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樹記得那是一個溫潤的陽春三月, 草長鶯飛。
那時候,他離飛昇得道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封靈峰呆膩了, 自然想出來走走。
這一走, 便惹了麻煩。
不像現在是趙國統一天下, 那時候大陸上還是有很多個小國家, 趙國也很小。
趙國國君和護國大將軍一起打天下, 其中有一場著名的南淮之戰。
他貪吃,服用了醉果,還闖了戰場, 被殺於槍下之際,護國將軍救下了它——那麼一隻鹿。
心中感謝, 他便用自己的枝幹做了一隻弓與箭送給大將軍, 以報救命之恩。這是第一次。
第二次也是醉果誤事, 險些喪於訛雕之腹,這次也是大將軍救了他, 用那把自己送的弓。
這或許就是天命,從此他也再不敢吃那醉果。但錯也是犯下了,雖已及時挽救,然此救命之恩難以爲報,便對天許下誓願, 保護護國將軍子孫三代。
三代之後, 他回了封靈峰, 靜心修煉。
他是非妖非獸的靈物, 自來天賦就是極高的, 修煉那麼些年,離飛昇也不遠了。這時候便想着去趙府再看看恩人一家過得如何。
這是第五代, 恩公嫡系子孫是趙凱。
然而那境況並不好,趙凱是個體弱多病行動不便的,生父生母又死得早,庶子囂張,可謂是備受欺負。這怎麼行,恩公家一向是家風嚴肅,嫡庶有序,他便以獸神派遣之名進入陸家,路上還捎帶了一個小徒弟。
這個小徒弟就是小梨子。
她的本體是一株梨花樹,那個時候他去趙家,途中正過一片梨樹林,她開得最豔。
一念之差,就用自己的一枝樹幹爲梨子塑了一具身軀,提出她的魂魄讓她能夠離開梨樹林,能夠自由。
自由?卻正是她不自由的開始。
她離開梨樹那具硬邦邦的不能動的軀體之後,她很高興,當是恩賜一般拜了他爲師父。
他也真當是恩賜了,高高在上。
可從來沒有想過,那個時候她是不是願意的,強行靈魂離體那種痛,她也從來沒有提過,他就都當沒有了。
那種痛他後來親自體驗過了,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痛。
趙凱雖然勢弱,但不愧是護國大將軍的嫡系子孫,小小年紀城府了得,從一次被毒害之後,便裝成傻子。
趙凱他很喜歡小梨子,從第一眼相見便能看出來了。
小梨子也很喜歡趙凱,照顧之處甚爲細微。
他們兩從來都像是小孩子,相處起來都沒有別的心思,非常純淨。
自從他回到趙家,拿出些手段,那些庶出的就不能再囂張,也算過了一段還算舒心的生活。
但是他就快飛昇,飛昇之後就不能再繼續回趙家,於是他就想給趙凱治好身體,讓他後生不至於過於坎坷。
豈知那庶出的早把他記恨在心,趁着他靈力消耗過度之時,引來雷劫。劈得他魂飛天外,重傷難愈。直接回到了他紮根的封靈峰,原本以爲是魂飛魄散的結局,卻又爲天令峰上清神君的五弟子齊越遠所救。雖活着,卻不能輕易再離開封靈峰。
他已經回封靈峰一年半,他知道這一年半里小梨子嫁給了趙凱,她把趙家顧得很好。偌大的趙家,她如今一個人在撐。
今日也是知道淮江有異,託着齊越遠,耗盡精神,送了他的魂魄過來。所以,也不能待太久,否則齊越遠也撐不住。
他如今,再不能照顧她了。
“小梨子,是爲師對不起你。”
如果再謹慎一些,也不會是今天的局面。他把她帶到世上,收她爲徒,可師父的責任他半點也未盡到。還把她害成今天這個樣子。
黎舒舒聽了這話,心中苦澀。以師父的性格,說了這句話那就無論如何,也不會帶她走了。
“師父,是我把事情搞砸了。與你,無關。”黎舒舒艱難而又努力地說出這句話,忍住滿出胸腔的酸意。是她太不懂事,爲了給師父報仇,爲了給阿凱報仇……以爲把趙家搞成這個樣子,把趙家庶出都害成木頭人,阿凱會安全,師父聽到後,怎麼也會回來看她一眼。是她太任性。是她太蠢。
如今師父回來了,阿凱神智也清明瞭,可是她清楚地認識到了她自己是多不應該,是做了多蠢的事情。聽到師父說對不起的這一刻,心中的執念反而一下子崩塌了,無地自容。
報了仇又怎麼樣呢。
師父來看她一眼又怎麼樣呢。
什麼都沒有改變。
“在場的各位,趙家木頭人都無性命之憂,這只是我鹿樹一脈的秘術,解開便無恙。黎舒舒,無罪。希望各族少俠能給我鹿樹一個面子,不要再爲難趙家。”
隨着鹿樹的話響起,穿着黑袍的齊老大散發一陣寒氣又鋪卷衆人過來,無聲的威脅。
自然沒人再有反對意見。
“小梨子,你回去解開秘術,以後好好與二少爺生活。”
“嗯……師父說什麼,就是什麼。”黎舒舒聽了只這樣說,眼中的難過平靜下來,瞬間變得波瀾不驚。從來,在趙家這些外人和她之間,師父從來都是選擇趙家,從來都是,所以……她就是一點都不重要的。師父要的,只是她聽話。
“娘子。”
旁邊的趙二少爺再次靠近黎舒舒,拉着她的手,擡眼緊張地看着她:“娘子,我們回家。好不好?”
黎舒舒低眼看着他,黑黑的瞳孔蘊着漠然,既然大家都願意,皆大歡喜。她再說不好,可真是天地不容了啊。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反正她都當了那麼久的趙家人,雖然是個名不副實的二少奶奶,但是要變成真的,也不困難的對不對。再者,這樣也沒什麼不好。阿凱一直一直都對她很好,她還求什麼呢。
“好……”
“嗤——”
一句清晰地回答和刀劍入體的聲音同時響起,旁邊的齊老大驚覺不對想要上前阻止已經來不及。
趙凱手中一把長箭刺入了黎舒舒的腹中。
“娘子,對不起……”趙凱的眼中全是後悔震驚不可思議,馬上鬆了手,又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抱住她:“我只是,我只是,我以爲你不會答應,我只是想破了你的妖身,那樣你就走不了,我想讓你留下來,娘子對不起,對不起……”
黎舒舒低頭看着插在自己腹上的箭,是當年師父送趙家的那把箭,鹿樹枝做的。難怪會那麼痛,扯心貫肺的痛。
阿凱說什麼?她好像聽不清了……
師父呢,好想再看一眼,就一眼。
還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啊。
陸書,再見。
黎舒舒眼中有些輕淺如白梨花綻放的笑意,轉瞬間透明化,下一刻就忽然破裂成幾萬塊白色碎片,向四周飛散而去,就像大風吹走的千樹梨花。
“不——”看着背對着自己的白色背影碎掉,枯樹上面透明的鹿頭一下子變成了實質的人形,臉色煞白,一下子從樹冠衝了下來,落到地上,伸手去抓那些離散的碎片。
“怎麼會這樣?!”趙凱也發現不對,慌張的跟着抓那碎片。
可一片碎片被握住,立即又裂成碎粉末,消散無跡。
“陸管家,怎麼會這樣,我娘子呢?”完全沒想到是這個結果,趙凱直接問陸書。
沒救了,陸書閉上了眼睛,忍住鋪天蓋地的痛意。
趙凱不知道小梨子的軀體是鹿樹枝,想用那箭破了小梨子的妖力,結果剛好是致命的。小梨子的魂魄本來就是強行從本體取出過一次,弱得不堪一擊,那支箭是他做的,沒人比他更瞭解那箭的傷害力了,這下這次攻擊讓她徹底千瘡百孔,是個魂飛魄散的結局。
他想,要是他沒有強行抽出她的魂魄,那她就還兀自安好地開着花,在這個明春的季節,在這個明春的淮江。
甚至,要是他沒有做出那把箭,要是他沒有回趙家,要是他不治趙凱,她就不會有事。
“滾滾滾,你們再在這裡擋手擋腳,老孃也救不了她了。”
紅衣上前,擋在站在中間的齊老大面前,出言趕走鹿樹趙凱兩人,摸出短刀在手腕上劃了一個大口子,升到半空,將流出來的血灑到地上,灑成一個方圓十尺的圓,隱隱形成一個血陣,這時候齊老大在血陣中心畫了一個符,馬上撤了五步遠。
血符變成一個血牢籠,腥紅色兇光大盛,困住了飛散的靈魂碎片。
囚魂血陣!
除了鹿樹趙凱,周圍人看紅衣的眼神都變了。沒想到她居然會這種禁術!
囚魂血陣是一種以精血爲祭禮,囚禁死者的魂魄,不讓其投胎轉世的陣法,是個陰毒的法門,這樣困住死者的靈魂是逆天而行,要遭天譴的。
紅衣要是相信什麼天譴就不會學這個了。但此刻她的心情幾乎是悲憤的,她再不上,她那個天下心腸第一好的齊老大就要上了。可齊老大現在的狀態明顯不好,以他自己的精氣帶着鹿樹脫離封靈峰來這裡,他的靈息都有些透支了,再撐一個囚魂血陣,他是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
說起來這囚魂血陣還是她在齊老大那裡學來的,爲了研究那兩隻系統小獸爲什麼被鎖在齊老大體內,特意找了些相關囚鎖靈魂和解封靈魂的東西看,沒想到倒是現在這裡用上了。
那碎開的白色光片碰到血光之壁,便無法再前行,只縮在光球之內。
紅衣見此,催動這血液流動,形成了一個更加精密的紅光圓球,困住散落的靈魂碎片。
囚魂血陣被列爲禁術,自然是有其厲害之處。
效用厲害,消耗的精血靈力也是厲害的。
紅衣此刻正感受着這個陣法佔用的消耗值有多大,頭上已經直冒汗了。
齊老大自然也不會閒着,繼續畫符固陣,幫紅衣減輕壓力。
畫符已盡至精緻處,齊老大擡頭看半空中的紅衣,見她已經面色潮紅,像是已不堪血陣負荷,便也升騰而起,到紅衣身邊摟住她,自己在腕上開了個口子,運起靈息和靈咒,灌向大大的紅光囚籠。
做好這些,馬上將紅衣的手拿下來,一臉心疼地幫她封好了腕上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