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醫生

愛德華醫生

在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的病人活動室裡,幾個女病人正聚在一起打牌。女護士喊道:“卡米凱爾小姐,請過來吧,彼特森醫生在等着你。”一個女孩聽後嘆了口氣,收起手中的牌,扔在桌上,對幾位牌友說:“真是可惜,剛拿了一手好牌。我得走了,祝你們好運。”她從牌桌邊站起身,誇張地扭着腰,走到門邊。

“哈里會帶你過去。”女護士對卡米凱爾小姐說,又低聲囑咐護工哈里:“小心看着這個女人,別讓她離開你的視線。”哈里會意地點點頭,走過去爲女病人開了門。

一出門,卡米凱爾小姐就親熱地挽住了哈里的胳膊,問:“今天過得好嗎,哈里?”

“很好。”

女病人像撫摩情人那樣撫摩着男護工強壯的胳膊,體貼地說:“可你看上去臉色不太好。”

護工敷衍道:“是燈光的原因吧。”

女病人雙眼充滿愛意地看着護工,雙手仍緊緊地抱着他的胳膊:“我真爲你擔心,親愛的。”

哈里看了卡米凱爾小姐一眼,說:“我真的很好。”

“我們這就要去彼特森醫生的辦公室嗎?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下來單獨聊聊——就你和我,好嗎?”

“我很樂意,如果有時間。”哈里說。

“真的嗎?”卡米凱爾小姐嘴裡說着,手下卻暗暗地使勁兒,用指甲在哈里的手背上劃出了幾道口子。哈里連忙掏出手絹擦着手背,毫不客氣地一把拽過卡米凱爾小姐的胳膊,把她送到醫生辦公室門口,摁響了門鈴。

“進來。”屋裡的醫生說道。

哈里打開門,把病人送了進來。卡米凱爾小姐一進屋,就懶洋洋地坐在門邊的沙發扶手上,不耐煩地說:“彼特森醫生,您攪了一場很有趣的牌局,真是讓人掃興。”

康斯坦斯·彼特森醫生坐在辦公桌後面,忙着自己的工作。這是一位很年輕的女醫生,容貌秀麗。如此漂亮的女醫生出現在精神病醫院,簡直是一個奇蹟。可惜的是,醫生的美貌在治療過程中可能起不了太大作用,尤其是對女病人。醫生沒搭理病人的話,只是對站在門口的護工說:“你可以走了,哈里。”

“我就在外面。”哈里不太放心地看了女病人一眼,帶上門出去了。

醫生拿起筆和記錄本,朝病人走來,說道:“瑪麗,希望你今天感覺會好些。”

“恐怕不會。”病人一點兒都不配合。

“你會的。”醫生安慰她說。

“我覺得這些事都很荒唐可笑。”

“什麼事?”

病人抱怨說:“什麼精神分析,太無聊了!讓我像個傻瓜似的躺在那裡,把什麼都告訴你。實際上,你並不能真的從我不幸的童年故事中分析出我的病因,就是這樣。”

彼特森醫生拉過椅子,在診療牀邊坐下,等着病人過來。卡米凱爾小姐很不情願地走過來了。彼特森醫生對病人開着玩笑:“在第一次談話中,我的病人們總把我看成一個討厭的傢伙。”

“我知道,我的潛意識裡有一種好鬥的東西,這讓我自己並不想被治好。”卡米凱爾小姐說着,在牀上躺了下來。

彼特森醫生和顏悅色地對女病人說:“說得沒錯。你是在享受生病,我的工作就是找出潛伏的病因,讓你明白爲什麼會這樣。等你明白爲什麼要做些對自己不利的事,還有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這樣的事時,你就能治好你自己了。”

“你的意思是說,我對你撒了謊?”

“某種程度上吧。”

卡米凱爾小姐平躺在診療牀上,眼睛望着屋頂,說:“你說對了。我像個瘋子一樣說謊。我憎恨男人,我厭惡他們,如果哪個男人想碰我,我就會狠狠地咬他的手,把他咬個半死。事實上,我剛纔就已經這麼做了,你想知道嗎?”

彼特森醫生已經拿起筆準備記錄了:“告訴我所有你能記起來的事吧。”

“我們在一起跳舞,他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求我嫁給他。我假裝要去吻他,然後咬住他的鬍子,把它們全都扯了下來!”卡米凱爾小姐像說真事一樣咬牙切齒地說道,醫生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側眼看到醫生的表情,猛地從牀上跳起來,站到醫生面前,憤怒地說:“你在嘲笑我!你那張自命不凡、冷冰冰的臉讓我無法進入狀態。你只是想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這樣你就會覺得你比我優秀多了。我厭惡你!我厭惡你和你的什麼破科學!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這張討厭的臉!”

見女病人突然變得如此激動,彼特森醫生馬上站起身往辦公桌那邊退去。卡米凱爾小姐越說越憤怒,就拿起牀邊小桌上的一本書朝醫生砸了過去。彼特森醫生一低頭,躲了過去。她吃驚地摘下眼鏡,看着眼前失控的病人。而卡米凱爾小姐還在繼續發泄着怒氣:“我受夠了!你和你的什麼精神分析,真是一錢不值!”說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這時,門開了,護工和另一位醫生正好看到這一幕。彼特森醫生對哈里揚揚手,哈里就過去拉住病人說:“我們走吧,卡米凱爾小姐。”

“真是太蠢了,讓這麼一個冷血的女人給我看病,只會讓我更加焦慮……”卡米凱爾小姐邊說邊隨着護工往外走。突然,她見到門邊的男醫生,便立刻換上了一副情意綿綿的表情,依偎在他身上,抓住他的手摸來摸去,撒着嬌:“富爾洛醫生,我想和您單獨談談,我受不了那個女人。”

“我待會兒再去找你,瑪麗。”富爾洛醫生說完,哈里就把女病人朝門外拉。卡米凱爾小姐只得鬆了手,但依舊戀戀不捨地看着男醫生。

富爾洛醫生關上門,朝女醫生走過來,說:“默奇森院長肯定是瘋了,竟把卡米凱爾小姐分派給您。”

“等新院長到後,您可以把您的發現報告給他。”彼特森醫生重新戴上眼鏡,在記錄本上做着這次診療記錄。

富爾洛醫生在壁爐前的沙發上坐下來,擡起腳放在茶几上,說:“沒有掌握內部病因,您可對付不了卡米凱爾小姐那樣的鐘情妄想女病人。”

雖然被同事碰上病人失控的尷尬一幕,但彼特森醫生還是很自信地說:“在情感問題和戀愛障礙問題上,我是做過大量研究的。”

“那您也研究研究我的眼神吧。”富爾洛醫生放下了腿,彎腰撿起剛纔女病人砸向彼特森醫生的那本書,朝她走了過去,“我已經觀察您六個月了,您很有才華,但沒什麼人情味兒。我下這樣的結論,可不是靠直覺,您處理一切問題都太過冷靜了。”他在彼特森醫生身後的窗臺上坐下來。

這樣的距離顯然太過親密,彼特森醫生問道:“您是想和我談戀愛嗎?”

“我當然想,不過我首先得掃清一點兒障礙。我試圖讓您明白,您缺乏人生經驗和情感經歷,對一個醫生來說,這很糟糕,而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更是致命的。”

彼特森醫生並不認可這種論調,她說:“這種言論,我聽很多熱心的精神病醫生說過,他們都想讓我成爲一名更優秀的醫生。”

富爾洛醫生站了起來,躬身對年輕美貌的女醫生說道:“但是我還有一個更好的理由——我非常喜歡您。”

“爲什麼?”

富爾洛醫生突然伸出手摟住女醫生的肩膀,她卻幾乎沒有任何反應。富爾洛醫生說道:“我感覺更像是在摟着一本教科書。”

彼特森醫生擡起頭,問:“那您爲什麼還要這麼做?”

富爾洛醫生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說:“因爲您不是教科書,您內心裡仍是一個甜蜜可愛、柔情似水、令人陶醉的女人,每次走近您時,我都能感覺到這一點。”

但女醫生只是很平靜地說:“您的感覺只是您自己的慾望和衝動。我可以向您保證,我絕不是您想的那樣。”

“別說了,我都快爲您發瘋了……”富爾洛醫生說着,便吻住了她的脣。沒想到,彼特森醫生既不躲閃,也不做任何迴應,只是睜大了眼睛看着他。富爾洛醫生再也沒了興致,他感覺像是在吻某種冰冷的無生命物體,自己像小丑一樣滑稽,只得訕訕地放開了她,問道:“我是不是讓您感到厭煩了?”

“不,您的某些觀點很有趣。”彼特森醫生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伏案工作。

“我也很想朝您扔本書解解氣,不過還是算了。”富爾洛醫生隨手拿起她桌上的一本書,看了看書名,問道,“能借給我這本書看看嗎?”

彼特森醫生笑着說道:“當然可以。”

富爾洛醫生多少有些狼狽地朝門口大步走去,嘴裡說着:“請原諒我剛纔對您的批評,我想,您還是好好地研究您的那些書吧。哦,還有另外一件事——”

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是院長默奇森醫生。他說道:“對不起,打擾了,我是來傳播一個消息的,我的接替者很快就要來了。”彼特森醫生見院長進來了,馬上站起身來。

富爾洛醫生對將要卸任的院長說着客套話:“默奇森醫生,在您手底下做事是件很愉快的事。”就開門出去了。

“我真沒想到,愛德華醫生這麼快就來了。”彼特森醫生取下眼鏡,朝老院長走來,“很難想象,醫院沒有您會是什麼樣子,默奇森醫生。”

默奇森醫生看看周圍,很感慨地說:“是啊,我差不多是這醫院的一部分了。”

“不僅如此,您是本院的象徵。這似乎不太公平。”

“您在這一行還是太年輕了,還沒學會學科裡的基本規則,舊的應該給新的讓路,尤其是舊的被懷疑,已經顯露出一些老態之後。”從院長的話裡,還是能聽出他的不滿。

彼特森醫生也很爲他打抱不平:“這太荒謬了!我想,董事會應該知道您的身體已經比以前好多了。休完假後,您變成了一個全新的人。”

“董事會很公平,也很明智,像您說的一樣,我現在身體是復原了,可是人上了年紀,已經倒下一次,可能還會倒下第二次。”

“那是因爲您疲勞過度。”

默奇森醫生感激地說:“您這番話,對一匹累垮了的老馬來說,真是莫大的安慰。”

“您能接受現實,樂觀以對,我也會把這當成一堂課永遠銘記在心的,默奇森醫生。”年輕的女醫生真誠地說。

“別弄得太傷感了,康斯坦斯,我還是想高興一點兒。要向二十年的職業生涯告別,還真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

“是啊,我知道。”

這時,門鈴響了,是護工哈里,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矮小瘦弱的男人。“您的信,彼特森醫生。還有,這是賈木斯先生。”

“進來吧,賈木斯先生。”彼特森醫生招呼着那個病人。哈里把信放到辦公桌上後就走了。小個子男人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彼特森醫生問老院長:“您今天不會走吧?我等會兒還能再見到您嗎?”

“我會像只戀窩的老母雞一樣在這兒再轉上一陣子,至少也得等到愛德華醫生來。”老院長說着,走出了辦公室。

彼特森醫生邊用裁紙刀拆信邊問病人:“您今天感覺怎麼樣,賈木斯先生?”

“好了一點兒,醫生,不過看起來還有點兒小麻煩。我可以幫您拆信嗎,醫生?”

“謝謝您,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弄好。請您先坐下等一會兒。”

賈木斯有些失望地默默走過去,坐在診療牀上。

窗外傳來汽車聲,是新上任的院長到了。透過窗口,彼特森醫生看到從車裡下來一個個子很高的人。院長辦公室裡,其他幾名醫生也湊到窗口看着新院長到來。“那就是安託尼·愛德華了吧。”趴在沙發背上的富爾洛醫生轉過身來,坐回沙發上。

站在窗邊的另一位醫生說:“他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年輕一點兒。”

另一位戴着眼鏡、上了年紀的醫生說:“他只帶了一隻小皮箱,也許他不打算在這裡待太長時間。”

富爾洛醫生看看老醫生,刻薄地說:“還是把這種白日夢留給默奇森醫生去做吧。”

話音剛落,一位負責接待的醫生已經領着新來的院長推門進來了。

“夥計們,這位就是我們的新院長——安託尼·愛德華醫生。”那位醫生爲大家介紹,又把房間裡的幾位同事介紹給新院長認識:“這是富爾洛醫生。”

愛德華醫生很年輕,看上去也很和氣。他握了握富爾洛醫生的手:“您好!”

“我是葛拉夫。”另一位醫生自我介紹說。

介紹的醫生又指指那位戴眼鏡的老醫生:“這位是海尼醫生。”

彼此認識過後,接待新院長的醫生說:“還有幾位醫生不在這裡,愛德華醫生,這裡就是您的辦公室。”

愛德華醫生打量着辦公室,隨意踱了幾步,感嘆道:“好氣派的房間。”當他走近門邊時,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有那麼短短的幾分鐘,兩個人都默默無語地彼此對望着。

“這位是愛德華醫生,這是默奇森醫生。”站在後面的接待醫生爲他們介紹說。愛德華醫生握住老院長的手,彬彬有禮地說道:“您好,默奇森醫生,久仰大名。”

默奇森醫生看着新來的院長,雙手插進褲兜,有些言不由衷地說:“我纔是久仰您的大名,您可真是青年才俊、年輕有爲啊!”

“我還需要多多學習。”愛德華醫生謙遜地迴應着前任院長的誇讚。

“我老了,所以我請求把這位置讓給更年輕的人。這裡的藏書都留給您了,其中不乏我感興趣的好書,包括您最新出版的《負罪感分析》。這是一部了不起的著作,許多人都從中收穫良多。”

“非常感謝您。”愛德華醫生說。

默奇森醫生環顧曾經屬於自己的辦公室,從口袋裡抽出雙手,拉拉上衣,說道:“我不想做什麼正式的離任報告,愛德華醫生。我只想說,這套被我霸佔了二十年的房子現在是您的了。我失陪了。”說完,便離開了。

晚飯時間,醫院餐廳裡,同事們在餐桌上的聊天話題自然圍繞着新來的院長展開。富爾洛醫生抖開餐巾鋪在腿上,說道:“我和愛德華醫生一起待了半個小時,他可真是一表人才。”

坐在他旁邊的彼特森醫生對這位新院長的到來充滿了期待,她說:“我打算好好地向他學些東西。我想,我們所有人都應該能從這個天才人物身上學到不少東西。”

“您熟悉他的作品嗎?”默奇森醫生問。

“是啊,我讀過他所有的作品,他的觀點很獨到。您能有這樣一位優秀的繼任者,也可以略感寬慰了。”

這時,有人說:“他過來了。”

一桌子的人都朝門口看去,只見愛德華醫生進了餐廳,正往他們這邊走來。

“這裡的幾位,您都已經認識了吧?”老院長問。但愛德華一眼就看到了在座的漂亮女醫生,便說:“不,還有一位不認識。”

“這位是彼特森醫生。”

“您好,愛德華醫生。”彼特森醫生還是第一次見到新院長,她萬萬沒想到,自己仰慕已久的業內偶像會是一位身材高大、英俊非凡的年輕人。

愛德華醫生拉開她身旁的那把椅子,坐了下來,說:“海尼醫生帶我參觀了醫院,真不錯。默奇森醫生,這裡夏季的景色一定很漂亮。”

“我也向愛德華醫生介紹了我們這裡病人的戶外治療情況。”海尼醫生說。

彼特森醫生對愛德華醫生說:“默奇森醫生總是說我們在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做得還不夠,我也這麼覺得。”富爾洛醫生從旁補充道:“彼特森醫生可是一名業餘運動員。”

“富爾洛醫生說得太誇張了,我只是隨便玩玩罷了。”

愛德華醫生說:“我想,您應該非常喜歡運動。”

“是這樣,我尤其喜歡冬季運動。”彼特森醫生肯定了這一點,又轉頭問海尼醫生:“您帶愛德華醫生去過樹林了嗎?”

海尼醫生點點頭:“是的,我們去過了。”

彼特森醫生向新院長介紹說:“我們想在那裡修一座新游泳池。”

“真是太棒了,我很喜歡游泳。”愛德華醫生說。

“在那片樹林裡,正好有一個很適合的地方。我們不要那種方形或橢圓形的,而是要建一座不規則形狀的游泳池,比如說……”彼特森醫生說着,拿起叉子在桌布上畫出幾道平行的曲線,“比如說像這樣,您知道的。更衣室在這兒,淋浴室就在這兒……”

愛德華醫生看着叉子在桌布上畫出的線條,突然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怒氣衝衝地抱怨道:“在這樣的機構,用亞麻桌布未免太奢侈了吧?”

全桌人驚奇的眼光一齊朝愛德華醫生看來,他們都不明白新院長怎麼會冒出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彼特森醫生也有些無所適從。這時,愛德華醫生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低聲地說:“抱歉!”

彼特森醫生想盡力化解餐桌上的尷尬,她笑着說:“這倒讓我想起了我上學時的精神病學教授布爾洛夫醫生,他不能容忍那些裝調料的瓶瓶罐罐出現在餐桌上,哪怕一隻鹽瓶都不行,因爲那些東西會讓他倒盡胃口。我還記得,有一次在他的慶功宴上,他拒絕入席,原因就是桌上擺了許多番茄醬瓶。”

說這些話時,彼特森醫生注意到,愛德華醫生用餐刀在她剛纔畫出的曲線上一遍遍地塗抹着,似乎想抹平這些痕跡。她的心頭閃過一絲疑惑。

第二天上午,在彼特森醫生的辦公室裡,富爾洛醫生躺在診療牀上酸溜溜地說:“昨晚餐桌上,您可真是春風滿面、嫵媚動人,我還從沒見過呢。您在愛德華醫生面前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母性。”

彼特森醫生從辦公桌前擡起頭,很不屑地說:“您思考問題的方式和說話的口氣,就像箇中學生。”

“您的反應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理論,我一直以爲您對精神病醫生有免疫力。我還以爲,您最終會投進某個粗俗愚蠢、留着奇怪髮型的男人的懷抱。”

彼特森醫生摘下眼鏡,用白大褂衣領一邊擦着眼鏡片,一邊打趣道:“如果我要找這種類型的,富爾洛先生,那我老早就愛上您了。”

門鈴響了,彼特森醫生示意富爾洛醫生趕快從診療牀上起來。是哈里,他給彼特森醫生帶來一張愛德華醫生的便條。

富爾洛醫生頓時醋意大發:“哦,情書已經送過來了,這速度可真夠快的。”

彼特森醫生打開便條,上面寫着:“您的病人賈木斯先生在我這裡,請您馬上過來。安託尼·愛德華。”

在院長辦公室裡,賈木斯先生正向愛德華醫生訴說着:“我一點兒也不想來這裡,是我哥哥硬把我送來的。我覺得,這毫無意義。我確信我的罪行是真實的,並不是我自己的幻覺,愛德華醫生,是我殺了我父親,我希望能爲此受到應有的懲罰。”

彼特森醫生敲門進來了。愛德華醫生見到她來,便如釋重負:“謝謝您能這麼快過來。我正在聽賈木斯先生說話,快來幫幫我吧。”

“賈木斯先生,您怎麼可以來打擾愛德華醫生呢?”彼特森醫生的指責讓病人很不安,他焦慮地絞着自己的手指。

“沒關係,我對賈木斯先生的病例很感興趣。”

“我知道您會感興趣。他是典型的負罪感案例,您在著作中着重論述過這種病例。”

賈木斯先生怯生生地問道:“可以告訴我,你們在談些什麼嗎?”

彼特森醫生告訴他:“您在這裡可以看到,我們會用精神分析的方法來幫您消除心中的負罪感,賈木斯先生。”

病人依舊不安地絞着手指說:“可那並不是什麼負罪感,我清楚我所知道的事,我殺了我父親,所以我應該——”

彼特森醫生果斷地打斷了他:“不,您沒有殺你父親,只是一種錯覺控制了你。”

見愛德華醫生在一旁凝神聽着他們的對話,彼特森醫生覺得自己有些班門弄斧,於是,她帶着歉意說:“真抱歉,愛德華醫生,他原本是在和您談話的。”

愛德華突然如夢初醒,說:“不,不,請繼續說下去。”

受到院長的鼓勵,彼特森醫生走到病人身旁,扶着他一起坐下,親切地說:“人們常常會爲一些他們並沒有犯下的罪過而感到內疚,因爲負罪感而導致犯罪妄想。這通常要追溯到他們的童年時代:小孩子經常希望一些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他不喜歡的人身上,而當某些事情真的發生在那人身上時,小孩子就會相信是自己導致了這些事情的發生。當小孩子長大成人後,就可能會有負罪感,以爲自己真的犯下了某種罪行。其實,這不過是小孩子的一個噩夢。”

病人將信將疑地問:“這麼說,我的想法是不真實的?”

“對。當然,我們還需要對您進行一系列的分析治療,您會明白的。現在,回您的房間去,好嗎,賈木斯先生?”彼特森醫生攙起病人走到門口,把他交給哈里帶走了。她回過頭來,繼續和愛德華醫生討論這個病例:“我想,我們最好給他開幾天的鎮靜劑,他看上去很焦慮。”

愛德華醫生眉頭緊鎖,臉上滿是疑惑地說:“這個病人真奇怪啊!”

“您不是接觸過很多這樣的病例嗎,愛德華醫生?在您的書中,也有很詳盡的論述和分析。”

“是啊,我是寫過。”愛德華醫生若有所思地走到辦公桌邊,在菸灰缸裡摁滅了菸頭,說道,“我能請您幫個忙嗎?”

“當然可以。”

“我有些頭痛,想下午請假,您能陪我一起出去走走嗎?我知道您下午不當班。”

這個邀請來得太快了,彼特森醫生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個藉口推託一下:“我還要去把病例記錄打印出來。”

“拜託了,我需要呼吸點兒新鮮空氣。我看,您也一樣,這對您會有好處的。”

“是這樣,我已經約好和海尼醫生一起吃午飯,他那裡來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新病人,是個偷竊癖患者。”

“吃午飯的時候談論偷竊癖?這會影響食慾的。”這時,電話鈴響了,愛德華醫生接起電話:“您好!……是的,我是愛德華醫生。什麼?……是的,安託尼·愛德華。您是誰?……對不起,我還不知道您是誰。……諾瑪·克雷默?……克雷默小姐,我現在很忙,我也不認識您。”

愛德華接電話的時候,彼特森醫生明顯有些不安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一個精神病醫生對罕見的病例並沒有表現出絲毫興趣,這讓她不由得有些起疑。她看看書架上的書,其中就有愛德華醫生的著作。她從口袋裡拿出剛纔那張便條,打開看了看,又慌忙地放回口袋。

愛德華醫生掛了電話,說:“一個女孩打過來的,她聲稱……”他說了一半沒再說下去,轉而說,“我討厭這種無聊的玩笑,您呢?人們打電話給您,然後說‘猜猜我是誰’。”

“聽上去像是您以前的病人,他們總是喜歡這種惡作劇。”

“很有可能。來吧,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去看看那些心智健全的樹、精神正常的草,還有那些沒有任何情結的雲朵。”不容彼特森醫生拒絕,愛德華醫生就拉了她的胳膊,一路開着玩笑出了門。

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坐落在一處風景優美的山坡谷地,山清水秀,天藍雲白,綠樹環抱着村莊,湖水倒映着山坡。兩位從精神病醫院那片錯亂之地逃出的精神病醫生,融入這片自然美景之中,覺得心曠神怡。兩個年輕人一路上有說有笑,有着說不完的話題。在談到詩歌時,彼特森醫生不以爲然地說:“我覺得,對人類最有害的就是詩人了。”

愛德華醫生很爲詩人們叫屈:“大多數詩人是很無聊,可他們並不壞呀。”

“但是,他們把一些關於愛情的美妙幻想灌輸到人們的頭腦中,在他們的詩中,似乎愛情就是華彩樂章、天使飛翔。”

“難道不是這樣嗎?”

彼特森醫生用一個精神分析專家的理性頭腦來分析愛情:“當然不是。愛情沒有那麼玄妙,人們通常會以自己的父母爲參照標準來挑選戀愛對象,比如說頭髮的顏色、說話的語氣、行爲習慣等等。”

愛德華醫生不大認同這一點,他反駁道:“有時候,人們也會沒有任何理由地愛上一個人啊!”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們讀到的愛情詩是一回事,而親身去體驗的愛情又是一回事。他們期望得到像抒情詩和莎士比亞戲劇中那樣充滿浪漫和激情的接吻和擁抱,而當他們發現事實根本不是這樣時,就可能把自己弄得病懨懨的。”

愛德華笑着接過話茬兒:“然後他們就需要精神分析了,是嗎?”

“是啊,常有這樣的病例。”

兩人邊說邊聊,忽然被一段有倒刺的鐵絲擋住了去路。“您過不去這裡吧?”愛德華醫生說着,就要把彼特森醫生抱起來。彼特森醫生慌忙推開他的手,說:“我自己能過去,我來過這裡好多次了。”她彎腰從鐵絲下鑽了過去,卻不小心跌倒在地上。

愛德華醫生連忙跟過來扶起她,擔心地問:“您受傷了嗎?”

“沒有,一點兒事都沒有。”

兩人說說笑笑,繼續往前走。彼特森醫生說:“我經常一個人來這兒野餐。”

“一個人多沒意思啊!”

“我來這兒也不是爲了玩兒。”

兩人來到了一片開闊地帶。看着眼前春意初露的風景,彼特森醫生不由得感嘆道:“這裡可真美啊,是不是?”

愛德華醫生看着她的側臉,出神地說:“是啊,非常美……我們來吃午餐吧,您想吃什麼,火腿還是肝泥香腸?”

“肝泥香腸。”

一下午的相處,讓兩個年輕人都覺得彼此親近了許多。

醫院餐廳裡,醫生們正在吃晚餐,彼特森醫生不在,愛德華醫生也不在。葛拉夫醫生問:“今天有誰看見我們的新院長了嗎?”富爾洛醫生滿懷妒意地說:“他可能太累了,沒出來吃飯。”

默奇森醫生說:“他中午就跟彼特森醫生出去了。”

海尼醫生對新院長的表現很不滿:“才第一天,就像個墜入情網的大學生一樣,跟在彼特森醫生後面跑,真是有點兒過分。”

“這對康斯坦斯來說可是件好事。這個可憐的女孩忙於科學研究,前幾天我才提醒過她,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東西正在失去。”富爾洛醫生幽默地說。

這時,餐廳的門被推開了,彼特森醫生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大衣還搭在胳膊上。男士們以爲她要過來就餐,紛紛起身迎接,彼特森醫生卻說:“不用起來。我聽說,賈木斯先生下午又發病了。”

“是的,我已經給他打了鎮靜劑。”一位醫生說。

“非常抱歉,我當時不在。”

“這不是廢話嗎?看來您下午很有收穫嘛。”富爾洛醫生不想放過這個取笑康斯坦斯的機會,離開桌子,朝她走過來。

“收穫?”彼特森醫生不明白富爾洛醫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先生們,看看她的襪子,這位女士下午爬過樹。”富爾洛醫生說。

“也可能是在草地上躺過。”另一位醫生幫腔。

“她的頭髮上還沾了兩片樹葉。”聽富爾洛醫生這麼說,彼特森醫生慌忙去摸自己的頭髮。

“我來幫您弄掉,彼特森醫生。”富爾洛醫生從她的發間摘下樹葉。

同事們的閒言碎語讓彼特森醫生頗感無聊,她非常生氣地說:“富爾洛醫生,您是不是覺得自己真的聰明絕倫、魅力非凡?”說完,扭頭就走。

“別急着走,喝杯咖啡吧。”一位醫生說。

彼特森醫生剛轉回身,富爾洛醫生又開始冷嘲熱諷:“彼特森醫生已經吃過了,沒看見她的右手食指上還沾了一點兒芥末嗎?我想,您應該是在高速公路邊上吃的熱狗吧。”

彼特森醫生反脣相譏道:“您確定嗎?和往常一樣,您的診斷仍然是錯的,富爾洛醫生。不是熱狗,是肝泥香腸。非常抱歉,我得去看賈木斯先生了。”

富爾洛醫生愣愣地看着彼特森醫生走出餐廳,只好走回餐桌邊,嘴裡還在憤憤地說:“我們的新院長可真是個風流才子啊!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我們每次提到他的名字,她都會臉紅。”

這天晚上,康斯坦斯躺在牀上輾轉難眠,滿腦子都是新上任的年輕院長。他風趣幽默,體貼熱情,很有紳士風度,跟醫院裡的那幫同事完全不一樣。還有他關於愛情的觀點,他覺得一個人可以沒有任何理由地愛上另一個人,真是奇怪。不過,也許他是對的,要不然她怎麼會有一種墜入愛河的感覺呢?這種感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也許從見到他的第一眼時,她就已經不知不覺地墜入愛河了。但不知道爲什麼,她又覺得這位愛德華醫生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他不像一名精神病醫生,在今天下午的談話中,他根本沒有提到過學科內的任何專業知識,還有在面對賈木斯先生的病例時,他看上去甚至對負罪感問題一無所知,而他本應是這個領域的專家。想到這裡,她再也睡不着了,就翻身起了牀,打開燈,穿上晨衣,對着鏡子理了理頭髮,走出房間。

走廊裡一片寂靜。康斯坦斯上了樓,看到院長房間房門底下漏出來的燈光,沒料到愛德華醫生這麼晚還沒有睡。她進了圖書室,在書架上找到愛德華醫生寫的那本《負罪感分析》。她記得這個限量珍藏版的扉頁上有作者的親筆簽名,翻開封面,作者的簽名赫然在目。康斯坦斯拿了書準備下樓回房間,見到愛德華醫生房間裡的燈還亮着,便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房間門口走去。她站在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推開了房門。

外間辦公室裡幾盞檯燈亮着,可是沒有人。她往屋子裡走了幾步,見愛德華醫生正坐在裡間牀頭的沙發上打瞌睡,一本打開的書放在他的膝頭。康斯坦斯不知道自己是該悄悄地離開,還是去叫醒他。正在她左右爲難之際,愛德華醒了。他看到彼特森醫生站在房門口,就像夢中飛臨的天使一樣美麗而奇幻,頓時睡意全消,臉上了露出滿是愛意的笑容。

康斯坦斯有些不知所措地說:“很晚了。”愛德華醫生點點頭,把手中的書扔到牀上,起身整整衣服,朝她走近了幾步。康斯坦斯自知自己深夜闖進院長的房間很失禮,她不安地擺動着手中的書,結結巴巴地說:“我打算把您的新作再看一遍……想就這本書向您請教一些問題,我還從來沒有和作者本人討論過作品。當然了,上大學時,我們也會和文學教授談論他們的作品……但那不一樣。我是不是看起來很緊張?”

愛德華醫生微笑着說:“一點兒也不。”兩個人隔着裡間的門,一個在裡,一個在外,一言不發地對望着,氣氛變得曖昧而溫馨。

康斯坦斯看了看手中的書:“我想,我應該和您談談您的書,可我現在快被那些流言蜚語逼瘋了,我現在一點兒都不想討論了。”

“我理解。”

不知爲什麼,愛德華醫生溫暖的笑容讓她覺得很舒心,讓她願意卸下所有的僞裝,向他敞開心扉:“當您發現一個人並不是您想象中的那樣,這種感覺真是太奇怪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一直以爲很瞭解自己。”

“難道您現在不是嗎?”

“我現在很混亂。不知道我爲什麼會跑到您這裡來,像個心煩意亂的孩子一樣,真是太蠢了。”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情感牢牢地控制着,這讓一向習慣於理智行事的女醫生很焦躁。

“您非常可愛。”

“請不要這麼說。您會以爲我來這兒,就是爲了聽這樣的話。”

愛德華醫生朝她走過來,說道:“我知道您爲什麼會來這兒。”

“爲什麼?”

“因爲有某種奇妙的事在我們之間發生了。”

康斯坦斯當然明白愛德華醫生指的是什麼,但她還是不大相信愛情會這麼毫無徵兆、毫無理性地突然降臨:“不應該發生得這麼快吧,才一天時間?”

愛德華醫生看着康斯坦斯,深情地說:“它可能會在任何一個瞬間突然發生,我今天下午就感覺到了,就像被一道閃電擊中,這樣的事極少發生。”接着,愛德華醫生那張英俊的面孔朝康斯坦斯湊了過來。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封閉了多年的心門也在這個才認識兩天的年輕人面前完全打開了。

康斯坦斯投進了愛人的懷抱,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她喃喃地說:“我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就在這時,愛德華醫生看到了戀人白色晨衣上的條紋,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猛地鬆開了她。

康斯坦斯擔心地問:“你怎麼了?”

“不關你的事,是你晨衣上的什麼東西。”

“我的晨衣?”康斯坦斯愕然地看看自己的衣服,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樣,“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愛德華醫生摸着自己的額頭,痛苦地說:“抱歉。某種東西刺激了我,剛纔有一會兒我很難受,神經極度緊張。我是說,你衣服上的黑色條紋讓我緊張。”

“你不會是病了吧?”

“我沒事。”這時,電話鈴響了,愛德華就過去接電話。

康斯坦斯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愛德華醫生爲什麼會產生這麼奇怪的反應。電話是病房打過來的,賈木斯先生又發病了,他企圖殺死富爾洛醫生,後來又割了自己的喉嚨,現在正在手術室搶救。

兩人一起趕往手術室。“他失血過多,但我覺得還能救過來。”“脈搏是多少?”“一百四十。”“會降下來的。”手術室裡,搶救工作正在緊張有序地進行着。

愛德華醫生走到手術檯旁,看着傷者的情形。突然,他感到一陣眩暈,心口憋悶,難以呼吸。他轉過身,一把把口罩扯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與此同時,情緒也變得焦躁不安,他突然問道:“走廊裡的燈爲什麼不點亮?”

默奇森醫生問:“您是什麼意思?”

“太黑了,所以他纔會自殺。就是因爲燈都關了。快把它們打開!還有門,都打開!你們不應該把病人關在狹小密閉的屋子裡。”愛德華醫生的情緒變得越發狂躁不安,叫喊的聲音越來越大,手術室裡的醫生和護士們都驚訝地看着他。彼特森醫生擔心地喊道:“愛德華醫生!”想制止他再說下去。

可愛德華醫生一邊撕扯着衣服領口,一邊說:“傻子才喋喋不休地說什麼負罪感。你們瞭解他嗎?就是他乾的。他告訴我,他殺了他父親。快把燈打開,快點兒!太黑了,太黑了……”愛德華醫生說着,就暈了過去。彼特森醫生連忙扶住了他,另一位醫生也衝過來,兩個人一起把他攙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是不是心臟病發作了?”一名醫生問。

“不是心臟的問題,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另一位醫生說。

彼特森醫生爲他掩飾說:“一定是因爲太累了。把他送回房間吧,我來照顧他。”

手術檯旁的默奇森醫生拉下了口罩,若有所思地看着被送走的愛德華醫生。

彼特森醫生坐在牀頭沙發上,看着正在牀上昏睡的愛德華。她戴上眼鏡,翻開那本《負罪感分析》,把白天愛德華醫生交給她的便條展開,比對着上面的兩個簽名。顯而易見,這根本不是同一個人的筆跡。這麼說,這個人一定不是愛德華醫生,那麼他會是誰呢?他又爲什麼要冒充愛德華醫生呢?真正的愛德華醫生又在哪裡?一個個問題涌入康斯坦斯的腦海。她摘下眼鏡,疑惑地看着牀上的人。

這時,冒牌的愛德華醫生甦醒過來了。“對不起,我醜態畢露,讓你見笑了。誰把我送到這裡來的,是你嗎?”他擡眼看着康斯坦斯,但對方只是一言不發地看着他。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在手術室裡——我好像記起了一些片斷。”

康斯坦斯看着他,冷冷地問道:“你到底是誰?”

那個人皺起眉頭,轉動着眼珠,似乎想努力回憶起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現在我想起來了,愛德華已經死了。我殺了他,然後冒充他來到這裡。我是另一個人,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殺了他——愛德華。”

彼特森醫生只是沉默着,她也得好好想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了一會兒,那個人感覺好一點兒了,起了牀,點燃一支菸,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想盡力想起更多的事情:“我失去了記憶,就好比我朝一面鏡子裡看去,卻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我腦子裡保留了一些幻象,我知道它們在那裡,我還存在,我還在那裡。真是奇怪,一個人失去了記憶,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所有他曾經知道的事,怎麼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人談話呢?你怕我嗎?”

康斯坦斯很堅定地說:“不。你只是病了,你很快會恢復記憶的。”

“哦,我知道了,這就是遺忘症。失去記憶,對維持精神正常有幫助,你忘掉那些太可怕以至你不願記得的事來保持神志正常,把那些可怕的事都關在一扇緊閉的門後面。”他能把失憶的發病原理分析得頭頭是道,說明他對自己的病情還是有一定了解的。

“所以,我們得打開那扇門。”

假愛德華驚恐地說:“我知道那扇門後面有什麼——謀殺。”

康斯坦斯出於一種單純的直覺,相信眼前這個人並沒有殺過人,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所以毫不猶豫地說:“不!你這是典型的妄想狂症狀。你能不能信任我,誠實地回答我提的問題?”

“我相信你,但這沒有用。我不能思考,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假愛德華很無助地說着,走到另一張沙發邊,頹然坐了下來。

康斯坦斯想到了一個突破口,她問道:“昨天是誰給你打的電話?”

“給我打電話?”

“是啊,你在辦公室接的那個電話。”

“哦,我想起來了。”

康斯坦斯走到他身邊,問:“那她說了些什麼?”

“她說,她是我的助手,還說什麼我很久沒和她聯絡了,很爲我擔心。”

康斯坦斯糾正他說:“應該說,她是愛德華醫生的助手,她很久沒有他的音信了。她還說了些什麼?”

“她說,我的聲音不對,我不是愛德華醫生。”

“然後,你就很生氣地掛了電話?”

“我那時很慌張,頭就開始痛了。”

彼特森醫生試着幫他一點兒一點兒地找回記憶。她問道:“那是你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作爲愛德華醫生的身份嗎?在那之前還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對了,我在飯店收拾東西時,發現大衣口袋裡有一隻香菸盒,這讓我很害怕,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那人說着,起身到立櫃抽屜裡把那隻香菸盒拿了過來,指給彼特森醫生看,“這上面有兩個字母縮寫——J.B.,看到了嗎?當我在飯店房間見到這個時,我的頭就開始痛了。”

康斯坦斯分析說:“那可能就是你名字的縮寫。”

那人走到鏡子前,盯着鏡子裡的自己,“J.B.……J.B.”他反覆念着這兩個陌生的字母縮寫,想找回一點兒記憶,卻一點兒用都沒有,頭又開始不舒服了。他十分無助地抱住了自己的頭。

康斯坦斯走到他身後,安慰他說:“你現在必須去睡覺。如果你信任我的話,等你睡了一覺醒來,可能會有更多的東西告訴我。”

“我信任你。”那人轉過身來,握住康斯坦斯的雙手,說,“太晚了,你也去睡吧,我沒事。”他疲憊不堪地走到牀邊坐下,低垂着頭,萬分沮喪。

“我想,這幾天警察應該還不會來,趁這段時間我們好好談談,會把這件事弄清楚的。”康斯坦斯走到門口,又叮囑他,“你好好休息,我明天早上再來,我會幫你請假。”

但這個忘了自己是誰的人並不想留在這裡,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準備連夜離開了。他給康斯坦斯寫了一封信:

我不想把你牽扯進來,因爲我愛你。我準備去紐約的帝國飯店住一陣子。再見。

J. B.

他把信裝進信封,從下面門縫裡塞進了康斯坦斯的房間。

事情的發展要比彼特森醫生想象的快得多。第二天早上,愛德華醫生的助手已經來到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名警官和幾名警察。愛德華醫生的助手對默奇森醫生說:“我在愛德華醫生的辦公室裡工作了五年。在電話裡和我說話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愛德華醫生。愛德華醫生去度假時讓我也休假,但直到上個星期,我都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我很擔心。我想,他是不是直接來了你們這兒。所以我就往這裡打了電話。”

警官說:“給他們看看照片。”愛德華醫生的助手從包裡拿出照片,旁邊的幾位醫生都湊過去看了看。“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富爾洛醫生說。

“應該有人知道愛德華醫生長什麼樣啊。”警官有些疑惑,他問前任院長:“您從沒見過愛德華醫生本人嗎?”

默奇森醫生說:“沒有,從沒見過。不過,從見到那個所謂的愛德華醫生的第一眼起,我就覺

得有些不對勁兒,他給我的感覺一點兒都不像是個精神分析專家。但是直到昨天晚上他在手術檯旁暈倒,我才警覺起來。”

富爾洛醫生插進來問:“您認爲,他昨晚爲什麼會突然暈倒?”

“現在看來已經很清楚了,是因爲賈木斯先生。我幾乎能夠肯定,這個冒牌的愛德華醫生失去了記憶,而賈木斯先生的病態表現把他拉回了現實,讓他無法面對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他就昏過去了。”

警官問:“您認爲,他可能殺了愛德華醫生?”

“這一點毫無疑問。他殺了愛德華醫生,然後自己取代了他,僞造出受害者仍然活着的假象,以掩蓋自己的罪行。這種不切實際的行動、缺乏遠見的詭計,是妄想狂患者的典型症狀。先生們,我們別再浪費時間了,他的房間在樓上。”

一羣人到了樓上的院長房間,但這裡已是人去樓空。

聽到一陣緊似一陣的門鈴聲時,彼特森醫生還沒有從牀上爬起來。昨天,她幾乎徹夜未眠,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她裹好了晨衣,整整頭髮,匆匆忙忙地出了臥室,一眼就看到地板上放着一封信。她快走幾步過去,正要彎腰把信拿起來,門已經被外面的人急不可待地推開了。彼特森醫生慌忙直起身,默奇森醫生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一大幫人,雜沓的鞋紛紛從那封信上踩了過去。

“這位是彼特森醫生。”默奇森醫生向緊跟在他旁邊的一個陌生人介紹說,又對彼特森醫生說:“這位先生是從警局來的。”

“警局?發生什麼事了?”彼特森醫生大吃一驚,她沒想到警察會來得這麼快,難道J.B.已經被他們抓住了?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默奇森醫生說,語氣裡多少帶了點兒幸災樂禍的意味,“那個‘愛德華醫生’是個冒牌貨,他極有可能謀殺了真正的愛德華醫生。現在他已經不見了。”

彼特森醫生聽了這話,才知道J.B.暫時還是安全的,她裝作對此事一無所知的樣子,說:“他不在自己的房間嗎?”她用眼睛的餘光瞟着人羣腳下的那封信,看來這封信一定是J.B.臨走時留下的。她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兒,她在心裡默默地祈求,千萬不要讓這羣人看到這封信。

警官上前問道:“女士,您昨晚把他一個人留在房間裡,是嗎?”

“是的。”

“他跟您說過他爲什麼會暈倒嗎?”

“沒有,他失憶了,一直處於混亂狀態,說起話來語無倫次。”

彼特森醫生的表現讓警官有些起疑,於是直接把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當您聽說那個愛德華醫生是假冒的,而且可能是個殺人犯時,您並不吃驚。”

彼特森醫生笑着說:“我在工作中經常遇到令人驚訝的事,我已經習慣了。”

“那您之前有過懷疑嗎?”

“沒有,我覺得他昏倒是由於他精神上的某種幻覺。”

警官嘲諷地說:“這個診斷真是有趣,您是否還會把他的逃跑解釋爲外出度假?”

彼特森醫生有點兒生氣地說道:“我並沒有做出任何醫學診斷。看到他突然昏倒時,我很吃驚,但並沒有想更多。”

這時,站在後面的富爾洛醫生說話了:“我們都很吃驚,這傢伙把我們所有的人都騙了,除了默奇森醫生。”

警官轉而問道:“他也沒向您透露他想去哪兒嗎?”

彼特森醫生的餘光令人難以察覺地瞟了一眼地板上的信,是的,他可能在那封信中提到了這一點,果斷地說:“沒有。”

“他也許還躲在附近,我們先去周圍找一找。”警官說完,轉身就要走。一幫人浩浩蕩蕩地出去了。一隻只腳從那封信旁邊經過,警官一下子把那封信踢到了門外。彼特森醫生的心再次懸了起來。

默奇森醫生留在最後,安撫她說:“我很遺憾,這樣的事發生在您身上,康斯坦斯。我本該事先提醒您提防他一下,但我也不是太確定。別擔心,這不是您的錯,他們會找到他的。警察那邊一有消息,我就來告訴您。”默奇森醫生轉過身朝屋外走去,一眼就看到了那封被踢出門外的信,他彎腰拾起了信。彼特森醫生緊張得幾乎快要窒息了。

默奇森醫生看看信封——謝天謝地——他並沒有把這封信和冒牌的愛德華醫生聯繫起來,隨手把信交給了彼特森醫生,彼特森醫生也裝作很隨意的樣子接過了這封信。

門一關上,康斯坦斯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了信,雖然只有短短几行字,但這裡面已經提供了足夠多的信息,當然,還有J.B.對她的愛意和信任。

晚上,醫生們聚集在院長辦公室裡談論着這件事。葛拉夫醫生坐在壁爐前烤着火,說道:“要我說,他這絕對算得上是計劃性犯罪了。”

“胡說八道,很顯然,這就是一個遺忘症病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都做了些什麼。”富爾洛醫生駁斥了他的觀點,對自己的見解有些自鳴得意。

彼特森醫生坐在一旁的辦公桌邊裝模作樣地看書,不由自主地被他們倆的對話吸引了過去。富爾洛醫生看到她其實在聽他們說話,突然問道:“您怎麼認爲,康斯坦斯?”

彼特森醫生慌忙把注意力拉回書上,掩飾着說:“我不知道。”

“您知道,如果醫生是別人而不是康斯坦斯·彼特森——一個高尚而且富有正義感的人,我想說——”

彼特森醫生毫不客氣地問道:“您想說什麼?”

“親愛的,請原諒我,有些話說出來會不大好聽。我是想說,有些事情,您可能沒講真話。我可是個很敏感的人。您還從來沒有爲任何一個男人這樣神魂顛倒過,不管是正常的還是不正常的。”

坐在一旁看報紙的默奇森醫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說:“我建議你們換個話題,富爾洛醫生。”

葛拉夫醫生很不服氣地對富爾洛醫生說:“不管您怎麼想,等他們把那傢伙帶回來,我倒是很想問問他。”

“您永遠別想問他任何問題了。”

“爲什麼不行?”

富爾洛醫生分析說:“警察不可能把他活着帶回來。這種遺忘症病人發現有警察在追他,多半會自殺。這傢伙要麼會用把槍打爆自己的頭,要麼會跳樓,來結束這種痛苦和噩夢般的幻覺。”

康斯坦斯聽到這些話,十分擔心,不能否認,這種分析是有道理的,一個孤獨無依的遺忘症病人被警察追逐,的確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別用這些話嚇唬彼特森醫生了。”默奇森醫生似乎不太喜歡富爾洛醫生在這裡高談闊論,又對彼特森醫生說:“對不起,康斯坦斯,我們的同事還像醫學院學生一樣喜歡亂說話。”

“沒關係。我覺得富爾洛醫生說得很對,但我太累了,不能聽你們繼續討論下去了,晚安!”彼特森醫生抱着書出了辦公室,心事重重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插播一條警方消息,從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逃走的男子現在已經逃往曼哈頓方向,警方正設法追捕。本地附近的危險解除……”

將近午夜時分,收音機裡播報的這條新聞讓康斯坦斯打定了主意。她迅速地收拾好衣物,拎起皮箱出了門。

帝國飯店的大堂里人來人往,不時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出入其間。彼特森醫生找了條長椅坐下,想着該怎樣打聽到J.B.的房間號。漂亮的女人走到哪裡,都會格外引人注目。她剛坐下,一個叼着雪茄的男人就跟過來,緊挨着她坐下來,自言自語:“還是坐下來舒服。”見彼特森醫生不搭理他,他就開始沒話找話地跟她搭訕:“我是從匹茲堡來的,對您來說那只是個小城鎮,可那是個好地方,人情味兒濃,這裡的人都特別冷漠。”

彼特森醫生正心煩意亂地觀察中大廳裡的情形,可旁邊這個傢伙一個勁兒地往她身上靠,覥着臉說:“既然我們都這麼熟了,一起去找個地方喝一杯,怎麼樣?”

彼特森醫生臉上擠出一絲不情願的笑容,說道:“不用了,謝謝。”她盡力往長椅扶手邊挪,想離這傢伙遠一點兒。

“您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那人從嘴裡拿下雪茄,露出一副無賴的嘴臉,“我得讓您知道,在匹茲堡,比您了不起的人多得是。”

彼特森醫生忍不住諷刺地迴應了一句:“是啊,我相信,都跟您一樣了不起。”

“您終於肯跟我說話了。”那傢伙得寸進尺,幾乎把半個身子都靠在彼特森醫生的肩膀上。

彼特森醫生說:“請您往那邊坐坐,好嗎?”

“太過分了,走開!”一位男士站在他們面前,對那傢伙呵斥道。

那個老色鬼氣勢洶洶地說:“我得讓您知道,我是這家飯店裡的客人,您是幹什麼的?”

那人冷笑着說:“我是這裡的警探,快點兒走開!”

那傢伙乖乖地起了身,嘴裡還在念叨着:“這座城市真是越來越糟糕了。”

一聽是警探,彼特森醫生也想起身離開,卻被那名警探拉住了:“沒事了,女士,您不用走。”彼特森醫生只好重新坐了回去,那人也在她旁邊跟着坐下,“我很抱歉,讓您受困擾了。我已經注意您很久了,就是怕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我們警探的主要職責就是要預先發現並制止這種麻煩。您登記了嗎?”

“沒有。”

“我還以爲您登記過了呢。我看您剛纔在這裡走來走去的,是在找人嗎?”見女孩不願搭話,警探就拍拍她的腿,說,“您不用怕我。幫助有困難的女士是我的職責,您是從別的城市來的吧。您是教師嗎,還是圖書管理員?”

彼特森醫生隨便選了一個:“教師。”

“我猜就是,您有教師特有的那種氣質。”那人得意地說着,又開始大獻殷勤,“也許,我能幫上您什麼忙。”

“不用了,謝謝!”彼特森醫生簡短地說,她只希望這個過於熱情而且來歷不明的警探快點兒離開。

“我猜,您肯定是在找一位男士,而且是很親近的人。從您焦慮不安的神情來看,我敢肯定,您是在找一個和您關係很親密的人,比如說,您的丈夫。”

這傢伙自以爲是的口氣和富爾洛醫生很像,倒是提醒了彼特森醫生,她意識到這名警探有可能幫她找到要找的人,於是誇張地說:“真是太讓我驚訝了!”

警探天真地說:“我猜對了,是吧?”

彼特森醫生故作驚訝地問:“您是怎麼推斷出來的呢?”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算是個心理學家。”警探得意地說,“您願意向我提供一些基本情況嗎?”

“沒什麼,我們只是拌了幾句嘴。”彼特森醫生拋出了一個很好的開頭,讓警探再接下去。

警探果然開始了自己的推測:“然後他就走了。您覺得很後悔,追到了這裡,但是您現在又不敢去面對他。”

人們總是傾向於相信自己的推斷,而不是陌生人的訴說。彼特森醫生巧妙地迎合着警探的心理,讓他滿足於自己的推斷,然後才提出了自己的需求:“不,不,我只是不知道他住在哪個房間。他告訴一個朋友他來了這家飯店,不過他可能用了假名字登記,這樣我沒法兒找到他。我現在必須找到他並向他道歉,讓他感覺好一些。”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早上。”

“他大概長什麼樣?”

彼特森醫生像個自豪的妻子一樣描述着J.B.的容貌:“他個子很高,長得很帥,黑頭髮,棕色的眼睛,臉部線條分明,帶着一隻手提箱。”

“我去幫您找找。”

警探去服務檯了。那個老色鬼見旁邊的人走了,又磨磨蹭蹭地往這邊走過來。彼特森醫生厭惡地轉過臉去不看他,可他又在旁邊坐了下來。警探很快就回來了,站在前面緊盯着他,那個傢伙只得無奈地站起身離開了。彼特森醫生急切地問道:“您找到他了嗎?”

“我想,我們有了線索,昨天登記入住的人中大約有二十五個符合您的描述,這些是登記卡,您大概能認出他的筆跡。”

“您真是太聰明瞭。”彼特森醫生從包裡拿出眼鏡戴上,一張張翻看着登記卡,很快就找到一張登記名爲“約翰·布朗”的,說道,“這是他的筆跡。”

警探接過登記卡看看,說:“約翰·布朗,這個名字取得一點兒想象力都沒有。他住在3033房間。”

“太謝謝您了,我得去找他了。”

“我可以理解您急切的心情,能幫您找到他,我也很高興。我也是已婚的人,知道妻子追來道歉會是什麼感覺,祝你們和好如初。”警探熱情地把她送到電梯口。

當這個暫時給自己取名爲約翰·布朗的人聽到門鈴聲打開門,見到彼特森醫生時,不禁吃了一驚:“康斯坦斯!”彼特森醫生立即關上了房間門。

布朗有些冷淡地說:“你來幹什麼?你不欠我什麼。”

“我來,是爲了做我要做的事。”康斯坦斯緩緩地走到他面前,堅定地說,“我要照顧你,把你的病治好,我要和你待在一起,直到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但是你不能這麼做,你不能窩藏一個殺人犯。你是一位醫生,不應該讓自己陷入這種危險境地。現在只是開了個頭,我的情況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不能讓你做這樣的傻事。”

“離開你讓我難以忍受,你不知道我昨天是怎麼過的。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膽,彷彿被追捕的是我自己,我吃不下飯,無法工作,什麼都做不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想着你,所以我不得不來。我會在這層樓裡訂個房間。在這裡,我僅僅只是你的醫生,與愛情無關。”

聽康斯坦斯說到這裡,布朗已經控制不住,把她摟在懷裡,熱烈地親吻着。康斯坦斯緊緊地擁抱着愛人,喃喃自語:“完全無關,完全無關。”

康斯坦斯開始試着用精神分析療法幫布朗找回記憶。她讓他平躺在牀上,以他自己覺得舒服的姿勢儘量放鬆,然後開始引導他:“試着回憶,讓你的思緒回到童年時代。你的童年快樂嗎?還有你童年認識的那些人。”

“我腦子裡好像有一些畫面,卻看不清楚。這根本沒用。”布朗灰心喪氣地說。

但是彼特森醫生很有耐心,她繼續說:“你住在某個地方,你有母親,她很愛你,你還有朋友。”

布朗故意有些賭氣地說:“是啊,說不定還有一位妻子。”

沒想到康斯坦斯當了真,再說也的確有這種可能,但她仍用專業醫生的平靜語氣問道:“你能想起她來嗎?”

“我可沒說我有妻子,我只是說可能有。”布朗看着康斯坦斯,搖着頭說,“沒有,親愛的,感謝上帝,我完全不記得我有過妻子。”

康斯坦斯想先弄清楚他的職業,就握住他的手說:“回答我幾個醫學上的問題。”

“康斯坦斯,你能別再折磨我好嗎?我腦子裡一片混亂,我記不起任何東西,除了對你的愛。”

康斯坦斯提了一個專業問題:“你會如何診斷右上腹的持續疼痛?”

布朗竟然很流利地說出了診斷:“可能是肝病,也可能是心臟病,或者是肺炎,具體還要看病人的病史。”

總算得到了一點兒信息,康斯坦斯非常興奮地說:“顯然你是一位醫生。”但布朗並沒因這樣的結果而樂觀起來,仍然灰心地說:“是啊,我是著名的某醫生。”

“只要我們能找到哪怕一點點的記憶,它就能成爲我們找回其他所有記憶的鑰匙。”康斯坦斯信心十足地鼓勵着愛人。

“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布朗翻身從牀上坐起來,說道,“我腦子裡只有一件事。我反反覆覆地想,想弄明白其中的邏輯關係。”

“什麼邏輯?”

“我曾經和愛德華在一起,還有另一個人,不知是什麼人。”布朗拿起報紙念着上面的相關報道,“‘警方認爲,從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逃出來的那個他們正在追捕的假冒者,就是在坎伯蘭山拜訪過真正的愛德華醫生的那個病人。從那天起,這位著名的精神病學家就消失了。自從他跟那個假定的精神病人離開坎伯蘭山度假地之後,人們就再也沒有發現愛德華醫生的任何蹤跡。’”

“你記得這些事嗎?”

“不記得。”

“那你憑什麼相信你當時跟他在一起呢?”

“不管我們去了哪裡,反正我是以他的身份回來的。如果不是知道愛德華醫生已經死了,我怎麼會假冒他的身份回來呢?如果他死的時候,我沒和他在一起,我怎麼會知道他死了呢?”

“你是當時和他在一起嗎?”

“我不記得了,但從邏輯上講,我知道我肯定在場。從邏輯上講,我也應該知道爲什麼沒找到屍體,因爲我把屍體藏起來了。”布朗順着這個思路推斷下去,越說越覺得自己就是殺人兇手。

康斯坦斯認爲,這一切都要歸因於布朗那病態的負罪感:“你怎麼知道這些不是你自己想象出來的呢?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堅稱自己是兇手,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嗎?不管你是什麼人,你正陷於負罪感的折磨中,而這種犯罪幻覺的產生要追溯到你的童年時代。”

布朗握着康斯坦斯的手說:“我覺得你也瘋了,比我還不正常,爲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做這麼多,跟一個只有名字縮寫的男人私奔。”

聽着愛人的話,康斯坦斯臉上滿是甜蜜的微笑,她看着放在牀頭櫃上的報紙說:“報紙上沒有登你的名字,也沒有你的病史,這隻能說明一件事,愛德華醫生的約談記錄中並沒有你的名字。”

康斯坦斯摸着愛人的手,突然發現他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大塊燒傷疤痕。“你出過什麼意外事故,是在哪裡?你的手怎麼了?”

她仔細地察看傷疤,說道:“你的手被燒傷了,應該在過去六個月中動過一次手術。皮膚三級燒傷。你的手被燒傷了,還記得是在哪兒燒傷的嗎?”

布朗看着自己手背上的傷疤,頭開始眩暈,腦子裡一片混亂,受傷時那種疼痛的感覺突然又回來了。“很痛。”

“試着想想!”

他緊緊地抓住那隻受過傷的手,表情痛苦地說:“我的手很痛。”

“這說明你受傷的記憶回來了,這也許能讓你記起整個事件,然後疼痛就會消失。你還記得是在哪兒被燒傷的嗎?”

“我想不起來,太痛了!”

“是怎麼發生的?”

“着火了,火燒到了我的手!”布朗驚慌地喊道。

“再好好想想。”看到布朗一下子暈了過去,康斯坦斯趕緊摟住他在牀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布朗才慢慢地清醒過來,手上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親愛的,你還好嗎?”

“我很好。”布朗如夢初醒,似乎對剛纔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他一臉茫然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你剛纔重新經歷了一遍上次的意外事故,但是你的記憶只停留在你自己的感覺那一部分。這是個好的開始,真的,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康斯坦斯摟着愛人的肩膀興奮地說。

門鈴突然響了,兩人緊張萬分地朝門口看去,“會是誰呢?”布朗問。

“哦,想起來了,我剛纔讓他們送份報紙上來。”康斯坦斯過去開了房門。

侍者手上拿着一份報紙:“是您要的報紙嗎?報紙一到,我就給您拿上來了。”

“是的。”康斯坦斯拿錢去了。等在門口的侍者不經意地看了一眼手裡的報紙,警方發佈的針對康斯坦斯·彼特森醫生的追捕令已經登出來了。侍者發現照片上的女人和剛纔開門的女人很像。康斯坦斯把錢給了侍者,拿過報紙,見侍者的神情有些怪異,立即關上了門。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這才明白剛纔侍者的怪異神情。

“我的照片登在報紙上了,他認出了我。”康斯坦斯當機立斷,“我們得馬上走。快點兒,沒時間收拾行李了。”

兩人穿上外套,拿了大衣,康斯坦斯只來得及帶上隨身的小包,便和J.B.出了門,下了電梯。大廳裡,剛纔送報紙的侍者正急急忙忙地和那名警探說着什麼。康斯坦斯和布朗不動聲色地從那兩人不遠處走過,出了飯店,直奔火車站而去。侍者把報紙拿給警探看,警探認出竟然是那個被自己當成中學教師的女子,不禁大吃一驚。

到了車站,康斯坦斯想趁這個機會幫布朗找找回憶,看看能否找到一條至關重要的線索:“聽我說,你從坎伯蘭山離開時,肯定經過紐約,不管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你都在這個火車站待過,你在售票窗口前一定聽到愛德華醫生買了去哪裡的票。”

“我不記得了。”

“你會想起來的。當你一點點地接近售票窗口時,試着在腦子裡重現你和愛德華醫生一起排隊買票時的情景,儘量重複當時愛德華醫生說過的話,買兩張去往同一地方的車票。”

“我試試吧。”

兩人找了個窗口排進隊伍中。身處嘈雜的車站大廳裡,看着眼前人頭攢動的隊伍、裝着欄杆的售票窗口,聽着賣票人和乘客間的對話,一些零零星星的記憶似乎在布朗腦中閃過。他拼命地想要抓住,拼命地想要看清,卻完全無能爲力。

他們離窗口越來越近,聽買票的人報出一個又一個地名,布朗的情緒也越來越緊張,他轉身想從隊伍裡逃走,卻被康斯坦斯擋住了。她在他耳邊低聲重複說:“你和愛德華醫生一起去的地方,買兩張去那個地方的車票。”

前面的人走了,輪到他們倆站到了窗口前。布朗張開嘴,可大腦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去哪兒?”窗口裡的售票員問,“請問您要去哪兒,先生?”這樣一來,布朗更緊張了。他瞪大眼睛,皺緊眉頭,他越是想盡力抓住一點兒回憶,越是抓不住,於是像個傻子一樣愣在窗口前,連在旁邊幫他鼓着一股勁兒的康斯坦斯都有些泄氣了。

售票員以爲他還沒想好要去哪裡,就對他說:“那您先讓後面的人買吧。”

“我要買兩張票。”布朗艱難地開了口。

“去哪兒的?”

布朗擡起頭,痛苦地閉上眼睛,嘴裡冒出一個完全不着邊際的地名:“羅馬。”

售票員也沒明白過來:“什麼羅馬?”

布朗求助般地朝康斯坦斯看去,她只好隨口替他說了一句:“他說的是佐治亞州的羅馬。”布朗像是虛脫了,一下子無力地趴在窗口邊。

後面排隊的人羣一陣騷動,附近值班的警察走過來問:“出什麼事了嗎?”

康斯坦斯扶着布朗說:“我丈夫病了,我要帶他回家去。”

“給,兩張去佐治亞州羅馬的票。”售票員把票推出窗口。

康斯坦斯生怕引起警察的懷疑,於是跟他解釋說:“他沒什麼事,這種陣發性的頭暈一會兒就過去了。”但布朗還是趴在窗口,一動不動。警察說道:“他看上去病得很重,我去幫您叫醫生。”

“不,不用了,他很快就好了。”康斯坦斯連忙拒絕了警察的好意,低下頭叫布朗,“你感覺好些了嗎,親愛的,親愛的?”又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振作起來,你會沒事的。”

康斯坦斯拿起票和找回的零錢,問售票員:“去羅馬的車什麼時候開?”

“十分鐘之後,在17號站臺。”

康斯坦斯用力扶起了布朗,布朗也只得打起精神站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康斯坦斯對警察說:“謝謝。”

“不用客氣,夫人,我幫您把他送上車吧。”

“他已經恢復了。您真是個好人,不過我應付得了,謝謝您。”康斯坦斯一邊說着,一邊扶着布朗走遠了。警察有些疑惑地看着這對舉止奇怪的夫婦,看着他們過了檢票口,進了站臺。

康斯坦斯對布朗說:“我們假裝上這趟車,走到前面再繞回來。”

“爲什麼,車上會有什麼麻煩嗎?”

“剛纔警察聽到我們要去哪兒了。”

“他懷疑了嗎?”

“沒有。他很友善,可是當他晚上回警局看到報紙後,會發現我們的相貌和通緝令上的一樣,就要打電話到佐治亞州的羅馬了。”

布朗說:“我們也不能回飯店了,這時候那兒可能到處都是警察。”

“不回飯店,我們去羅切斯特。走吧,我們再去買票。”

兩人繞着站臺走了一圈,又回到售票廳,避開那名警察和剛纔去過的窗口,買了去羅切斯特的車票。布朗也不明白康斯坦斯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他問道:“我們去羅切斯特幹什麼?”

“去找布爾洛夫醫生。”

“哦,就是那個討厭調料罐的人。”布朗想起了他們在醫院餐廳一起吃飯時,康斯坦斯說的那件趣事。

“他是我的精神分析導師,給我做過精神分析。”

布朗詫異地問:“是嗎?你也有病要治嗎?”

康斯坦斯解釋說:“每個精神病醫師在正式執業之前,都要讓別的醫生診斷一下自己。”

布朗開玩笑地說:“哦,這樣可以確保精神病醫生們自己瘋得不是太厲害。”

康斯坦斯針鋒相對地迴應說:“顯而易見,一個人腦子再有病,也不耽誤他開精神病醫生的玩笑。”

布朗摟着戀人,笑着說:“對不起,我太蠢了。”

“我也一樣,我經常會忘了你是一個病人。”

“我也是。當我這樣握着你的手時,就覺得自己完全是個正常人。等我的病好了,你還會愛我嗎?”布朗問。

康斯坦斯羞澀地說:“那就輪到我爲你患戀愛症了。”

布朗看看周圍,檢票口前到處都是深情吻別的情侶,於是他像個調皮的孩子一樣摟着康斯坦斯說:“我很正常,一個甜蜜的長吻就可以把我的病治好。”

“我還從沒試過用這種方法治療負罪感。”康斯坦斯笑着推開他。兩人穿過人羣走到檢票口時,布朗不由分說,把康斯坦斯摟過來,就要親吻。康斯坦斯半推半就地說:“不要弄得太引人注目了。”

“周圍的人都這樣。”

兩人像即將分別的情侶一樣來了個長時間的熱吻。然後,康斯坦斯把兩張票遞給檢票員。檢票員詫異地問:“你們兩個都去嗎?”

“是的,沒錯。”康斯坦斯拿回票。兩個人一起進了站,留下一頭霧水的檢票員在檢票口發愣。

上車落座後,布朗就拿起了那份報紙,康斯坦斯卻說:“別看報紙了,我們接着前面的進行。”

“進行什麼?”

“努力找回你最初把自己當成愛德華醫生的那一刻。”

布朗有些不滿地把報紙扔到一邊,說道:“親愛的,我要和你好好談談。”

“說吧,我聽着呢。”

布朗拉過坐在對面的康斯坦斯的手,說:“作爲一位醫生,你讓我惱火。我現在正沉浸在愛情的幸福甜蜜中,但你一個突然的問題就把我弄得很不舒服了,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你就像個搞突然襲擊的中學教師。”

“我是搞突然襲擊了,作爲精神分析醫生,我必須這樣做,我得幫着病人揭示真相。患者都容易對醫生產生反感,作爲醫生,我也會越來越讓你討厭。”

“你喜歡這樣嗎?”

“站在醫生的立場,是這樣的。”康斯坦斯說着,站起身,脫下外套。布朗幫她接過外套,開玩笑地說:“如果我控制不住把你打一頓,你會把身上留下的傷痕當成一種醫生的榮譽勳章嗎?”

“是的,不過,不能打得太疼。好了,我想,我們還是繼續我們的治療,我們現在有了一些新線索。”兩人重新坐了下來,康斯坦斯又從戀人恢復到醫生的身份。

“什麼新線索?”

“你是一個醫生,你遭遇了一場意外事故,你的手和前臂被燒傷了。還有,你在羅馬待過。”康斯坦斯列舉了目前已經掌握的幾條線索,但最後一個被布朗否認了:“我從沒去過羅馬。”

“你可能在那裡待過,或者去過,也許和你手上的燒傷有關係。羅馬,你好好想想,可能是在意大利的羅馬。你是什麼時候去羅馬的?你在羅馬做什麼?好好想想。”

在康斯坦斯的引導下,布朗開始努力回憶。不經意中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看到急速行駛的火車邊一道道平行排列的鐵軌,頭又開始眩暈了,但這種眩暈觸動了他的回憶:“是的,我想起點兒什麼了。戰鬥機在朝我們開火。”

“你在飛機上?”

布朗語速飛快地說着:“運輸機,醫療隊,我們正經過羅馬上空,朝北飛去。”

“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擊中了我們,着了火,我的衣服也燒着了。”

“還有呢?”

布朗困惑地擡起頭:“我不知道,記憶中斷了。”

“你離開了部隊?”

“是的,我可能是逃走的。我討厭軍隊,討厭殺人。我只能記起這麼多了。”

康斯坦斯分析說:“你的犯罪妄想顯然源於你的從軍經歷。”

布朗突然像只火藥桶爆炸似的爆發了:“別說了!你像個冒牌的所羅門王一樣喋喋不休,像個愚蠢的惡魔一樣坐在那裡說着毫無意義的話!我討厭自以爲是的女人!”

康斯坦斯苦笑着說:“親愛的,我們纔剛剛開始,別把我打擊得太厲害。”

晚上,他們來到羅切斯特布爾洛夫醫生的家。“我在實習期結束後爲布爾洛夫醫生當了一年助理,現在的工作也是老師介紹的。你肯定會喜歡亞歷克斯的。”在進門之前,康斯坦斯對布朗說。

“我只要有你一個心理醫生就夠了。你準備怎麼跟他說?”

“就說我們在度蜜月。”

布朗對戀人說:“醫生小姐,這是你開出的最好的處方了。”

但布爾洛夫醫生不在家,幫他收拾屋子的清潔女工也正要回家去。把客人迎進門後,清潔女工告訴他們,屋子裡還有兩位客人也在等布爾洛夫醫生,就走了。

他們走進客廳,屋裡的客人起身和他們打過招呼後坐回沙發上。兩人脫了外套,各自找個位置坐下。兩撥彼此陌生的客人在一間屋子裡等着主人回來,氣氛有些沉悶尷尬。過了一會兒,那兩個人繼續之前的對話,其中的一個對另一個說:“你母親最近怎麼樣?”

另外一個說:“還是在抱怨她的風溼病。她一直要我申請調去佛羅里達。我說,難道您希望我因爲您的風溼病就犧牲掉自己升職的機會嗎?”

聽到這裡,彼特森醫生略微有些不安。

“你跟上頭提過這事嗎?”

“他們說調職可以,但我可能得重新從巡警幹起……”

原來坐在對面的是兩名警官。康斯坦斯和布朗有些不安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康斯坦斯從包裡拿出眼鏡戴上,隨手拿過茶几上的一份雜誌翻看着。

突然,電話鈴響了,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離電話機最近的康斯坦斯正要去接時,那名爲是否要調職而煩惱的警官站起來,說:“我來接吧,可能是打給我的,我給局裡留了這個電話。”

那人接起電話,說:“是的,我是庫利警長,有什麼新進展嗎?……你們什麼時候知道的?……好,我一會兒就過去。再見!”

這個電話說不定就是關於彼特森醫生和她的病人的。警長放下了電話,湊到同事旁邊耳語幾句,這讓兩人更加擔心了。

正在擔心之際,布爾洛夫醫生回來了。康斯坦斯趕忙迎了過去:“亞歷克斯!”

布爾洛夫醫生見到自己的學生來看他,高興地說:“瞧瞧這是誰來了!我最最親愛的——”

趕在老師喊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康斯坦斯急忙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說:“我剛剛到,還沒來得及通知您。”

“我猜你就會來,我該早點兒回來的,剛纔去部隊醫院做了場演講。”布爾洛夫醫生見客廳裡還有幾個人,問道,“這些先生是和你一起的嗎?”

警長已經站起身介紹自己了:“布爾洛夫醫生,我是警察局的庫利警長,這位是吉萊斯皮警官。”

老醫生問:“你們有何貴幹?”

“我想,您可能會給我們提供一些關於愛德華醫生的資料。”警長問出這樣的話,果然是爲這事而來。康斯坦斯悄悄地走過去,緊緊地摟住了布朗的胳膊。

“資料?你們怎麼總是來煩我?我昨天就已經告訴警察了,我對愛德華一無所知。”

“但昨天您還是做了一些推測的。”

布爾洛夫醫生邊脫外套邊說:“我是跟警察說過,如果愛德華帶着那個妄想症病人一起去度假,那他就是個十足的傻瓜,這就跟玩一把裝滿子彈的槍一樣危險。”

“您是不是認爲那個病人殺了他?”

布爾洛夫醫生可不想隨便下什麼定論:“我什麼都沒想,我又不是偵探。”

“愛德華醫生不是您最好的朋友之一嗎?”

“你在說什麼?那是個不可救藥的傢伙。”

庫利警長嚴肅地說:“據我所知,您在紐約時和他吵過架。”

“不是紐約,是在波士頓的精神病學會議上。他把病人帶去滑雪或者打保齡球,認爲這樣能治癒他們,這是什麼精神病醫生啊?”

“我聽說,您威脅說要打斷他的鼻子。”

“可我實際上只是起身離開,踢翻了幾把沒人坐的空椅子而已。所以,你們不必再問我其他任何問題,沒有別的什麼了。”

“好吧,謝謝,很抱歉來打擾你。”庫利警長和同事拿起大衣和帽子準備告辭了。臨走前,警長又補了一句,“如果事情有什麼變化,我們還會和您聯繫的。”

直到兩名警官離開,康斯坦斯和布朗懸起的心才暫時放了下來。送走警察,布爾洛夫醫生仍是餘怒未消:“你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想來打聽些什麼,下次來就該對我嚴刑逼供了!”

康斯坦斯拉着布朗走到老師面前,滿臉喜悅地說:“亞歷克斯,見到您,我真是太高興了,我本想寫信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您的,但是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結婚了!”

老醫生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你結婚了?”

“是啊,這是我的丈夫約翰·布朗。”

布朗朝老醫生伸出了手:“很高興正式認識您。”

“這麼說,你已經結婚了。”老醫生熱情地握着布朗的手,對兩人說,“沒有什麼比新婚更讓人高興的事了,沒有精神病人,沒有攻擊行爲,沒有什麼犯罪妄想症。恭喜你,祝願你們早日生個小寶寶。我們要不要像從前那樣喝杯啤酒慶祝一下?”

康斯坦斯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明來意:“老實說,我們沒找到飯店,城裡的飯店都滿了。”

“爲什麼要去飯店?飯店不適合度蜜月的人。你們就住我這兒,這裡只有我一個人住。”老醫生熱情地邀請着這對“新婚夫婦”,把他們領到廚房裡,“我的管家參軍去了,秘書也去了陸軍婦女隊,我請的清潔女工又不會做飯,你來了,就可以早上幫我煮咖啡了。”老醫生拉着康斯坦斯的手,像慈愛的父親看自己寵愛的女兒一樣看着她。

“您真是太好了,亞歷克斯。”康斯坦斯充滿感激卻又有些不安地捏捏老師的手。

老醫生神采飛揚地對布朗說:“能見到以前的助手,我真是太高興了,她是我帶過的最年輕、最優秀的助手,現在不知怎麼樣了。我的一個老朋友說過,女人可以成爲最優秀的精神分析醫生,可一旦墜入愛河,她們就可能成爲最典型的病人。”

送他們去樓上房間休息時,布爾洛夫醫生對布朗說:“只要你是康斯坦斯的丈夫,我這裡隨時歡迎你。晚安,做個好夢,明天早上我來分析分析你們的夢。”

兩個人進了房間,才舒了一口氣。布朗關上了門,背靠着門對康斯坦斯說:“你在警察面前表現得太棒了。”

“我有嗎?”

“就像A級軍火販子一樣,乾淨利落地甩掉了他們。”

康斯坦斯想想剛纔的場面,還有些後怕:“有那麼幾分鐘,我覺得自己很傻,不過後來就好了。”

“希望那位教授沒有看上去那麼精明,他剛纔像是話裡有話。”

“你是說亞歷克斯?不。”康斯坦斯打量着房間,這是她以前給布爾洛夫醫生當助理時住過的房間,“這房間和以前有些不同,在我之後應該有人住過。亞歷克斯不會亂想的,他很親切。”

布朗還是對老醫生抱有戒心:“也許吧,他甚至都沒問我們爲什麼沒帶行李。”

“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有時候稀裡糊塗的。”康斯坦斯走到梳妝檯前,把外套和手提包扔到椅子上,對着鏡子整整頭髮。看着鏡子裡的自己,她突然有感而發,“你知道嗎?這房子看起來像是變了,其實根本就沒有變,變的是我,我的心境變了。”

布朗走到她身後,看着鏡子裡那一對幸福的人:“什麼意思?”

“這房間裡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美妙。”康斯坦斯有些羞澀地離開鏡子,走到旁邊坐下。

“原來如此。”

“剛纔警察讓你不安嗎?”

“沒有,一個正在度蜜月的人會忽略這些瑣事。”布朗走到愛人身邊坐下,深情地看着她說,“我想,這應該是你第一次度蜜月吧。”

康斯坦斯臉上浮起幸福甜美的微笑:“當然。如果是真的蜜月就好了。”

布朗給了愛人一個甜蜜的熱吻,說:“我一點兒也沒有以前和別的女人接過吻的印象。”

“我也沒有過這樣的經歷。”

布朗把愛人擁入懷中,熱烈地擁抱着她,說道:“你真是太可愛了。”

康斯坦斯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說:“當然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早就不是了,所以我們得控制自己。”

“管他呢!”布朗說着,又要去親吻她,但被康斯坦斯避開了:“不行,請別這樣。”她有些不安地站起身來,走到一邊。

“爲什麼不行?”

康斯坦斯換了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這有違醫生的職業道德,現在我是你的醫生。”

布朗無可奈何地說:“好吧,醫生,你不用再擔心了,我待會兒睡沙發。”

這個提議也被醫生否定了:“不行,這同樣有違醫生的職業道德。”

布朗起身朝戀人走去:“還要扯上這麼多醫學道德倫理,這個蜜月過得可真夠麻煩的,要不然我就睡在地板上。”

康斯坦斯避開他,繞到牀的另一邊,打開牀頭櫃上的燈:“病人通常都是睡在牀上,醫生可以和衣躺在沙發上。”

“我知道,你熟悉這套規則。”布朗嘴裡還開着玩笑,可當他看到牀上的被單時,臉色馬上就變了。康斯坦斯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卻沒看出有哪兒不對勁兒:“你又想起什麼了嗎?”

“沒有。”

“可能是這個房間讓你想起了什麼?”

“沒有。”

康斯坦斯走到病人面前,盯着他說:“你在逃避某種回憶,你的腦子裡出現了什麼?”

“沒有。”布朗堅稱。

“是的,肯定是,你在逃避它!”康斯坦斯極快的語速給病人帶來了莫大壓力,他又爆發了,喊道:“你又來了,你又在表現你有多了不起了,我討厭你這樣對我說話!”

“你剛纔在看牀,到底是什麼讓你害怕呢?白色,條紋……”康斯坦斯看着被單上的白色條紋苦苦地思索着,突然想起了幾個類似的場景,“當我用叉子在桌布上劃出線條時,它們引起了你的不適;那天晚上你吻我時,突然把我推開了,當時我穿着一件有黑色條紋的白色晨衣。你好好想想,你爲什麼會害怕白色?爲什麼會害怕線條?想想白色……白色。”康斯坦斯搖晃着病人的胳膊,追問道。

布朗轉過臉去,不再看牀:“我也不知道,反正它就是讓我害怕。”

康斯坦斯拉着他說:“不要逃避,看着那張牀!看着它,好好地想想!”

布朗回過頭看了一眼,一陣猛烈的眩暈突然襲來,他一頭栽倒在地上。康斯坦斯緊緊地抱着愛人,親吻着他的頭髮,喃喃道:“親愛的,你不可以害怕,不可以。我們已經有進展了,我們現在有‘白色’這條線索了。”

布朗甦醒過來後,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肯定是康斯坦斯擔心他害怕牀上白色的被單,所以她自己睡了牀。他從沙發上坐起身來,只覺得渾身無力,腦子裡仍是昏昏沉沉的。他踉踉蹌蹌地走進衛生間,從水龍頭裡接了杯涼水喝下去,腦子這才清醒了一點兒。看看鏡子裡的自己,他發現鬍子長了不少。洗臉盆上的擱架上正好放着剃鬚刀和剃鬚膏。他打開摺疊的剃鬚刀,往杯子裡擠了點兒剃鬚膏,機械地攪着剃鬚膏。杯子裡攪出的白色泡沫又令他頭暈目眩,他像燙着手一樣,飛快地把杯子放回架子上。可是,白色的洗臉盆、白色的浴缸,衛生間裡到處都是白色,這可怕的顏色像夢魘一樣,死死地困住了他。他回過身

來,無力地靠在衛生間門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手裡還拿着那把打開的剃鬚刀。

房間裡,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灑到牀上,康斯坦斯正在白色條紋被子下熟睡。布朗鬼使神差地朝牀邊走來,定定地看着睡夢中的戀人的臉。過了一會兒,他緩緩地轉過身,像夢遊一樣打開房門,走了出去,一步步下了樓梯。他眼神呆滯,步伐僵硬,鋒利的剃鬚刀刀刃在手中閃着寒光。

布爾洛夫醫生正坐在書桌後面看書。“是你嗎,布朗?”老醫生聽到樓梯上的動靜,問了一句,但布朗並不答話。老醫生說道,“哦,我就知道是你。我睡不着覺,乾脆起來工作,人上了年紀,睡覺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我剛給自己準備了牛奶和餅乾,你要不要也來一點兒?我去給你拿個杯子。我很高興能有個伴兒,一個人喝牛奶、吃餅乾挺無聊的。”

布爾洛夫醫生從書桌後站起身來,一邊說着,一邊朝廚房走去。他從布朗面前走過,卻沒意識到布朗的異樣,甚至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進了廚房,嘴裡還在念叨:“我年輕時,總覺得和別人待在一起是浪費時間,只有一個人獨處我纔會快樂。現在……”

老醫生從廚房裡拿了杯子出來,再次從布朗面前經過。布朗仍然站在原地,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老醫生走到桌邊倒牛奶,繼續說着:“現在正好反過來了,人老了就會這樣,所有事情都朝着相反的方向發展。你知道,世界上是什麼人在製造最大的麻煩嗎?就是老人。他們總是擔心他們死後世界會變樣,所以喜歡挑起事端,因爲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找不到什麼好玩兒的事了。”

老醫生端着牛奶走到布朗面前,把杯子遞給了他,還是沒有發現布朗不對勁兒。布朗一手拿着剃鬚刀,另一隻手機械地接過牛奶。老醫生則回去拿起自己的那杯牛奶,向布朗舉起杯:“來,讓我們爲你乾一杯,爲熱愛生活的年輕時代乾一杯!”布朗把杯子裡的牛奶一口喝了下去。

彼特森醫生早上起來時,發現布朗不在房間裡。她慌慌張張地穿上衣服,下了樓,一眼就看到布爾洛夫醫生癱坐在靠背椅裡,頭耷拉在胸前,胳膊垂在扶手外面。她心頭猛地一沉,三步並作兩步跑了過去,撲在老師身上:“亞歷克斯!亞歷克斯!您還好嗎?”

受了突然的觸動,布爾洛夫醫生睜開了眼睛,看見是康斯坦斯,笑着說道:“早上好!”康斯坦斯長舒了一口氣,不過仍是心有餘悸。老醫生疼愛地伸出手摸摸她的臉:“是的,我沒事,謝謝。我在椅子上睡着了。現在幾點了?”

“7點。”

布爾洛夫醫生拉着她的手,像小孩一樣調皮地說道:“我夢到今天早上有好喝的咖啡。”

康斯坦斯有點兒心虛地說:“我丈夫好像很早就出去了,您有沒有——”

老醫生打斷她的話:“他沒出去,他在那邊的沙發上。”

康斯坦斯連忙走過去,看見布朗躺在沙發上。

“他很好,睡得正香。”老醫生從椅子上坐直了身子,風趣地說,“我親愛的孩子,你是不是以爲老亞歷克斯·布爾洛夫——精神分析界最聰明的人之一,現在已經老得連二加二等於四都不知道了?”

康斯坦斯不好意思地說:“我早該知道逃不過您的眼睛。”

“我第一眼看到你們時,就發現你那個丈夫瞳孔有些放大,左手還在微微地顫抖。你們說是度蜜月,卻一件行李也沒帶,還有約翰·布朗這個名字,也普通得太像假名了,我當時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一切正如我所料。應付一個危險的病人,只能以靜制動。我坐在這裡等着,一旦你發出尖叫聲,我就會衝上去。後來他下樓來了,情況非常危險,這一點我能從他臉上看出來。於是我一邊和他攀談,一邊倒了杯放有鎮靜劑的牛奶給他,劑量足以放倒三匹馬。等他睡下後,我就跑到樓上看你怎麼樣了。看到你睡得像個嬰兒,我又回到這兒守着。”

康斯坦斯對老師敏銳的觀察力和不露聲色的沉穩表現十分欽佩,但對老師使用大劑量的鎮靜劑這一做法並不認同:“他的確有時候會很激動,但他並不危險。”

老醫生拿起那把剃鬚刀,嚴肅地說:“這是昨晚我在他手裡發現的。”

康斯坦斯也有點兒疑惑,不過非常堅持:“他自己並不知道手裡拿着這個,亞歷克斯,您要相信,他是不會傷害您的,絕對不會。”

“親愛的孩子,他沒有那麼理智。”

“可那樣處理是不對的。”

老醫生看看沙發上沉睡的病人,說:“對付這種病人,我比你有經驗。”

“我承認您比我經驗豐富,但在這個——”

“行了,別說了,女人就喜歡說這種自相矛盾的話。你承認我比你懂得多,但另一方面,你又覺得自己比我懂得多。”老醫生說着,就朝電話機走去。

“亞歷克斯,你要幹什麼?”

“主要是爲你着想,我要去通知警方。”

康斯坦斯拉着老師的胳膊請求道:“不,不,求您了!”

布爾洛夫醫生一字一頓地說:“你這是在命令我,我的好學生?”

“您不瞭解這個男人,您知道的只是理論。您瞭解他的精神狀態,但不瞭解他的心。”

學生的話更加激怒了老醫生,他憤憤地說道:“我們是在談論一個精神病患者,而不是一個浪漫情人!”

康斯坦斯還是堅持道:“我們在談論一個男人。”

“哦,我明白了,愛情。看看你,彼特森醫生,一位前途不可估量的精神分析學家,現在卻像個墜入情網的女中學生,什麼都不顧了。”老醫生邊說邊拿起菸斗,往裡面裝着菸絲。

“亞歷克斯,讓我跟您談談他。”

“沒什麼可說的。我們兩個都知道,女人一旦談了戀愛,智商就低得驚人。醫生不許我早上抽菸,可我太激動了。”老醫生越說越氣,他叼上菸斗,要劃火柴,可手抖得厲害,把火柴撒了一地。

康斯坦斯看看沉睡中的愛人,轉過身對老師說:“您說得對,我現在不是一個精神分析專家,甚至不是一個醫生,但是我相信我的感覺。重要的不在於他的精神狀態,而在於他的心。”她蹲下身,愛憐地撫摩着戀人的臉龐,“警察介入調查,會對他造成嚴重的衝擊,會將他康復的機會完全毀了,而我瞭解他,我能救他。”

“如果是他殺了愛德華醫生,你怎麼幫他?”

“他不會,絕對不可能!”

老醫生走到康斯坦斯對面的沙發上坐下,說道:“如果真是他呢,這種事完全有可能發生。”

“不會的。您也告訴過我,弗洛伊德曾經說過,一個人即使在失憶狀態下,也不會做出有違他真實性格的事。”

“但是,你知道他的真實性格嗎?”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

老醫生嘆了口氣,說:“你知道?這是與科學背道而馳的。誰告訴過你他是什麼樣的人?是弗洛伊德,還是魔法水晶球?”

康斯坦斯端詳着戀人的臉,轉回身對老醫生說:“我感覺不出他是壞人,甚至是個殺人犯,我不可能爲一個邪惡的人感到痛苦。”

“你比他還要瘋狂二十倍,‘她的愛情能判斷正義與邪惡’,這是孩子氣的話。那麼,你想要我怎麼做呢?”

“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趕在被警察找到之前對他進行治療,幫助他康復,不然他就治不好了。”

“這得需要一年。”

“不,不用。”

“好吧,就算是半年。我們躲在這裡,坐着等上半年,等着哪一天他割斷你和我的喉嚨,然後一把火燒了這房子。哦,我親愛的小姑娘,即便對戀愛中的女人來說,這也太不理智了!”

“只需要幾天時間,問題就可以理出頭緒,但需要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如果這辦法還是沒用,您就通知警察好了。您不是在窩藏殺人犯——除了他腦中的犯罪妄想,沒有任何證據表明他殺了人。警察追捕他,主要是因爲他可能是事件的目擊者,但以他目前的狀態來看,他根本不可能給警方提供任何信息。”康斯坦斯摟着老師的肩膀,說,“您得明白,我們並不是在做違法的事。對一個病人來說,我們的治療要比警方的調查有效得多,醫生比警察更想了解真相。”

老醫生仔細地想了想,覺得學生說的也有道理,於是說道:“好吧。”

“您願意等,是嗎?”

“去幫我煮咖啡吧,我先觀察觀察他。”

康斯坦斯激動地撲進了老師的懷裡,高興得眼淚都出來了:“謝謝您,太感謝您了!我這就去給您煮咖啡,還有雞蛋。”

老醫生把學生送進廚房,叼着菸斗回到了客廳。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昏睡中的病人弄醒。

“你是誰?”布朗睜開了眼睛,看見一個老頭兒正趴在沙發背上看自己,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我是布爾洛夫醫生。”

“布爾洛夫?哦,我想起來了。鎮靜劑,誰給我下了鎮靜劑?”

“是我,爲了讓你好好睡一覺。”

“布爾洛夫。哦,我是在羅切斯特。”布朗這纔想起昨天晚上和康斯坦斯一起來了她老師家。他費勁兒地從沙發上直起身子。

“你叫什麼名字?”布爾洛夫問道。

“我不知道。”布朗脫口而出,又奇怪地看了醫生一眼,帶着幾分怨氣說,“康斯坦斯都告訴你了。”

“沒有人告訴我。要是我連一個遺忘症病人都看不出來,那我還知道什麼?你不記得你的父親或母親嗎?還有妻子或者情人?”

布朗坐起來,揉着頭說:“不記得了。”

“不要對我懷有敵意,我只是想盡力幫你。我的年紀都可以做你的父親了,我要你把我想象成你的父親,要信任我、依賴我。這是個取巧的辦法,因爲我們沒有太多時間了。”

布朗雙手抱着頭說:“好的,開始吧。”

布爾洛夫醫生繞到沙發前面,在布朗身旁坐下:“也許你有些事情想告訴我,可能是一個簡單的想法,或者是你頭腦角落裡的幾個單詞。告訴我,把出現在你腦子裡的所有東西都說出來。”

可憐的布朗搖着頭說:“什麼都沒有。”

“那你夢到什麼了嗎?”

“是的。”

“夢到什麼了?”

布朗隨口說道:“我不相信夢境,弗洛伊德的那一套都是騙人的。”

這讓老醫生有些惱火,他晃着手裡的菸斗說:“好大的口氣!你失去了記憶,又有犯罪妄想,你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竟敢批評弗洛伊德。你這自作聰明的傢伙!”

布朗仰靠着沙發背,無精打采地說:“你不喜歡我,爸爸。”

這下把布爾洛夫醫生弄糊塗了,他問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幫你?”

布朗側過頭,給了老醫生一個希望和解的笑容:“對不起。”

布爾洛夫醫生揮舞着菸斗,興致勃勃地開始了理論闡釋:“我和你說說夢是怎麼回事,這樣你就不會認爲它們是騙人的了。你是誰,是什麼讓你逃避真實的自我,所有這些秘密都深埋在你的腦海中,只是你不願意去面對。人們經常會不想知道關於自己的某些事實,因爲會觸痛他們的傷口,所以他們爲了忘記這一切而讓自己得了很多病。你能理解嗎?”布朗點點頭。

這時,康斯坦斯已經做好早餐端了過來。布爾洛夫醫生停止了談話。三人一起往餐桌邊走去。老醫生告訴他的學生:“病人打算告訴我們他所夢見的事情。”

“太好了,我來做記錄。我去拿眼鏡。”康斯坦斯把餐盤放在桌上,回房間去了。

布爾洛夫醫生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加進糖和奶攪拌着:“現在,我們從夢入手。夢能告訴你,你想隱瞞什麼;夢還能告訴你,造成你要隱瞞這些事的原因是什麼。精神分析醫生的工作就是要檢查這些雜亂無章的夢,並把這些殘片恰當地拼接起來,然後找出邪惡之源。你描述夢境時,就當是在自言自語好了。”

布朗在一把躺椅上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說:“我一直在想,我所做的夢有什麼含義,我總覺得有其他意思蘊含其中,我應該把它找出來。”

康斯坦斯拿着眼鏡回來了。“我們會把它找出來的。”她坐到餐桌邊,戴上眼鏡拿起筆,準備開始記錄。

布朗靠坐在躺椅上,開始敘述他的夢境:“我不太清楚那是個什麼地方,看上去像是個賭場,但那裡沒有牆壁,只掛着一些布簾,上面畫了很多眼睛,一個男人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走來走去,把所有的布簾都剪成兩半。然後,一個穿得很少的女孩進來了,她親吻賭場裡的每一個人。她首先來到了我這一桌。”

布爾洛夫醫生問:“你能認出這個獻吻的女孩嗎?”

布朗有點兒難爲情地說:“我覺得,她看起來有點兒像康斯坦斯。”

老醫生安慰他說:“這很正常,我們通常會夢見心裡經常想着的人,繼續說。”

“我坐在那裡,和一個長着絡腮鬍子的人打牌。我翻出一張梅花七,那個人說:‘正好是二十一點,我贏了。’當他翻開他的底牌時,牌面上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這時,賭場老闆進來了,說他作弊。老闆叫道:‘我不允許你在這裡玩。這是我的地方,如果再讓我抓到你作弊,我就會好好修理你的!’”說到這裡,布朗轉過頭,帶着歉意對康斯坦斯說:“對不起,我把你夢成了那個獻吻小姐。”

康斯坦斯笑着說:“我很高興,你沒把我夢成打蛋器。我有一個病人就做過這樣的夢。”

“爲什麼,那又是什麼意思呢?”

“別提那個了。”康斯坦斯低下頭,繼續往本子上寫着。

“從我夢到的這些,你能看出點兒什麼來了嗎?”

“還沒有。你得再多說一點兒,我們才能知道那意味着什麼。”

“還有很多很多。”

老醫生俯身對他說:“繼續說吧,儘量描述細節,問題越詳細,解決起來越容易。”

“後來,那個留絡腮鬍子的人站在一棟高大建築物傾斜的屋頂上。我對他大叫着,讓他小心點兒。然後,我就看見他慢慢地翻了下去,腳上還穿着滑雪板。然後,我看見那個賭場老闆戴着面具躲在一座高高的煙囪後面,手裡提着一隻小輪子,他把輪子扔到了屋頂上。突然,我開始拼命地奔跑。我聽見有什麼東西在我頭頂上空拍擊,擡頭一看,那是一對巨大的翅膀。那對翅膀一直在追趕我,當我跑到山腳下時,它幾乎要追上我了。我應該是逃脫了,但我不記得了。就是這些。然後我就醒了,看到了布爾洛夫醫生。”

康斯坦斯走過來遞給布朗一杯咖啡。他坐直身子,接過咖啡正要喝,窗口那邊透進的強光吸引了他。他緩緩地朝那邊轉過頭去,又猛地轉了回來,突然臉色大變:“那邊發生了一些事。”

“你怎麼了?”康斯坦斯擔心地問,她和老師一同朝窗外看去,“是雪。”

客廳的窗口正對着一道長坡,坡上覆蓋着皚皚白雪,幾個小孩在雪坡上滑雪。

“他害怕強光,是畏光症。”布爾洛夫醫生說。

“不,是雪。”康斯坦斯摘下眼鏡,看看窗外的雪景,又轉身看看低着頭一眼都不敢再往窗外看的布朗。孩子們的雪橇在雪坡上劃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跡,再聯繫之前有過的種種狀況,康斯坦斯恍然大悟:“我知道他爲什麼害怕白色了,是因爲雪和那些軌跡。”

“什麼軌跡?”

“雪橇在雪上劃出的痕跡。”康斯坦斯指指窗外的雪坡,對老師說,“他第一次表現出這種症狀,是看到我在白色桌布上用叉子畫出的線;我那件上面有黑色線條的白色晨衣也令他驚恐;再就是昨天晚上有條紋的白色被單,正像雪面上留下的深色印跡。”

“我們最好把百葉窗拉下來。”老醫生說着,走到窗口邊。

“愛德華醫生喜歡運動,他在書中曾提到,打網球和滑雪都是很有價值的精神障礙治療方法。”康斯坦斯幫着老師拉下了百葉窗,“滑雪。對了,就是在雪地上留下的滑雪軌跡,他怕的那些線條實際上就是滑雪軌跡。他害怕它們,這就意味着,這些軌跡跟他之所以失憶有着緊密的聯繫。”

“沒錯。”布爾洛夫醫生補充說,“兇殺就發生在滑雪時。”

布朗聽到這裡,脆弱的頭腦再也支撐不住,又暈過去了,手中的咖啡杯噹啷一聲掉落到地板上。

過了好一陣,布朗才甦醒過來。“愛德華醫生去哪裡滑雪了,我們一定得找出來。”康斯坦斯對布爾洛夫醫生說,又問布朗:“你能告訴我們是在哪兒嗎?好好想一想。”但布朗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前方,一聲也不吭。

布爾洛夫醫生對康斯坦斯說:“線索應該就在他的夢境中,把你的記錄拿給我看看。”

布朗的狀態讓康斯坦斯很擔心,她拿過記錄本交給老師,問:“我們能爲他做點兒什麼嗎?”

老醫生從口袋裡掏出筆,瞪了學生一眼,說道:“你不是他的媽媽,而是他的精神分析醫生。沒事,不用管他,他自己能走出來的。”

老醫生低頭看着記錄本,鼻子尖都快碰到本子了。他用筆在上面指指點點,說:“傾斜的屋頂,只可能是山坡。”

康斯坦斯接着說:“他們在那裡滑雪。那個留絡腮鬍子的男人應該就是愛德華醫生了。這就很簡單了,愛德華醫生滑雪時掉下了懸崖。”

老醫生擡起頭,對康斯坦斯說:“他說被一對翅膀從山上追到了山下,這意味着他是從一座山谷中逃脫的。”

“滑雪場通常都以山谷命名,比如說太陽谷。追逐他的那雙翅膀代表的是女巫,還是別的什麼怪物呢?”

“不,這個意象指的是你。”老醫生開玩笑說,“如果你長了一對翅膀,你就是天使了。”

“地名應該就在夢裡。天使,天使谷。”康斯坦斯反覆念着這個名字,問布朗,“是不是天使谷?”

“不是。”布朗搖搖頭,仍在腦子裡苦苦搜尋着碎裂的記憶。

康斯坦斯對老師說:“我們可以打電話到旅行社,問問所有滑雪場的名字。”

“那不是天使谷。我想起來了,是一個叫加布裡山谷的地方。”

康斯坦斯趁機追問道:“還想起其他事了嗎?”

老醫生也湊過來問:“你夢中那個戴面具的人可能是誰?”

康斯坦斯在布朗耳邊語速極快地說着:“只是一場意外。你想起來了嗎?只是一場滑雪意外事故。愛德華醫生是不慎失足掉落懸崖的。”

但夢境分析到這一步,布朗越發覺得正是自己謀殺了愛德華醫生,他又爆發了。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衝到一邊,瘋狂地大叫道:“胡說,那不是意外!我再也忍受不了,我受夠了!求你們了,去叫警察吧!”

康斯坦斯追過來,拉着他說:“不,我們得去加布裡山谷,你一定要跟我去!”

等布朗情緒穩定下來後,康斯坦斯就打電話訂好車票,對布朗說:“火車一個小時後開,我們得去加布裡山谷尋找線索。”

可布朗自己另有打算:“我知道我該怎麼做,我不能再次讓你陷入危險的境地,我知道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讓我自己去解決這件事吧。我愛你,但我不值得你爲我冒這麼大的險。親愛的,你可以以後再幫我。”布朗把愛人緊緊地抱在懷裡。

康斯坦斯說:“以後就幫不上忙了。如果你以現在這樣的狀態去找警察自首,那對我們倆來說就都沒有什麼以後了。我一定能把你治好。”

布朗鬆開了愛人,絕望地說:“可你沒法兒讓一起兇殺案從沒發生過——”

“它根本就沒發生。”

布朗堅持說:“我殺了他。”

“別說了。”

“可是現在,你……昨天晚上我就對你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別攔着我,我一定自己去。”

“犯罪的自責感已經困擾你很久了吧?”

布朗甩開康斯坦斯,走到一邊,說:“是的。”

“從童年就開始了。”

布朗猛然轉過身問:“什麼?”

“從童年開始,你就在逃避一些事,你總會對你身邊發生的一切產生負罪感。”康斯坦斯盯着布朗說。布朗心煩意亂地走到一邊,康斯坦斯又追了過去,繼續說道:“你小時候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對你來說,那件事一定比你臆想自己殺了愛德華醫生還可怕,所以你纔不願意想起。”

布朗的情緒越來越不安。他在屋子裡急躁地走來走去,試圖甩掉康斯坦斯,不用再聽她嘴裡冒出來的那些可怕的話,但康斯坦斯一把抱住他:“你不是說你愛我嗎?看着我。知道我爲什麼要這麼逼你嗎?因爲我愛你,我需要你。”

“什麼事都沒發生。”布朗說完,就要將康斯坦斯的手臂掙開,但被康斯坦斯緊緊地拉住了:“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加布裡山谷。”

“去那兒有什麼用呢?”

“當你回到意外事故發生的地方時,你就有可能記起事情發生的經過。我們一起去滑雪,重演一遍你和愛德華醫生滑雪時的情形。”

布朗連連搖頭:“我去過那兒了,我殺了他。”

“你會發現你是無罪的,你會看到實際上發生了什麼。”

布朗問:“你的意思是說,發生過的事可能會再次發生?”

“是的。”

“那如果真的是我殺了他呢?”

這時,布爾洛夫醫生從樓上下來了。兩人聽到動靜,都往樓梯上看去。布朗問老醫生:“如果同樣的情景重現,我是不是會再做我以前做過的事?”但布爾洛夫醫生並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皺着眉頭,看着他和自己的學生。

布朗又轉過頭問康斯坦斯:“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再殺人呢?”

康斯坦斯毫不遲疑地說:“因爲我堅信你根本就沒有殺人。”

“你真的這麼相信我,甘願去冒這種風險?”

“是的,我願意。我們一起回到滑雪場,我們會發現隱藏在你的潛意識中困擾你多年的童年陰影,我們也會弄明白愛德華醫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康斯坦斯撲向了愛人的肩頭。

康斯坦斯看到樓梯上的布爾洛夫醫生正面色陰沉地盯着自己。老醫生當然知道學生此舉有多瘋狂、多危險,但他也知道自己肯定改變不了她的決定。見老師搖着頭走回樓上,康斯坦斯靠在布朗肩頭,她心頭閃過對老師的愧疚之情,又夾雜着一絲恐懼。

警察局裡,從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逃出來的精神病人的相關資料交到了庫利警長手中,其中有一張彼特森醫生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看上去很眼熟。警長拿起筆在眼睛外添上了一副眼鏡框,遞給旁邊的警官看:“以前見過這人嗎?”警官一眼就認出了這正是昨晚布爾洛夫醫生家的訪客,於是心領神會地對警長說:“我們出發吧。”

這時,康斯坦斯和布朗已經坐在去往加布裡山谷的火車上了。康斯坦斯胃口很好地吃着晚餐,興致高昂地跟布朗聊天:“其實我一直喜歡很女性化的衣服,只是從來不敢穿,從今往後,我要穿我自己喜歡的衣服了。”

但布朗一直皺着眉頭,沉默着。他知道,這是一次危險的旅行。他擔心自己會毫無能力把控自己。他出神地看着康斯坦斯手裡切肉的餐刀,在車廂燈光下,餐刀反射出一道道令人膽寒的冷光。康斯坦斯注意到了布朗的眼神,於是不動聲色地把餐刀放到一邊,嘴裡繼續說着:“甚至還要戴非常誇張有趣的帽子。你知道嗎,你看上去有點兒像喝醉了。”她想盡力把病人心中的負面暗示驅逐出去。

第二天上午,天氣晴朗,兩人拿着滑雪杖、扛着滑雪板爬上長長的山坡,上到了山坡頂端。康斯坦斯俯身去穿滑雪板,但布朗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他看着戀人,似乎還在猶豫。“穿上啊!”康斯坦斯催促他。

兩人都準備好了。他們對視一眼,康斯坦斯衝布朗點點頭,準備出發。他們一齊朝坡下衝去。一路上,兩人保持着同樣的速度。康斯坦斯在旁邊密切觀察着布朗的表情,而布朗只是看着前方,似乎在回憶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想。康斯坦斯明白,自己確實已經把自己置於不可預知的險境,不知道下一刻這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下一刻他會突然做出什麼事,可是爲了深愛的人,她不得不這麼做。

坡道長得像是永無盡頭,他們下滑的速度越來越快,耳邊冷風呼嘯,坡道邊的樹林在眼角余光中依次閃過,每一秒鐘似乎都被無限延長了。疾馳的速度給了病人很大的刺激,康斯坦斯看到布朗臉上已經出現了精神病人特有的那種扭曲的表情——他臉部的肌肉抽搐着,牙齒叩擊有聲。康斯坦斯的心情越來越緊張。就在這時,更緊急的情況發生了,她看看前方,發現他們正朝一座懸崖的邊緣滑去。這應該就是愛德華醫生掉落下去的地方。康斯坦斯向布朗投來了求助的目光。

眼前的情景刺激了布朗,一些丟失已久的回憶突然回來了,他終於想起類似的情形在他的童年時期出現過。那些畫面,就在這緊要關頭一一閃現在他腦海中。兒時的他調皮地從臺階旁邊滑梯般的扶手上滑下,小弟弟正坐在前面扶手的盡頭。他大聲喊弟弟快躲開,但弟弟沒聽到,而他如滑雪般疾速滑下,就像他和戀人現在正朝懸崖邊滑去一樣,他把弟弟撞到了前面的鐵柵欄上。

懸崖邊緣越來越近了。不!他絕不能再讓這樣的悲劇重演!於是他側過身朝戀人猛撲過去,兩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雪地裡。

只聽布朗大聲喊道:“我沒有殺我弟弟,那只是個意外,那只是個意外!”

康斯坦斯對他說:“那就是你一直在逃避的可怕過去。”一對戀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加布裡山谷的度假屋裡,溫暖的火焰在爐子裡熊熊燃燒。經歷過一番生死考驗之後,布朗像是獲得了新生,他倚在壁爐邊,對康斯坦斯說:“那種感覺,就像是翻開一本塵封已久的畫冊,以前那些熟悉的畫面依次呈現出來。我就讀於哥倫比亞醫學院,認識了一個女孩,後來她嫁給了我的室友。對了,我叫約翰·巴蘭坦。還有,我的部隊經歷也是真實的,後來我因傷退伍了。我在坎伯蘭山碰到了愛德華醫生,請他幫我治療在飛機墜毀事故中造成的精神過度緊張。當時他正在度假,便邀請我同他一起去滑雪。我們經過紐約時,我還記得在某個地方吃了午飯,但是關於那頓飯的具體細節,我記不太清了。然後我們到了滑雪場,就是在剛纔那個地方發生了意外,也是在那個地方你救了我。”

“是你救了我。”康斯坦斯說。

巴蘭坦摟過戀人,說:“在誰救誰這個問題上,我們可不能弄混了。對,就是在那個地方,但這一塊的記憶還是有些模糊。不過,我很清楚地記得,愛德華醫生就在我面前大約五十英尺的地方,我看見他掉了下去。”

康斯坦斯把雙手擱在戀人的肩膀上,說:“就在那時,你被童年時期的負罪感刺激到了,使你產生了錯覺,以爲自己殺了他。於是你從那兒逃了出來,並且冒名頂替了愛德華醫生,以此向自己證明他並沒有死,這樣一來,你就不是殺人兇手了。”

“醫生小姐,我處在失憶狀態時,還從來沒發現你是這麼聰明可愛。”這個終於找回記憶、找回自己真實姓名的人抱着戀人說。

康斯坦斯親暱地揉揉他的腦袋,說道:“那你可別再失憶了,不然這些也要失去了。”

巴蘭坦搖着頭說:“不會的,我已經完全好了。做一個偉大的精神分析專家,感覺怎麼樣?”

“不錯啊。”

“做個優秀的偵探呢?”

“很好。”

“做個瘋狂的戀人呢?”

“非常好。”

“如果你穿上白色禮服,戴上髮飾,看上去一定美極了。”

“聽上去像求婚。”

“分析得非常正確,醫生小姐。”

兩人摟抱在一起,有說不完的甜言蜜語。沒想到,新的麻煩又來了。幾個人突然闖進了屋子,是本地的兩名警察,還有羅切斯特的庫利警長和吉萊斯皮警官。

康斯坦斯對庫利警長的出現有些吃驚,她問道:“你們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

庫利警長說:“你們的朋友布爾洛夫醫生嘴嚴得很,我們是在火車站打聽到的。”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

庫利警長說:“我相信你們會有合理的解釋。”

旁邊的本地警察說:“我們在您報案時說的那個地方找到了愛德華醫生的屍體,您說的那個地點一點兒都沒錯。”

康斯坦斯鬆了口氣,說:“感謝上帝,現在一切都清楚了。”

“還有一點不清楚,彼特森醫生,我們在愛德華醫生的屍體上發現了一顆子彈。”

庫利警長的話如同一聲驚雷,康斯坦斯脫口而出:“這不可能!”

“子彈是從背後射入的,這是一樁謀殺案。我們得逮捕您,先生,您所說的話都將成爲呈堂證供。”

局面突然發生轉變,巴蘭坦被捕了,這讓康斯坦斯萬分擔憂。她擔心,在警察的逼問之下,巴蘭坦又會舊病復發。在警察局裡,她一再叮囑巴蘭坦:“不,你絕不能說你殺了他,親愛的。好好想想愛德華醫生掉落懸崖之前發生了什麼事。”然而沒辦法,巴蘭坦還是對警察說,是他殺了愛德華醫生。

康斯坦斯又試圖向警察解釋:“他說是他殺的,是因爲他精神不正常。你們不能把他抓起來,不能!這樣會毀了他的,你們明白嗎?”可警察還是把巴蘭坦押入了監牢。

看着戀人離去的背影,康斯坦斯傷心欲絕,她流着淚說:“再見了,親愛的,千萬不要放棄希望,我一定會找到證據,還你自由的。”

康斯坦斯回到了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布爾洛夫醫生也特意趕過來了,說道:“我親愛的女孩,你不能總這樣逃避現實。現在證據確鑿,而我們無法靠心中的願望改變一個犯罪事實。”

康斯坦斯神色黯然地說:“他相信我,可我讓他陷入了圈套,我把他送上了審判席,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不是誰的錯,這個病例比你想象得要嚴重,這也是常有的事。你現在必須相信一件事,對你們兩個來說,事情已經結束了。”

“沒有結束。”

“你還有其他病例要處理。”

康斯坦斯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對她來說,巴蘭坦已經遠遠不是一個病例那麼簡單了。她痛苦地說:“事情沒有結束,永遠也不會結束!別要求我放棄,不能,我不可能放棄!”她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不一會兒,她擦着臉上的淚水,對老師說道:“對不起,謝謝您對我的幫助,還有默奇森醫生、每一個人。”

布爾洛夫醫生走到她身邊,語重心長地說:“失去所愛的人,的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你總會忘記的,然後又會恢復以前的生活,努力工作。在工作中你會找到快樂的,也許這纔是最大的快樂。我會給你寫信的。”布爾洛夫醫生親吻着康斯坦斯的額頭,跟她告別。

康斯坦斯拉過老師的手,感激地說:“亞歷克斯,您真是太好了。”

這時,默奇森醫生敲門進來了,提醒布爾洛夫醫生,車已經在門口等着了。兩人一起把布爾洛夫醫生送上了車。在送康斯坦斯回房間的路上,默奇森醫生說:“他人真不錯。”

“我應該送他去車站的。”

“您太累了,我知道這種心力交瘁的感覺,要麼去適應它,要麼被它擊倒。我以後會在各方面盡力幫您的。”

送康斯坦斯到房門口後,默奇森醫生又不大放心地問了句,“您能照顧好自己嗎?”

“沒問題。”

“努力忘掉那些最好要忘掉的事,康斯坦斯,您還有大好的前程。”

“謝謝您。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有一件好事的,您又能回來繼續工作了。如果愛德華醫生當了院長,誰知道又會怎麼樣呢?”

“我對愛德華醫生所知不多,我不怎麼喜歡他,不過我想,從某方面來說,他也是個好人。好了,好好休息吧。希望您明天早上精神能好些。”

康斯坦斯進了房間,但默奇森醫生的那幾句話還留在她的腦子裡:“我對愛德華醫生所知不多,我不怎麼喜歡他”“我對愛德華醫生所知不多”。“所知不多”。康斯坦斯反反覆覆地想着這句話。這麼說,默奇森是認識愛德華醫生的。既然他認識愛德華醫生,當冒牌的愛德華醫生在醫院出現時,他爲什麼沒有戳穿呢?他對不得不離開院長的職位,本來就很不滿。這些信息聯繫在一起,能說明什麼問題呢?

康斯坦斯心裡一驚。她從包裡找出記錄本,翻看着巴蘭坦的夢境記錄。對啊,在上次的分析中還漏掉了一個人——那個賭場老闆,那個戴着面具、手裡拿着輪子的人。康斯坦斯一下子全想明白了,於是拿着記錄本出了房門,上了樓。這時,院長房間的門縫底下還透着光亮。她敲開了門,看見默奇森醫生正坐在辦公桌後。

康斯坦斯說道:“我想和您談談,默奇森醫生。”

默奇森醫生從辦公桌後站起身來,說道:“太晚了,您需要休息,康斯坦斯。”

康斯坦斯固執地說:“我必須和您談談。”

“晚上聊天會影響睡眠,是工作上的事情嗎?”

“是的。”

“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嗎?”

“我不能等了。”

默奇森醫生指了指桌邊的位置,示意她坐下,他自己也走回辦公桌後坐了下來,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是我一個病人報告的夢。”

“我可以問問是哪個病人嗎?”

“這個病人叫約翰·巴蘭坦。”

默奇森醫生點點頭,說:“我一猜就是他。您還在爲爭取他的清白而努力?這可是你花費精力最多的一個病例了,康斯坦斯。他夢見了什麼?”雖然默奇森醫生看上去並不太認可彼特森醫生的這種執着,但他還是起身繞到桌子前,坐在上面,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準備傾聽病人的夢境記錄。

康斯坦斯開始了敘述:“他夢見他在一個賭場裡,周圍都是玩白板牌的古怪的人。”

默奇森醫生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說:“白板牌,這顯然說明,病人夢到的賭場實際上不是真的賭場。”

“有一個男人在那裡剪布簾,還有一個衣着暴露的姑娘在親吻每一個人。”

“這倒是很容易讓人聯想起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裡的情形。”

“我也是這麼想的,默奇森醫生。”康斯坦斯用眼鏡布擦着鏡片。

默奇森醫生在屋子裡踱着步,說道:“真是挺有趣的幻象,您繼續說。”

“周圍的布簾上印着很多隻眼睛。”

“哦,這應該是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的看護人員。”

康斯坦斯戴上眼鏡,看了看記錄本,繼續說:“病人在玩牌,這次不是白板牌,他在和一個留着絡腮鬍子的人玩二十一點。這個留着絡腮鬍子的人,顯然就是愛德華醫生。”

“是的,病人經常會把他們的精神分析醫生夢成一個留着絡腮鬍子的權威專家。”

“他發給愛德華醫生一張梅花七,愛德華醫生說他正好二十一點。”

默奇森醫生捏着手中的菸捲說:“我覺得,這大概是在暗示場所,梅花牌意味着俱樂部。”

“是的,牌面還包含有數字二十一,一個梅花三個瓣,梅花七正好是二十一。紐約就有一家二十一俱樂部。”康斯坦斯目不轉睛地看着默奇森醫生,想從他臉上看出點兒什麼。

默奇森醫生點點頭:“我聽說過。”

康斯坦斯收回目光,看着記錄本繼續說:“病人夢到,賭場老闆進來了,開始指責愛德華醫生作弊。他命令愛德華醫生出去,說:‘我不允許你在這裡玩。這是我的地方。如果再讓我抓到你作弊,我就會好好修理你的。’”

“夢中出現的賭場有雙重含義——二十一俱樂部和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賭場老闆看上去更像是格林瑪納斯精神病醫院的人。”

默奇森醫生慢慢地朝壁爐走過去,揚手把菸捲扔進壁爐裡,雙手插進褲兜,轉過身來說:“實際上,我想說,那個罵愛德華醫生的賭場老闆指的是我。”

康斯坦斯摘下眼鏡,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想,您是今天晚上才發現的吧?”

“是的。”

“還沒有把您的發現告訴別人。”

“還沒有。”

默奇森醫生板着面孔,一邊問着,一邊回到辦公桌後坐下,拉開了抽屜,接着又問:“夢裡還有別的內容嗎?”

“有。病人夢到他和愛德華醫生在一個很高的斜屋頂上,他看見愛德華醫生從屋頂上摔下去,死了。他還看到那個賭場老闆躲在煙囪後面大笑,手裡拿着一隻小輪子,後來把那輪子扔了。”

默奇森醫生坐直了,交叉着雙手放在桌面上,說道:“這隻小輪子代表的是什麼呢?”

彼特森醫生探身朝向默奇森醫生,目光逼人地說道:“應該是一把左輪手槍。那個在二十一俱樂部威脅過愛德華醫生的賭場老闆,從背後開槍殺了愛德華醫生,然後把槍扔在了加布裡山谷的雪地裡。那把留有兇手指紋的槍現在應該還在那裡的某棵樹下面。”

“我不太同意您的推斷,一個很好的理由是,那把槍還在我手裡。”默奇森醫生說這話時,已經從抽屜裡拿出了一把左輪手槍,將槍口對準了彼特森醫生,“當我今晚說漏嘴,說我認識愛德華後,我就猜到會有什麼事發生了。我知道,您會想到那個人是我。”

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彼特森醫生保持了一位優秀的精神分析醫生所特有的理智與沉着,面不改色地繼續分析道:“您聽說愛德華醫生要來取代您的位置,很恐慌,幾乎要崩潰了。您在他常去的俱樂部找到了他,他當時正和約翰·巴蘭坦在那裡吃午飯。您指責他竊取了您的職位,還威脅要殺了他。他設法讓您平靜下來,還告訴您,他正在休假,準備去滑雪。於是您尾隨他到了滑雪場,躲在樹後面,開槍殺了他。”

默奇森醫生的罪行被當面揭穿,於是惱羞成怒地衝彼特森醫生大吼道:“夠了!您的故事真是荒謬可笑,您只能騙你自己!一個遭受感情打擊的精神分析醫生妄想通過解釋夢來偵破案情。”

“在警察那裡就不只是夢了,他們只要詢問二十一俱樂部的侍者,就能知道您去過那裡,侍者還會指認出,您就是那個和愛德華醫生爭吵過的人;在去加布裡山谷的火車上,一定也有人看到過您,他們可不是在做夢。”

在這些很容易被警察找出的證據面前,默奇森醫生再也無法辯駁,終於原形畢露:“我明白了。您的確是一名優秀的精神分析專家,彼特森醫生,卻是一個相當愚蠢的女人。當您把所有這些都告訴我之後,您以爲我會怎麼做?向您表示祝賀嗎?您一心想着爲您的病人找回清白,卻忘了一件事——對殺人犯來說,殺一個和殺兩個,懲罰是一樣的。”他冷酷地摸摸槍管,眼裡露出兇光。

彼特森醫生直視着默奇森醫生,冷靜地說道:“您不會再犯殺人罪了,默奇森醫生。”

默奇森醫生冷冷地說道:“我本來沒有這樣的計劃,但您就在這裡。誰讓您什麼都知道了呢?”

“像您這樣的聰明人,絕不會犯這麼愚蠢的謀殺罪。上次您殺人,還可以說是因爲精神不太正常,他們可能會考慮到您的具體境遇而不判您死刑,把您送進精神病醫院,您仍然可以活着,讀書、寫作、從事研究。您可以好好地想想,默奇森醫生。”彼特森醫生說着,從椅子上慢慢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默奇森醫生舉起手中的槍,一直瞄準她。彼特森醫生抑制住心頭的恐懼,她知道,這個時候一定要保持冷靜,不能流露出恐懼的神色,不能大聲叫喊,也不能有激烈的動作,以免刺激到對方那脆弱的神經。她說道:“我現在就去打電話叫警察,默奇森醫生。如果您現在開槍,那就是故意殺人,您會被視爲一個心智健全的殺人犯,像一個心智健全的殺人犯那樣被處決,爲您犯下的罪行而坐上電椅。”

在槍口的威逼下,彼特森醫生從容不迫地打開門,走了出去。對着已經關上的房門,默奇森醫生的槍口終於絕望地掉轉過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案情真相大白,約翰·巴蘭坦重獲自由。熱鬧的火車站裡,布爾洛夫醫生把一對戀人送到了檢票口。他熱情地握着巴蘭坦的手,說道:“記住我說過的,只要你是康斯坦斯的丈夫,我這兒隨時歡迎你。”

兩人到檢票口檢了票。巴蘭坦正要拿回票時,看到檢票員又是上次那個人,就故意摟過愛人熱吻起來,然後拿過票,一起進了站。看着這對並不分離卻在檢票口忘情親吻的奇怪情侶,那個檢票員又一次露出了無法理解的困惑表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