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府中下人端來簡單的早膳,在進入書房的時候,看到譚元裳的模樣,明顯被嚇了一跳。
“嗬老爺”
一邊始終守着的護衛幾兄弟看向端來粥米等食物的下人,爲首的大哥向對方微微搖了搖頭。
不過此刻譚元裳似乎也已經恢復了過來,雖然一夜之間蒼老了不少,但精神倒也沒有差到太誇張的地步,他看向進來的僕人,指了指榻幾。
“放這吧。”
“是!”
早餐很簡單,一碗粥,幾碟小菜,一般如果譚元裳熬夜未睡,都會先端來簡單的餐食,之後纔是洗漱或者休息。
而譚元裳此刻也取過筷子吃了起來,只是筷子撥弄吸溜着粥米的時候,偶爾會發一下呆,很顯然是在想着事情。
“準備一下,我們該走了.”
譚元裳嚥下口中的粥米,夾菜的間隙向着旁人這麼說了一句。
其中一名護衛下意識問了一句。
“老爺,您不進宮向皇上說說嶺東道河西道的事情,說說楚相的事情麼?”
譚元裳搖了搖頭。
“不說了,等他下面官員的奏章呈遞,或者等傳旨太監回京向他稟報吧,我就不摻和了。”
說着譚元裳將小菜放入粥上,連同着熱乎乎的粥米颳着一層送入口中。
“那丹書鐵券呢?”
一名護衛這麼問一句,旁邊的兄弟則是搖頭直接開口。
“皇上都已經收回去了,怎麼可能還給老爺呢。”
“那我們是回家?”
譚元裳沒有說話,手持筷子用筷柄“啪啪~”兩聲,輕輕敲打了桌面,或者說敲打了昨夜傳消息回來之人一併帶回的文書。
“知道了,我去準備一下。”
一名護衛先行離開,他要去安排車馬和船隻的事情,因爲譚元裳要去登州。
僅僅小半天之後,這一棟宅院就已經人去樓空,也就只有一些看顧的僕人留此日常清潔打掃,養護庭院。
——
又過去一段時日,輾轉車船的傳旨太監常本茂終於回到了承天府。
雖然因爲生病在登州耽擱了一些時日,但回程的路上常本茂算是一點也不敢耽擱,所以回京的時間也並不算多晚。
常本茂也不是直接就自己回來的,也順帶將俞子業的奏文一起帶回,算是省了俞子業還要專程派遣郵吏的事。
六月上旬,嶺東道大部分州域以及河西道的部分地區,民間農事已經逐漸步入正軌,不少地方的育秧也順利進行,再有一小段時間都可以播種了。
雖然比曆法上的農時要晚了一些,可晚的時間也不算太久,當年的收成還是能夠有一定保證的。
也是這個時間,舟車勞頓的常本茂進入了皇宮,來到了御書房中,將在登州以及所經兩道之地的所見所聞向皇帝彙報。
去登州宣旨在皇帝和手下一衆親信大臣眼中,代表着皇權的最終勝利,常本茂回來說明情況也是值得重視的,所以此刻的御書房中也不只是有皇帝,也有不少親信大臣,只是少了俞子業等少數人。
有道是大會說小事,小會說大事,這也算是一種體現。
只是當常本茂一點點將登州以及兩道之地的事情敘述之後,御書房內的氣氛也漸漸變了。
當說到楚航接旨後的第三天入了大通河,皇帝終於是沉不住氣了。
幾名臣子只覺得驚駭莫名,而皇帝也覺得手腳冰涼頭皮發麻,即便再和楚航不對付,那也是真正的三朝老臣,數十年來功勳卓越,皇帝也從沒有想過殺楚航。
接旨之後直接投河自盡,豈不是以死告訴天下人,我這個皇帝逼死了三朝元老,功勳宰相?
一個掌權這麼多年的人,一個到老都能左右朝政的人,哪怕是敗了,但也已經度過了政治危機,怎麼可能這麼容易就輕生呢?
幾名臣子中也不乏敬佩楚航之人,雖然是對頭,可是此刻聽聞此言也是心中五味雜陳。
“你,你說.楚相他.真的投河自盡了?”
皇帝帶着驚愕和不可置信地這麼問了一句,常本茂也只能如實敘述。
“回陛下,此乃老奴親眼所見.當時在岸邊的官吏百姓亦是人數衆多,俞大人也在此列,他差一點就能攔下楚相了”
“那他怎麼就沒有攔下?”皇帝帶着怒意這麼說了一句。
常本茂這會對俞子業的感官可是不差,此刻趕忙迴應皇帝。
“回陛下,俞大人是一路從登州城裡追出來的,甚至登州衙門的官差都沒他快,他差一點就能攔下楚相了,在楚相走入河中的時候,俞大人更是不顧自身安危直接跳了下去,後溺水之刻被官差救回岸上,俞大人已經盡力了.”
“只是那時候的楚相,雖然年邁,但步伐卻出奇的快,整個登州城無人能攔下.”
一邊新上任的吏部侍郎忍不住怒斥一句。
“登州衙門的官差都是酒囊飯袋嗎?竟然連一個老人都追不上?”
常本茂嚥了口口水,他還沒說到真正的重點呢,講到此處,縱然是自己回憶一下依然覺得心驚,只不過終究是要說給皇帝聽的。
“陛下,諸位大人此事可沒那麼簡單呢也絕怪不得官差和俞大人.”
皇帝和旁邊幾人看着常本茂,後者光是斟酌言語,身上已經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楚相入了大通河之後,彷彿整條大通河都發出了怒吼霎時間狂風大作,大浪濤濤天未落雨,大通河卻水位猛漲,端得是駭人無比啊其後不多時,電閃雷鳴烏雲密佈,傾盆大雨落下”
常本茂此刻的敘述已經偏離了常人的認知,簡直是偏向了鬼神志怪般的內容。
只不過在登州百姓眼中,看到大通河漲水,看到天降大雨,在一些人還不清楚楚航投河的當時,那是沒有悲傷,只有歡騰雀躍的。
而在常本茂這個河面親歷者的視角中,則是大通河發怒,一切水勢都恐怖無比.
但這一點不過小節,一點不妨礙皇帝和在場大臣理解常本茂說的內容。
甚至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都只覺得身上發寒,一陣陣雞皮疙瘩升起,頭皮都是麻麻的
“老奴在登州的那兩天,也曾接受了當地官員設宴招待,酒席上就有官員提出過對楚相抗旱渠的一些質疑,而那一刻大通河水勢之兇堪稱恐怖,卻都順着抗旱渠流走.”
這時候常本茂自己已經懼怕到了極點,但忽然猛得一個激靈,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陛下,楚相入河前曾經最後讓老奴帶一句話”
常本茂停頓了一下,卻見皇帝和各個大臣都沒有言語,不知是驚是呆,便趕忙說了下去。
“楚相說:聖上在意的災情,很快便可解了.”
此時此刻,這一句話彷彿就不是常本茂說的,更好似經由常本茂之口,傳來了楚航的聲音,嚇得皇帝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隨後皇帝反應了過來,在心中升起恐懼的同時也升起一股強烈到自欺欺人般的不信,臉上浮現出怒容,指着常本茂大喝。
“常本茂,你所言太過荒謬,伱敢欺君——”
常本茂被嚇得立刻跪倒在地上,並大聲疾呼着解釋。
“陛下,陛下,老奴不敢啊!老奴所說句句屬實,俞大人可以作證,登州官吏可以作證,登州百姓可以作證啊!”
“對了,楚相投河之後,兩道旱情得解,民間都傳是楚相以自身性命託付,感動上蒼以轉天時,其後多日,大通河上船隻密佈,人人都想打撈楚相的屍身.”
常本茂此刻的語速非常快,若是說慢了,說不好皇帝就把他斬了。
“後來更有各地百姓自發在河邊祭祀楚相,更是將部分食糧倒入大通河中,以求河中魚蝦水族吃此食糧,勿要傷了楚相屍身.老奴歸京走水路的時刻,大河流域此類祭祀所見不知凡幾,老奴句句屬實啊!”
說着,常本茂還不停叩拜着。
“請陛下恕罪,請陛下恕罪,我這還有俞大人的奏章呢”
常本茂的這種反應其實已經讓皇帝和在場大臣信了七分,因爲常本茂是不可能有膽子欺君,更不肯欺君到了這種地步。
“拿,拿來.”
皇帝說着,常本茂趕忙起身取出奏章,等前者匆匆翻閱一部分內容,本就難看的臉色則更顯蒼白。
這一切,恐怕都是真的!
五月端五日.
皇帝只覺得身上發寒,他想起來,那一天承天府也是突發雷雨,他在皇宮中小憩,被恐怖的雷聲驚醒
當皇帝的視線看向身邊這些親信大臣的時候,也看到了一張張或驚恐或面無血色或細汗密佈的臉。
終於,有一人詢問了一句。
“楚相的屍首找到了沒?”
常本茂擦着臉上的汗,回答着這個問題。
“成千上萬的大小船隻連日打撈,都不曾撈到楚相的屍首,否則百姓也不會用寶貴的糧食來投河餵魚了.登州衙門和當地百姓邀請真君廟廟祝,在登州城外爲楚相立了一座衣冠冢”
有些話常本茂還是有所保留,比如登州乃至嶺東和河西道中,民間私底下的一些猜測,一些對當今聖上的不好議論.
常本茂這會可不敢刺激皇帝了,這事將來誰愛說誰說,反正他不會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