,隔着竹簾子給父皇磕頭盡孝。我倒也沒分什麼彼此,連皇太子也一併趕了出去,不讓在跟前伺候。

聽說外頭已經連棺槨都備妥後,我開始絕食,誰勸都不理,皇太子、東海王等十名皇子跪在殿外哭求,我只讓紗南轉了六個字:“生同衾死同穴!”

這句話一轉出去,殿外霎時響起一片嗚咽之聲,我抱着劉秀一坐就是一天,紗南帶着小黃門送膳食進來,我只取了米粥,細細的餵給劉秀,其他的碰都不碰。

如此過了兩日,我腹中空空,餓得連胳膊都擡不起來,最後只得渾身無力的躺倒在劉秀身側。起初我還能側着頭一直看着他,又撐了兩日,神志卻逐漸渾噩起來,反覆做着同樣一個夢,夢裡依稀看到劉秀竟好了,身上的黃疸熱毒也退了,開始由小黃門進些米粥,太醫道喜,室內跪滿了人。

我也覺得很高興,流着淚卻說不出一句話,很想抱住劉秀放聲大哭,可渾身無力到連大哭的氣力也沒有了,只能默默無聲的淌着眼淚,心裡卻是無限歡喜的。

但我也知道這終究不過是場夢境罷了!

漢人崇尚的靈魂不滅,究竟是真是假?如果這種信仰是真的,那麼死亡並不代表結束,也許我死了,便能永遠和劉秀在一起了。不僅如此,那些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們,又能重新聚在一起……每每想到這裡,我都會感到一股輕鬆的愉悅包圍着自己。

秀兒,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秀兒……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好,永遠在一起!”夢境裡,他緊緊抱着我,語音哽咽,情難自抑。

子女齊聚滿堂,跪了一地,每個人都在哭泣,卻又像是帶着一種難以描述的欣喜。

“可算清醒了。”太醫令噓嘆着抹了把額頭的汗。

我趴在劉秀的肩上,舉目掃視,紗南端着一隻?D跪爬上牀:“娘娘用些巾羹吧,熬稀了,正好潤胃。”她含着熱淚,用木勺舀了勺遞到我嘴邊。

我下意識的往後躲,無力的呻吟:“拿開……”

紗南哭笑不得,劉莊走了過來:“我來吧。”接過木?D後,跪着爬上牀膝行向我靠近。

我只覺得眼前金星亂撞,滿心困惑,使勁全身力氣,我推開劉秀,瞪着眼仔細看了看,他形容雖然憔悴,卻目光清淨。

“這是……怎麼回事?”勉強說出這六個字,我胸口一陣發悶,險些緩不過勁來。

劉秀輕輕噓了聲,安撫道:“別說話,好好休息。”

劉莊舀了勺子遞到我脣邊,含淚顫道:“娘,沒事了,父皇無恙,已經醒來了,你吃點東西吧。”

我又驚又喜,迷惘的轉頭去看劉秀,只見他靠在軟枕上,雖然滿身疲憊,卻是非常真實的正瞅着我吟吟而笑。我兀自不信,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啞然:“我不是在做夢吧?”

邊上有人噗嗤一笑,但轉瞬已鼻音濃重的哭喊:“母后,這是真的,父皇昨天就醒了,你也要快快好起來!”

目光從義王身上移開,我看了看中禮、紅夫、劉蒼……一個個看過去,每個人眼睛都是紅紅的,淚光中情不自禁的帶着一抹欣喜。我長長的鬆了口氣,身子一軟,往後倒去,幸而紗南眼明手快的接住了我,與此同時劉秀也緊張的伸出了手。

我順勢握住劉秀遞來的手,未語淚先流。雙手交握,劉秀懂我心意,輕聲說了三個字:“捨不得……”

***

靠着自身堅強的意志力,劉秀的病情一天天好轉起來。而我,因爲只是體力透支造成的昏厥,所以一旦恢復進食,身體自然比他好得要快很多。六月十四,尚在病中的劉秀任命廣漢郡太守蔡茂爲大司徒,太僕朱浮爲大司空。六月十六,從交?n前線聞訊趕回的劉隆,以功補過,被封爲驃騎將軍,代理大司馬之職――這個位置,原本劉秀有意留給陰興,卻被他以無功無德之名謙遜卻堅決的推辭。

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後,我和劉秀皆平添了一分惜福感恩之心,回首往事,滄桑廿載。

期間有官吏上奏,皇長子東海王既已成年,理當令其往封地東海居住,不應滯留京都,別居雒陽北宮的東海王府。這之後,朝廷上蠢蠢欲動,有不少廢太子黨衆紛紛要求劉??就國,劉秀就此事與我商議。

就目前形勢看,爲了鞏固皇太子的地位,防患未然,最好的辦法是將廢后與廢太子的勢力連根拔起、一網打盡、斬草除根、永絕後患――歷朝歷代的廢后哪一個不是最終跟隨政治勢力的破滅而灰飛煙滅?但劉秀是絕對做不出殺子滅孫這樣滅絕人倫之事,他不是漢武帝劉徹,能不顧親情,狠心將衛子夫連同衛太子全族殺個精光。既如此,若想保住劉莊的地位,我們要做的,必然也得動足腦筋。

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既然誅殺不能,那便唯有禁錮――封國那麼遠,一旦把人放了出去,離開雒陽,身爲皇子的藩王們會在背地裡搗鼓出什麼樣的事來,誰也吃不準。

“既放不得……那便懷柔重賞吧。”我嘆了口氣,說出自己的看法,“也希望他們能夠有些自覺,懂得收斂。”

只要他們不步步進逼、欺人太甚,處事低調不張揚,我也並非是沒有容人之量的。只要他們乖乖的,不要總想着一些不該想的……

“除了賞賜外,朕還想……將郭況提升爲九卿……”

我蹙眉,情緒中瞬間流露一絲不滿,但轉眼瞧見對面斜躺在牀上的劉秀笑得甚是淡定,腦中靈光閃過,已然明瞭,不禁嗔笑:“虧你想得出。”

劉秀見我不反對,便笑着招來代?n,擬下詔書,一一交代。

六月十九,建武帝下詔將劉輔從中山王的封邑改封爲沛王,放出宮去,與母郭聖通一併住在北宮,郭聖通改稱“沛太后”。與此同時,大加厚賞郭況,官封大鴻臚。

大鴻臚這個職位,位於九卿之一,官秩爲中兩千石,名頭聽起來的確不錯,主管的卻是諸侯及四方歸附的蠻夷。只要是有關諸侯藩王的事都歸大鴻臚管,除此之外,還兼管四方夷狄來朝進貢的使者以及那些在京充當質子的諸侯子弟。

郭聖通的五個皇子既是藩王,又是質子,讓郭況當這個大鴻臚看管外甥再好不過。這算是一種提醒,也算是一種警示,讓那些得了封邑卻暫時無法就國的皇子,有所自覺,假如藩王在京有所錯失,追究起責任來首當其衝的便是大鴻臚。

郭況升爲九卿之一,外人瞧着感覺是皇帝顧念舊情――郭聖通雖然被廢,郭家卻仍得到異常榮寵,大病初癒後的皇帝數次臨幸郭況府邸,賞賜金帛,豐盛莫比,以至於百姓給郭況家送了個響亮的外號――金穴!

聖寵如斯,京師民聲無不稱讚天子有情有義,是位寬厚仁君!

外交

建武二十年秋,九月裡伏波將軍馬援從交?n班師回京,從交?n帶回一尊高三尺五寸、圍四尺五寸的銅馬,此馬乃用在南方繳獲的駱越銅鼓所鑄,意義非凡。劉秀分外歡喜,將銅馬立於宣德殿下。不出兩月,因烏桓、匈奴屢次犯邊,匈奴甚至頻頻襲擊天水、扶風、上黨各郡縣,不斷滋擾邊塞百姓,馬援再次主動請戰,劉秀恩准。

馬援出發時,劉秀命文武百官送行,據聞當時樑鬆、竇固二人在其列。

早年因爲內亂,無論從軍隊兵力還是民生國情,剛剛建立的漢朝都不足以應付周邊的少數民族,特別是匈奴。爲此,劉秀採用的仍是忍辱負重的懷柔政策,建武六年,委派歸德侯劉颯出使匈奴,饋贈大量金錢,當時匈奴單于對使者傲慢無禮,劉秀絲毫不動聲色,待之如初。

到了十二年,留守五原的盧芳部下隨昱歸降了漢廷,逼得盧芳捨棄輜重,僅餘十來騎人馬逃入匈奴。盧芳的勢力瓦解雖是好事,卻也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北方各郡的漢軍被迫與匈奴正面接觸,兵戎相向。至那以後,匈奴向河東等地大舉入侵,漢軍的守軍根本無力抵擋。

迫於匈奴南犯的強大壓力,劉秀採取的措施是重兵設防,遷徙邊民。

在較短的時間內,劉秀調集了大量的軍隊,在北方各郡構築防線,這條向內地收縮的防禦線貫穿了西河、渭橋、河上、安邑、太遠、井陘、中山、鄴城等地,綿延數千裡――當時朝廷正分封功臣,以卸甲收兵權,但杜茂、馬武、朱祜、馬成、王常、王霸等人卻仍駐防在在這道防禦線上,抵擋外敵入侵。因爲國家纔剛剛收復江山,所以重心必須首要放置在恢復經濟生產上面,而漢室兵力有限,實在無力控制廣闊的邊遠地區,爲此劉秀審時度勢,採取退避三舍的防禦戰略,陸續放棄幽州、幷州一部分土地,將那裡的居民遷徙到內地居住。

馬援駐守北方邊境後,曾於建武二十一年秋率三千人主動向烏桓進攻,可惜無所收穫。而遼東郡守祭肜,卻打敗了一萬餘鮮卑騎兵,這一仗直打得鮮卑再不敢靠近邊塞。

這一年的冬天,匈奴再度襲擊了上谷、中山兩郡,馬援率衆誓死抵抗。

就在匈奴和漢頻頻發生摩擦和激戰之際,西域各國卻因爲忍受不了莎車王的騷擾,而紛紛向漢廷求助。

西域位於大漢的西北方,對於漢廷而言,西域距離原本便隔得甚遠,如今爲了應付匈奴,更是放棄了北面的幽州、幷州的一些土地,造成匈奴進一步深入。西域境內的車師前、鄯善、焉耆、精絕、龜茲等十八個小國懼怕被強大的莎車國吞併,於是期盼着中國能伸出援手。他們各自將自己的王子遣送到雒陽充當質子,表示只要中國肯出兵,在西域設置都護府,使得莎車國不敢再在西域稱王稱霸,有妄動之念,那他們便願意從此向中國俯首稱臣。

面對這樣的請求,朝臣們有人認爲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有人則不以爲然,以泱泱大國自居,聲稱不必將那些蠻邦小國放在眼中。

這是一項涉及國家政治外交的決策,公卿們討論了無數次,也沒有得出最終的結論。而十八國質子的相繼抵達,倒是着實忙壞了大鴻臚郭況,質子們皆是帶着珠寶進朝貢奉的,僕從多則數十人,少則也有十餘人,這一併加在一起,需得安置的人口委實不少。再加上連日降雪,天氣驟冷,少不得又得添置衣物棉被,炭爐柴火之類日需用品。

相對於朝廷上的火熱朝天,劉秀的反應似乎稍顯冷淡了點。我冷眼旁觀,即使他不開口表態,於他心中所想也能明瞭幾分。

這一日風雪交加,我一手牽着劉綬,一手牽着劉禮劉,從西宮往雲臺殿走去,這一路雖有廡廊遮掩,卻仍被劈面的雪片兒颳得迷了眼。兩個孩子倒是不亦樂乎,面對白茫茫的雪景分外雀躍。

廣德殿內備着炭爐,甫一進門便覺得暖意襲人,我呵着氣兒,拉着兩個孩子走了進去。劉秀正伏案看牘,見我進屋,忙站了起來,劉綬笑嘻嘻的喊了聲:“父皇!”便張開雙臂撲了過去,倒是劉禮劉年長略懂事些,乖巧的站在地上,嬌滴滴的說:“孩兒拜見父皇!”

這當口劉秀已將劉綬抱在懷裡,我怕劉秀受累,急忙打發乳母去將劉綬抱下,她卻不依不饒的反緊巴着劉秀的脖子,怎麼哄也無濟於事。

這全因劉衡年幼夭折,故此之後劉秀特別溺愛這個小女兒,今年初還將酈邑縣劃爲劉綬封地,號酈邑公主。

雪珠子撲簌簌的砸在窗戶上,天色卻又暗了些,我瞧殿內雖然點着燈,光線卻終究不夠亮堂,不由嗔道:“讓你不要太過費神,你總是敷衍我……如今你這身子可不比少年了。”

劉秀莞爾一笑,連道:“是,是,謹遵皇后之命。”說着,抱了劉綬向內室走了進去。

寢室內爲了保暖,在門口掛了厚重的帷幔,人一進去便有覺得身上又暖了一成。我才唸叨着:“怎麼不把外間的書案搬裡頭來?”就聽身後“阿嚏”一聲,卻是劉禮劉捂着嘴打了個噴嚏。

我回過頭,見她站在門口,身上還披着貂鼠麾衣未曾脫去,灰色的貂毛掖在頸口,反襯得她一張小臉膚白如雪。她年幼身小,臉蛋兒還略帶着童稚的嬰兒肥,但細長的眉睫,忽閃的眼眸,卻在剎那間令我恍惚起來。

“母后……”許是我盯着她的眼神太過異樣,她有些羞怯的低低喚了聲。

我回過神來,眨了眨眼,緊繃的臉慢慢鬆弛,嘴角也彎了起來:“怎麼不脫了外衣?”她見我神色緩和,便也笑了笑,伸手解了麾衣,轉身交給宮女,我伸手給她,她笑吟吟的將手放入我的掌心。

觸手很暖,五指白皙且修長,我將那小手擱在掌心裡搓了搓,柔聲笑道:“指甲可又長長了,等會兒讓紗南姑姑給你剪一下。”

“我也要。”不等劉禮劉答話,劉綬在父親懷裡高聲揚言。

劉禮劉靦腆一笑,那樣純粹無暇的笑容再次令我的心爲之一顫:“多謝母后,母后待我真好。”

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迷瞪着眼不說話,室內忽然就靜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秀在身後推了推我,輕聲喚道:“麗華……”

我才如夢初醒般回神,身後摟過劉禮劉,笑道:“盡說傻氣的話,你是我的女兒,母后不疼女兒又疼哪個?”

劉綬聽了,一連迭聲的嚷道:“那我呢,母后可疼我呢?”

我笑着回頭:“一樣!你和姐姐都是母后的心肝寶貝兒!”

劉綬似乎並不滿意這樣的答案,不悅的嘟起了嘴,劉禮劉卻笑了起來,笑靨如花,洋溢着滿滿的幸福。我衝她輕輕一笑,她拉着我的手使我的身子伏低了些,然後踮起腳尖,在我臉上重重的親了一口,赧顏而笑:“我最喜歡母后了!我要做母后最最乖的女兒,長大了也要像太子哥哥和長公主姐姐一樣孝順母后。”

“好孩子!”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臉,隨手從案上拿了一隻鞠球給她,“和妹妹一塊兒到外間蹋鞠去吧,母后和父皇說些話兒,一會兒再來陪你們玩。”

劉禮劉應了,劉綬見有得玩,便也順從的劉秀身上溜了下來,姐妹倆攜手歡歡喜喜出門而去。

我在牀上坐了下來,有點兒愣忡,紗南端了盆熱水來給我泡腳,劉秀卻打發她出去,然後挽起袖子親自動手。

我也沒推辭,兩隻凍成冰坨似的腳一入水,感覺整個人也似活過來般,暖洋洋的說不出的愜意。

水聲嘩嘩作響,我伸手撫觸他花白的鬢角,一時唏噓:“真不知這樣做,是對是錯?”

他聞聲擡起頭來,雙手溼答答的,眉眼卻笑如春風:“只要你覺得是對的,就堅持下去,不要顧慮左右……”

我又是一嘆:“如此說來,西域的事,你已有了主意?”

他神色一正,我拉他起身一同踞坐於牀頭。

“朕……打算送西域諸王子歸國,另外備些厚禮讓他們帶回去……”

我聞言一震,靜默不語。

我和他兩個人都不開口說話,彼此目光膠着對視,眼眸烏沉,黑亮的瞳仁清晰的倒映着我的臉龐。盆中的水漸冷,我猛地提足,嘩啦水珠四濺。

“如此甚好。”

他“嗯”了聲,仍是彎腰替我擦乾腳,然後用手緊緊握着,掌心微涼。

我忽然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記得那年饑民流浪到我家中,大哥和二弟都不在,我硬逼着三弟收容難民,三弟嘴上不敢說什麼,心裡卻是不大樂意的。我其實也知道,家中人口衆多,在那種時局下,能顧得上族人溫飽已屬不易,如何顧得上旁人?又再者……活人一時易,活人一世難,我看似救活了那麼些人,卻不想最終累人累己……”

劉秀輕輕喊了聲:“麗華……”

我擡頭衝他一笑:“連年的戰亂,國民更需要休養生息,恢復經濟,這些纔是當務之急。西域離中原太遠,要我們派兵駐紮,設置都護,維護那些國家的利益,共同抵抗莎車國的欺凌,說實話,這個擔子太重了些。邊境上地廣人稀,你寧願捨棄幽州、幷州,將邊境上的百姓撤離到內裡,縮小疆域,擔心的不正是國家財政有限,照拂不到那麼多的地域嗎?既如此,如何還能再有多餘的精力顧忌到更深遠的西域去?”

他放開我的腳,又是一嘆:“麗華,朕實在不是個好皇帝。”

“你這樣都不算是好皇帝,我真不知道衡量好皇帝的標準是什麼了。”我笑着套上襪子,“依我愚見,武帝晚年時對匈奴、西域用兵,窮兵黷武,揮霍軍餉,置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也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好皇帝。”

劉秀微微變色,愣了半天才啞然說了句:“朕如何比得武帝……”

我失笑道:“是,原該拿文帝、景帝來與你作比,但我仍不希望我們的陽兒將來成爲劉徹那般的皇帝,哪怕……他將來能名垂竹帛,永留青史。”我不由自主的繃直了腰板,“我這人魯鈍,沒有什麼仁德的大智慧,在我看來,西域對於我們漢朝的意義實在微乎其微,昔日張騫出使西域,爲的是聯合大月氏夾擊匈奴,這是出於軍事戰略考慮。如今看來,西域於我們有何用?它的土地,它的物產,它的百姓,對我們既沒有用處,又非是兵家必爭之地,那些大大小小的屬國要來有何用?設置都護,耗費國力,勞民傷財,得不償失。你倒是還念着情分備了禮物,若換作是我,早將他們打發回老家了……”

他嗤然一笑,摟住我的肩膀,將我攬進懷裡:“謝謝。”

“謝我什麼?”

“謝你替我辯解,還費心用了那麼多說詞讚我。”

我大笑:“那你不如將那些預備給西域諸王子的大禮省了,直接送給我吧!”

劉秀聞言,不禁也忍俊不禁的大笑起來:“果然是財迷!”

我回道:“非我財迷,是你摳門!我倒還記得前年你去汝南南頓縣,那裡的父老百姓如何說你來着?”

他眼中笑意更盛,我抿脣竊笑,“公公曾任南頓令,所以你免了南頓一年的賦稅,吏民們讓你索性減免十年,你卻說什麼都不肯,最後討價還價的,才勉強又加了一年。”那年的事之所以讓我記憶猶新,是因爲當時君臣百姓一塊樂着,那些吏民瞧着劉秀脾氣好,竟打趣揶揄皇帝,說皇帝小器,明明捨不得那十年賦稅,還假作大義凜然。

這件事回想起來,至今仍能讓我大笑不止。我的秀兒,有時候看着還真不像是個皇帝,絲毫沒有皇帝的架子不說,作風氣派,也仿若當年莊稼地裡鋤禾稼穡的樸實青年。

“朕的確是摳門。”他收起笑容,忽然眼中添了一分愧疚之色,拉起我的手說,“雖然貴爲皇帝,卻沒能讓你過足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你貴爲皇后,無論吃穿用度,卻遠遠及不上前朝皇后,是我累你受苦……”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幸而你不似前朝皇帝那般奢華,若也搞得後宮佳麗三千,我非一頭碰死在這雲臺閣廊柱上!”我故意說得醋意濃烈,得以沖淡了他的愧色,“不貪你的金,不圖你的銀……只要你的人,你的心……”

室外的風雪似乎更加大了,呼嘯的風聲在窗外盤旋,然而我的心卻是異常溫暖。我們依偎倚靠,無需過多的言語,彼此間互相守望,偶爾的一個眼波交纏,那個瞬間,便已經是永恆。

***

建武二十一年冬,漢建武帝婉言謝絕西域各國,遣送充當人質的王子歸國,並致送厚禮。十八國在聽說中國不肯派遣都護後,大爲恐慌,於是向敦煌太守發出檄文,請求王子留在漢境,希望能夠以一種中國同意派遣都護的假象來阻嚇莎車國。

敦煌太守裴遵如實奏報後,劉秀應允。

建武二十二年,劉英及冠,從宮中搬了出去。其實比起劉??、劉輔,他在宮裡住的時間已經算長的了,可即使如此,許美人與唯一的兒子分別時仍是哭得死去活來――我恩怨分明,念着許胭脂在宮裡的這十幾年還算老實本分,劉英亦是乖巧聽話,於是吩咐大長秋,以後每月的初一十五,楚王劉英進宮拜見我之後領他去許美人宮中,讓他們母子小聚半個時辰。

許美人自知後半生的倚靠盡在兒子身上,而在這之前,這些倚靠卻又全在我的一念之間,於是愈發在後宮謹言慎行,閉門不出。

正是這一年秋末,九月裡的一天下午,我尚沒從午睡中醒來,卻聽到宮中一片驚慌的尖叫聲。我被尖叫聲吵醒,沒等睜開眼,便感覺身下的牀在不住晃動,飄飄忽忽的牀倒不像是牀,而像是一艘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船。起初我以爲自己在做夢,可是四周緊接着響起喀喀的聲響,我睜開眼,看到屋子裡的擺設都在顫動,案几上的成摞的竹簡滑塌仆倒,最終跌落在地上。

下一秒鐘,我條件反射式的從牀上跳了起來,寢室內沒有人,但屋外頭卻很吵,夯土牆的牆粉在簌簌往下掉,嗆人的石灰粉瀰漫在狹小的空間內。

我捂着口鼻正打算往外衝的時候,迎面衝進來一個人,差點撞到我身上。

“娘娘!”紗南的身手相當不錯,她見我無恙,不由鬆了口氣,忙拉着我的手說,“趕緊出去!屋子裡不能待了……”說話間就聽啪的一聲,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從頂上掉了下來,摔碎了。

千鈞一髮,我哪還顧得上去瞧是什麼東西碎了,忙反手拉住紗南,兩人一同跑了出去。

出了西宮主殿,才發現園子裡已經站滿了人,或蹲或站,有不少宮女宦者害怕得相互抱成一團,也有些膽大的擡頭對着屋頂指指點點。

腳下仍在不住晃動,天搖地動也不過如此,不斷有人從西宮內跑出來,嘴裡恐怖的尖叫着:“地震了――”

我心裡驟然發緊,這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叫了聲:“我的孩子――”心中着急,險些厥過去。

紗南見我六神無主,忙拉住我說:“娘娘別慌!太子和幾位大王、公主都沒事,娘娘也趕緊退到安全的地方去吧。”

所謂的安全之所,左右不過是些空曠的平地,我回頭順着紗南手指的地方瞧去,並沒有見到劉莊等人的影子,卻依稀看到另外有個熟悉的身影正急匆匆的跑了過來。

“麗華――”地震得太厲害,人勉強能站得住,劉秀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從外頭跑了來,好幾次他都幾乎跌倒。

我“哎唷”叫了聲,趕忙喊道:“你別動!別動!趕緊蹲下!”可他哪裡聽我的,硬是踉蹌着跑到我跟前,代?n等人慌慌張張的尾隨其後。

地震持續了約莫五六分鐘,隨後便靜止了。安靜下來的皇宮,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我和劉秀攜手並肩的站在一起,那些原本害怕到哭泣的宮女抽泣了兩聲,在帝后面前也不敢太過怯弱,紛紛止住了哭聲。

然而那一刻,我卻很真實的從劉秀眼中看到了懼意。

***

建武二十二年註定是個多災多難的一年,九月突發的地震,震中心不偏不倚的位於南陽,據南陽太守上奏,南陽房屋倒塌,地面開裂,百姓被壓被埋,死傷無數。除南陽郡外,此次受到地震波及,受災的郡國多達四十二個,佔全國郡國總數的五分之二。

劉秀的懼意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此毀滅性的天災造成了龐大的傷亡人數,巨大的經濟損失更是不可估量,這對於正在恢復農業經濟發展的漢朝而言,無疑是一次最沉重的打擊。另外,換個思維角度去想這件事,令劉秀感到恐懼的還有他骨子裡的迷信思想在作祟,由於缺乏正確的科學論證觀念,古人往往會把天災想象成爲是上天的懲罰,常人如此,更遑論劉秀這個老迷信?最爲要命的是,這次地震的震中在南陽,那可是帝鄉,所以劉秀更加深信是上天在對他的所作所爲有所警戒。

我當然不可能苟同他的胡說八道的唯心主義論,於是據理力爭,搶在他帶人告祭上天之時,讓大司農及時調撥賑災糧款。

全國各郡縣的賑災救助很快便發動起來,皇帝詔書:“日者地震,南陽尤甚。夫地者,任物至重,靜而不動者也。而今震裂,咎在君上。鬼神不順無德,災殃將及吏人,朕甚懼焉。其令南陽勿輸今年田租芻稿。遣謁者案行,其死罪繫囚在戊辰以前,減死罪一等;徒皆弛解鉗,衣絲絮。賜郡中居人壓死者棺錢,人三千。其口賦逋稅而廬宅尤破壞者,勿收責。吏人死亡,或在壞垣毀屋之下,而家羸弱不能收拾者,其以見錢穀取傭,爲尋求之。”

十月十九,負責營城起邑這塊土木工程的總負責人――大司空朱浮被免職,翌日,光祿勳杜林被任命爲大司空。

地震發生沒多久,青州又突發蝗災,全國上下頓時再度被陰霾籠罩。

恰在此時,留居敦煌的西域王子們忍耐不住思鄉之情,紛紛逃回西域,莎車國王因此獲知中國不會派遣都護到西域去,於是帶兵攻打鄯善,甚至斬殺了龜茲國王。鄯善國王上書漢廷,表示願意再派王子到中國當人質,請求中國一定要委派都護到西域去,鎮壓莎車王的猖獗氣焰。

這道奏疏除了懇切之詞外,末了附加了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如果中國不派都護前往,他們便只能去投靠匈奴了。

正被國內災情搞得焦頭爛額的劉秀聽聞此事後,不鹹不淡的回覆了一句:“現如今使者與軍隊都不可能派到西域去,如果諸國力不從心,則東西南北自在,聽憑爾等抉擇!”

好一句“東西南北自在”,把鄯善國王言語中如同兒戲的脅迫論調盡數還擊了回去。鄯善國碰了一鼻子灰,最終迫於無奈,與車師國一起降附匈奴。

和親

年底的蝗災,不僅造成青州受損,甚至也波及到匈奴。匈奴不僅遭受蝗災,更有旱災,赤地數千裡,人畜飢疫,死耗太半。

彼時匈奴老單于過世,傳位於自己的兒子左賢王烏達?L侯。原本按照匈奴人兄終弟及的傳位習俗,應該由老單于的弟弟知牙師繼承,但老單于在位時,爲了讓自己的兒子繼位,不惜下毒手殺害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知牙師的死,讓下一代子侄輩中的右???K日逐王比心存懼意,因爲按照兄終弟及的方式,應該是知牙師繼位,如果按照傳子的方式,他纔算是第三代中的長房長子,屬於首選。

比不滿老單于霸道的做法,卻有懼怕這位叔父以對付知牙師的手段同樣來對付他,於是明哲保身,帶着自己的人馬遠離王庭,極少參與庭會。

然而烏達?L侯即位後沒多久便也死去,他的弟弟左賢王蒲奴繼位做了大單于。比得知後心中更加怨恨,恰逢匈奴旱蝗不斷,他趁機向漢廷示好,派使者到漁陽郡,向漢朝提出和親。

漁陽太守將奏書送交到雒陽時,正是新年伊始,朝臣們爲了要不要答應和親進行了一番激烈的討論。

匈奴的和親要求就像是一滴水,濺落到一鍋沸油中,宮中宣揚得沸沸揚揚、繪聲繪影,都在背地裡議論說皇帝有意和親,欲將皇室公主許嫁匈奴。

謠言一天未經證實,我便一日不會輕信,但是義王、中禮顯然不會這麼想,兩姐妹雖然都已過了及笄之年,但我心裡總還想着她們未滿二十,年紀尚幼,是以至今還留在宮中未曾出閣。我沒想到和親的事對她們影響如此之大,直到這兩個孩子跑來找我哭訴,我才意識到女大不中留,若是還將她們留在自己身邊,只怕她們心裡反倒會埋怨我這個做母親的太過不通情理。

“陽兒今年也該行冠禮了,你有何打算?”

劉秀將宗正的奏書遞給我瞧,我沒看,隨手擱到一旁:“按照禮儀規格辦,就讓太常和宗正負責好了。”比起劉莊的成人禮,現在我更關心女兒,“太子及冠後也該納妃了……這倒也提醒了我,我們的兩個女兒早已成人,是時候出嫁了。另外,今年也是紅夫的及笄之年,雖不想這麼早將她嫁出去,但我也想給她挑個人品好的夫君,我瞧着駙馬都尉韓光爲人不錯……”

“麗華。”他伸手握住我的手,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你不用這麼急,和親的事朕還沒最終決定。”

我淡淡的迴應:“那陛下又能中意何人呢?與陛下血緣近些的王侯中並無待嫁女子,唯獨齊王劉章有女……”

“正是要與你商議此事。”劉秀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憊中帶着一絲哀痛,“才接到謁報,齊王薨了。”

劉章……

我愣住,一時忘了該說什麼。

“朕下詔賜諡哀王,按禮他的子女當守孝三年。”他停頓了下,然後爲難的看着我,“朕想……”

我下意識的縮手:“我馬上讓樑家和竇家下聘,另外,韓家那邊也會納徵……”

“麗華……”他反而更加用力的握住我的手。

我急躁的用力一掙,大聲道:“我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不是用來當和親的犧牲品的!”

劉秀長長的嘆了口氣:“你誤會了,我沒有要把女兒送去匈奴和親的意思。”

我怒火上涌,哪裡還聽得進去,推案而起:“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我不是不愛國家,不愛社稷,不愛黎民百姓!但我做不到那樣胸襟偉大,能親手將自己的女兒送入火坑!”

我欲走,他卻從身後拉住了我:“自漢始,中國便不斷與周邊番邦和親,高祖、惠帝、文帝、景帝、武帝、宣帝、元帝,歷代均不能免,朕……”

我心裡又氣又痛,不等他底下的話說完,便急慌慌的掙開手,奪門而逃。

這一路上腦子裡紛亂的想了許多許多,想到連年的戰爭,想到邊境萬民的悽苦,想到地震坍塌,想到蝗災赤地。

從廣德殿回到西宮,怒氣已消去大半,整個人也冷靜下來,忽然覺得有說不出的無奈和沮喪。

紗南瞭解我的倦意,扶我到牀上休息,才躺下沒多久,就聽窗外有人在嚶嚶哭泣,

“誰在外頭哭呢?”我心裡煩,於是口氣也跟着不耐起來。

紗南急忙叫人出去查看,沒多會兒小宮女回報:“是?U陽公主在廊下哭泣。”

我聞言翻身從牀上起來:“又是誰欺負她了?快把她領進來。”

少頃,眼睛紅彤彤的劉禮劉怯生生的走了進來,見了我,不曾說話便跪下磕頭,然後又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我見她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上,肩膀不住的顫抖,心裡最後存的一點不耐也隨之散了,忙讓紗南扶她起來。

“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又哭什麼?上學被師傅責罵了?哪個宮人服侍得不好,衝撞了你?還是哪個嘴碎又胡說了什麼,惹你傷心了?”

我連猜七八個原因,她總是抹着眼淚不說話,只是一味搖頭。

“公主!”紗南跪坐在她身邊,面帶微笑的安撫她,“你這樣只是哭,不說明原由,如何叫皇后娘娘替你作主呢?”

劉禮劉聞言果然愣了下,然後紅腫着眼睛擡起頭來,懦聲問:“大姐……大姐她們是否都要出嫁了?”

我揚了揚眉,目光移向紗南,紗南衝我微微搖頭。

劉禮劉一邊抹淚,一邊抽咽:“大姐、二姐要出嫁,三姐也有了合適的夫家,他們說……他們說宮裡只剩下我和小妹沒有夫家,所以……所以蠻子來求親,父皇要把我送給蠻子……”勉強說到這裡,已是聲淚俱下,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恍然,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就爲了這個傷心麼?”

她連連點頭,哽咽:“我不想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們說匈奴很遠,去了那裡便再也見不着父皇母后了!”

我鼻子一陣兒發酸,嘆氣道:“傻丫頭,怎麼那麼傻,你纔多大?母后怎會捨得將你送去虎狼之地?”

“可是……可是他們都說……我不是母后親生的,母后不喜歡我的生母,所以、所以……這次一定會選我去和親……”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腹委屈。

我對她又氣又憐,叱道:“你若要這麼想,豈不是將母后這麼多年待你的心都一併抹殺了麼?”說到動情處,聲音不禁哽咽起來。

劉禮劉渾身一顫,急忙跪下,磕頭謝罪:“孩兒錯了!母后對孩兒疼愛,撫養多年,與衆姐妹並無二樣……”見我傷心落淚,她又驚又急,“我錯了!母后,你別哭,都是我不好!”她用手胡亂的替我抹淚,我酸澀的別過頭,她激動的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我,放聲大哭,“娘啊――你就是我的親孃啊――”

“禮劉……傻孩子!你個傻孩子!”我被她哭得心酸不已,一時間母女二人抱作一團,痛哭不止。

紗南費了好大的勁,說了一籮筐的笑話,才終於勉強減了些許悲傷的情緒。我又好言安慰劉禮劉,讓她放心,這才哄得她依依不捨的回去了。

等她一走,我稍稍平復心緒,屏退開左右,對紗南道:“去查清楚,到底是什麼人在?U陽公主跟前搬弄是非,離間中傷!”

許是我語氣太過嚴厲,紗南竟被嚇了一跳。

我咬牙冷道:“是哪些人,我心裡也有數,你直接去找掖庭令,叫他查清楚?U陽公主今天都見了什麼人,若是宮中奴婢,直接送交暴室!”

紗南應諾後離開,她前腳剛走,後腳中黃門在外稟報:“陛下駕到!”

我心裡不悅,卻也只得站起來接駕,劉秀慢吞吞的走進寢室,看到我時一怔,嘆氣道:“都到了做祖母的年紀,如何還這般衝動?你瞧你,又哭得眼睛都腫了。”

我不願提剛纔發生的事,只是低頭不語,這時殿外又報:“涅陽公主來了!”

我和劉秀互望一眼,我下意識的往牀內挪了些許。

劉中禮進門時懷裡竟還抱着一具箜篌,她目光平靜,面帶笑意,脫去外麾後向劉秀和我分別請了安。我怕被她看出我哭過的痕跡,然後問東問西引出一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特意將臉撇開。

“女兒新學了一件樂器,練得有些心得,想請父皇與母后指點一二。”

劉秀含笑點頭。

中禮略略頓首,退後兩步坐在榻上,將箜篌橫臥在自己的腿上,先不緊不慢的挑了兩個音,然後忽的纖纖玉指一撥,悠揚的絲絃之聲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中禮擡眼飛快的向我倆瞥來,眼波流轉,朱脣輕啓,婉轉嬌柔的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穹廬爲室兮氈爲牆,以肉爲食兮酪爲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爲黃鵠兮歸故鄉。”

歌聲清亮,卻帶着一種幽深的哀怨。歌詞一經唱出,室內衆人均在瞬間變幻了臉色,我亦是頗爲震動的擡起了頭。

如果沒記錯,這首《黃鵠歌》應是漢武帝時被嫁到烏孫和親的江都王之女劉細君所作,歌詞中所包含的怨恨之意,悲苦之情,當真聞者落淚,唏噓難抑。

劉細君嫁的烏孫王老邁,年紀堪當她的祖父,烏孫王后來又把細君送給自己的孫子,細君受不了這種番邦亂倫的習俗,向漢武帝求訴,結果卻被皇帝告知國家要與烏孫聯合對付匈奴,讓她乖乖聽從當地的習俗,聽之任之。細君最終嫁了兩代兩任烏孫王,在烏孫鬱鬱而終,而自她死後,武帝又送了一位公主劉解憂到烏孫和親,劉解憂一共侍奉了兩代三任烏孫王……

自漢高祖起,記錄在案的和親公主有十六人之多,這其中包括帝女、宗室女、宮女,這些女子雖然從大義上成全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利益,但是作爲個人而言,她們的命運皆是慘不忍睹。

中禮唱完《黃鵠歌》後,從榻上起身,懷裡仍是緊緊抱着箜篌,一動不動的盯住了自己的父親。她膚色瑩潤潔白,宛若一尊白玉雕塑,只那雙眼像是有兩簇火苗在熊熊燃燒着,不知爲什麼,看到她如此表現,竟然不由自主的聯想到當年的自己。

許久後,劉秀伸手鼓起掌來,笑道:“中禮彈得真是不錯。”頓了頓,回過頭對我說,“之前朕的話還未說完,你便走了,朕想告訴你的是,即使和親歷代均不能免,朕作爲漢皇帝,卻絕對不會犧牲自己的女兒,亦不願犧牲我漢家女子!”

我睜大眼,一時間忘了是該哭還是該笑,咬着脣百感交集的望着他。

“你放心……”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朕已命中郎將李茂前往匈奴報命,兩國可以交好,不過和親一事不會再提起。”

我感動的赧顏一笑。

中禮叩首:“多謝父皇憐恤!女兒替妹妹們謝過父皇母后!”

我爬下牀去,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涼,手心裡全是溼冷的汗水:“你也是個傻孩子呢!”說着,我轉身對劉秀說,“我們的孩子們,都很善良友愛,是不是?”

劉秀溫柔一笑,毫不猶豫地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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