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婉要儘快回京城,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家幫忙發電報過來,積善堂已經籌集了一大批物資,正準備送去湖南那邊。
事情繁忙,還有很多藥品需要跟車一起走,她總要在纔好。
臨走前,又去墓地看了一眼劉穎。
“我沒讓你睡在劉家的祖墳,也許你以後會少香火,逢年過節,也不知道有沒有祭奠,不過你放心,以後我會顧着你,只要我還活着,有我一口飯吃,就少不了你的。”
“你的性子那麼倔,想必也不想回劉家,再說了,你在劉家看來,是私奔的女兒,他們那一家子根本不可能讓你回去,到不如留在上海,反而清淨。”
“還有,我馬上要走了,幫你去見一眼那個什麼夏明,看看他還有沒有廉恥,知不知道心疼你。”
董婉說到這兒,就皺了皺眉。
她其實並不想去,心裡知道夏明會是個什麼德行,劉穎去世,巡捕房的人都找過他,可他連認屍都不肯,口口聲聲說兩人沒關係,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樣,何苦還去看?
再說了,去了之後又能說什麼,問什麼?
劉穎是自己想不開,走不出來,自殺而亡,夏明恐怕都不會覺得自己有錯,只會認爲劉穎神經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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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她來上海一次不容易,五小姐就這麼自殺,她要是連那個把她哄走,又把她逼上絕路的男人都不見一見,又怎麼能甘心?
巡捕房那邊沒問出來,也不大關注這樣的自殺案,畢竟確實是自殺。
孫家那位族人到是去找過夏明,懷疑是夏明逼迫劉穎陪什麼人……睡覺!
但夏明不說,他也沒有一定要查個清楚仔細,人都去了,按照現在的說法,其實不該再讓人往她身上潑污水。
董婉卻想知道真相,如果夏明真的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想到此,她就不覺打了個哆嗦。
若是真的,這事兒不能傳揚出去。
就是在二十一世紀,還有一些不知道長沒長腦子的混蛋認爲,被人欺辱的女人,應該怪女人自己,便是有一小部分看熱鬧的人,也對那些受害者極盡羞、辱,避之如瘟疫。
那是二十一世紀啊!
在眼下,在這個時代,如果劉穎在世,若是她在天有靈,知道自己的隱、私曝光,肯定會很痛苦。
董婉不能自己替劉穎決定,而劉穎的死,已經表明了她的觀點,她一朝下了黃泉,自己就再也沒辦法追過去撬開她的腦袋,把想法灌輸給她了。
但夏明必須要付出代價!
一個禽獸不如的男人,不能擁有光明燦爛的人生。
想找夏明很容易,他一心一意地追逐上海文成女學的學生劉若馨。
劉若馨今年十八歲,同樣姓劉,是個很正常的文藝女青年,有那麼一點兒清高冷傲,和夏明是在報社認識的,兩個人都有去投稿,結果就碰到了一塊兒。
不過,董婉託孫家的人盯了兩天,人家劉若馨可對夏明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她結交的都是上海名流,要不然也是身價不菲的豪商,再不然,就是那些同樣是文藝青年的少男少女們,像夏明,雖然長得人模狗樣的,可也就能騙騙沒多少見識的女生。
劉穎顯然是其中一個,雖然她真不能算沒見識。
說來也巧,董婉剛說要見一見這個傢伙,就聽說他和幾個學生在茶館聽說書。
說的也很正好,是董婉寫的幾則探案小故事,都是連載在專欄版塊的夾縫裡。
這一段,是講宋朝包拯破案的故事,提到百姓們都誇讚他是百年不遇的,性情溫良醇厚的清廉官員。
董婉帶着劉山,緩緩登樓,就聽見窗邊有個男子吐沫橫飛:“……一口一個百年不遇,你知道聽到的時候,我這心裡是什麼滋味?當官的不就是應該爲民做主,當官的不就是應該爲百姓謀福利,現在冒出一個大清官,萬人傳頌,人人叫好,都說是百年不遇,這究竟是誇讚,還是諷刺?”
她的心情頓時變得沒有那麼糟糕,真像後世人們在網上閒侃,而且說的太有道理。
當時她書寫的時候,也和很多人一樣,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夏明也坐在那些年輕學生中間,百無聊懶地聽他們講話,手裡捧着一本詩集。
封面上夏明著作四個字,寫得很端正,也很大,遠遠就能看見。
董婉這張臉,現在也不是無人認識了,她剛剛在聖約翰講過課,這會兒,茶館裡聽書的學生中,就有一個去上過課,近距離見過她的,她穿的又是當初那件藕荷色的旗袍,梳的頭也是當初的造型,那學生一擡頭看見,頓時大吃一驚,眼睛都亮了,蹭一下站起來,遲疑半晌,還是老老實實地坐下。
他總不能撲過去,萬一嚇到董先生,再把董先生給嚇跑了,那可是天大的罪過。
只是,連忙又叫了兩壺茶,反正他是打定主意,董先生不離開,他就算喝茶喝到肚子裡發脹,也絕不離開一步。
“王宇,你說是誰?”
“董卿,不認識?就是寫老殘遊記的那位女作家,剛剛在聖約翰講過課。”
這邊學生竊竊私語,王宇深吸了口氣,躊躇半晌,咬咬牙,想舉步過去和董先生說幾句話,還沒行動,就見董婉的桌前坐了另外一個人。
此人他認識,好像是李大人家的公子,李又蘇。
“董先生。”
董婉一怔,也沒想到自己跑到這兒來見夏明,卻遇見了這人,她也認識這個人,當初一來上海,孫家的人就告訴他,李家的公子也在,人雖然沒有去見,還是特意送了份禮過去。
真正說起來,那個圈子就那麼小,孫家的人到上海行動,李家的人也來,總要打打交道。
李又蘇嘆道:“董先生,我這次來,只是想謝謝你。”
謝謝你給我父親一個公平公正的評價。
“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里外覓封侯。定將捷足隨途驥,那有閒情逐水鷗。笑指瀘溝橋畔月,幾人從此到瀛洲?”
“……”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閒看。”
董婉沉默良久,只吟了這兩首詩。
這兩首本是李鴻章自己所作詩篇,此時自然最能表達李大人的心意,第一首,何等的胸懷,何等的氣概。
第二首,卻是垂垂老矣,充滿絕望。
李又蘇聽她一吟詩,眼淚便不覺落下。
“李先生,你不要覺得李大人身背污名,他已經得到了公正的評價,百年以後,後人或許會批評他,但絕不會忘記他的功績。”
李又蘇一時無言,不少儒生,都罵自己的父親是秦檜,會遺臭萬年,尤其是戰爭期間,他總在擔心,後人會不會把父親刻在恥辱柱上,永遠銘記。
今日聽了董先生的話,聽了董先生理智地講述甲午戰爭,心中雖然還是彷彿有一塊兒巨石壓着,卻總算知道,父親的辛勞,努力,不是沒人看見。
李又蘇沉默良久,終於站起身,行了一禮,緩緩下了茶樓,董婉也鬆了口氣。
說實話,她不大喜歡和這樣的人交談,一眼就看得出,這人對清廷充滿熱忱,或許也恨它不爭氣,但那一種恨,和自己這樣,恨不得清廷立即消失的恨完全不同。和這樣的人交流,說話總要小心翼翼,不能暴露自己的想法,着實讓人難過。
而且,董婉今天也沒有心情給別人灌輸心靈雞湯。
這邊說話,她稍微留意了一下旁邊的學生,一眼就看出來,那幾個學生的眼睛特別亮。
她也看到了夏明,夏明的眼睛也是亮的。
董婉一直不明白,爲什麼文學著作裡,總會描述一個人的表情貪婪,貪婪,奢望,這樣的表情,又怎麼可能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來,表情還好,眼神又怎麼可能出現那樣的情緒。
但這一刻,她看見夏明,就完全明白了,原來人的眼神真能帶出情緒,也許,這只是自己的感覺,反正現在,董婉就覺得夏明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塊兒可以撲上來咬一口的肥肉,肥得流油。
等李又蘇一走,他就咳嗽了聲,整理整理衣冠,慢慢起身,董婉笑了笑,忽然自己讓椅子轉了個圈兒,笑問坐在一邊的學生:“諸位,我初來上海,不知道這裡有什麼茶點比較好吃?”
坐在一邊充當護衛的幾個漢子裡,就有人張了張嘴,打算說什麼,結果被同伴擰了一下胳膊,頓時把話又吞了回去。
那個被問到的同學,王宇,一瞬間受寵若驚,聲音都發顫。
“先,先生,這茶館挺普通的,不過,有幾樣招牌面點滋味很不錯,您可以嚐嚐。”
說着,他就特別殷勤地招呼小二過來,給董婉點了招牌點心,和上好的茶水。
一看這邊搭上話,董先生又特別和藹可親,不像那些長輩,反而像同齡人,而且人家本來就年輕,一羣學生全都不着痕跡地貼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