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尋死路
城市裡,形形色色的意外死亡事件幾乎每天都在發生。
夜晚的街道上,一輛飛馳的小汽車拐彎時撞到一輛相向行駛的油罐車,尖厲的剎車聲劃破了夜的寂靜。“在大街上開到時速50邁,這人一定瘋了。”警察趕來查看現場時說。
一個人從高樓上墜下,命喪黃泉。一個女人在向警察描述當時的情形:“也許他是不小心掉下來的,也可能是自己跳下來的。前一分鐘我還看見他靠着窗戶站着,緊接着就看見他已經跳出窗外了。”“真是太糟糕了。”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說着。
一棟建築物燃起了熊熊大火。“肯定是有人亂扔燃着的菸頭,或者類似的情形,等着吧。看哪,現在整棟樓都燒起來了!”圍觀的人羣猜測着事故發生的原因。
對於這些意外事件,保險公司的職員可能知道得比警察還多。現在就有兩位保險公司的退休職員,他們追蹤城裡發生的各種意外事件已經有些日子了,接下來,他們想做點兒更有意義的事。
“就在那邊,989號,她就住在那兒。走吧,埃爾默。”兩位老退休職員中的一個舉起柺杖,指着一扇破破爛爛的公寓大門說。這是一棟看起來頗爲混亂的公寓樓,一羣男孩子在樓前的街道邊嬉鬧,打着赤腳跑來跑去,甚至打開道路邊的消防栓玩水。
兩位老人小心翼翼地繞開孩子們,走到公寓樓旁邊。“克拉倫斯,我們來這裡幹什麼?爲什麼要在這種溼熱的天氣里拉着我天天到處跑?就爲了那些意外事件與罪案?現在還要來這裡找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顯然,埃爾默對老同事的過於熱心滿懷不滿和抱怨。
“爲什麼?我們有責任這麼做,這就是全部原因。我們來這裡,就是要爲社會做點兒事。”克拉倫斯一手拄着柺杖,另一隻手攙着同伴的胳膊緩步往前走。
“我們這輩子有將近五十年的時間在當保險銷售員,對吧?我們賣出了數百萬美元的保險,幫助了成千上萬個人,對吧?我們三個月前剛剛退休,對吧?”埃爾默說。
“是的,沒錯,但是數據表明——”
埃爾默打斷老同事的話,接着說下去:“退休無所事事的人比那些仍然忙着做這做那的人死得快,是的,我知道這一點,但是我更適合袖手旁觀。”他說着,在街邊的石礅上坐了下去,摘下帽子扇着風。天氣實在太熱了,即便在這樣的酷暑天氣,兩位老人也還打着領帶,穿着外套。
“袖手旁觀?埃爾默,你怎麼能袖手旁觀呢?這三個月裡,你親眼看到了這麼多意外事件,那起車禍中司機開得太快又不看路,還有那個從十二樓上掉下來的人,還有那次因爲有人忘了掐滅菸頭而引發的倉庫火災,那三個人都是因爲疏忽大意而使自己喪命。這都是爲什麼呢?在這些事件背後有什麼共同原因?我想知道,我也一定會弄明白的。這麼多不幸發生在我們身邊,雖然我們已經退休,但是怎麼能坐視不管呢?”
埃爾默似乎被老同事說服了,他戴上帽子站起來,繼續和克拉倫斯一起往前走。不過,他心裡還是存有疑惑:“可是要幫那些我們見到的人,已經晚了吧?”
兩人在街邊小店要了兩杯冷飲。克拉倫斯告訴埃爾默他們此行的目的:“說得沒錯。但是,我們現在可以幫到其他人,比如說這棟公寓裡的那個女人。我們來見她,就是爲了瞭解她、幫助她。她的言行真是令人吃驚,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也一樣。”埃爾默從櫃檯上拿過飲料遞到老同事手裡,自己從店員手中接過另一杯。
克拉倫斯看了一眼掛在店面旁的溫度計,31.7攝氏度。“如果這裡的人知道我們爲什麼來,肯定會叫我們偷窺狂的。”埃爾默壓低聲音說。
這時,一個衣着邋遢、蓬頭垢面的女人從公寓大門裡走出來,隨後重重地關上了門。門發出了極大的聲響。大門前,有兩個女人站在一輛嬰兒車旁,車裡的嬰兒被關門聲嚇得大哭起來。“就是她。”克拉倫斯說。
“嘿,別那麼殘忍好不好?”大門旁的一扇窗戶裡,一個穿背心的男人抱着花盆探出頭,對女人大聲喊道。
“你把寶寶吵醒了。”嬰兒車旁的女人也非常不滿地衝女人嚷道。
“我把他吵醒了又怎麼樣?昨天晚上,他可吵了我一整晚。小孩總喜歡在夜裡吵個不停。”女人故意衝嬰兒車大聲說道,然後朝克拉倫斯和埃爾默這邊走了過來,正好碰到他們。她很粗魯地對他們說:“走開,別擋我的路!”兩個調皮的小男孩也從這兩名退休保險員中間穿過,看熱鬧似的跟在女人身後。
“跟上,埃爾默,快點兒!”克拉倫斯搶過埃爾默手中的杯子放回櫃檯上,拉着他趕忙跟上那個女人。
女人在一輛冰激凌推車旁停了下來:“給我一個冰激凌。”小販打開盒蓋,給她拿了一個。
“我不要這個,我要下面那個。”女人挑剔地說。小販馬上給她換了一個。
女人從破舊的錢包裡翻出錢來放在冰激凌車上,扯下冰激凌包的裝紙,衝旁邊跟着她的兩個小男孩嚷道:“怎麼回事,你們在看熱鬧嗎?”說着,她狠狠地把包裝紙摔在地上。
女人吃着冰激凌,走進一家肉店,進門時和出來的人碰了個正着。於是女人不由分說地破口大罵:“滾開,別擋着路!你堵在門口乾什麼呢?”
她走到櫃檯邊,蠻橫地把櫃檯旁的人擠到一邊,說:“嘿,閃開點兒,你以爲你在排隊嗎?”
這時,那兩位保險公司的退休職員也跟着進了店,默不作聲地站在一個角落看着。
“我要一塊肉,不要太肥的。”女人粗聲地對賣肉的小夥子說。
“好的,夫人。”小夥子用抹布擦着手。
“要一塊好肉,不要壞的,你聽到了嗎?”女人又大聲重複了一遍。
“好的,夫人。”天氣太熱了,小夥子渾身都是汗,脖子上閃着一層油亮的光。
“你昨天賣給我的那塊肉,我拿去喂貓了,別再給我那樣的,聽到了嗎?”
“不會的,夫人。”小夥子看似平靜的表情後壓着一股怒火。
“好吧,你們這裡有些什麼?”女人說着,上下打量着玻璃櫃臺下的冷櫃。
“她很有代表性吧,你以前見過她這樣的人嗎?”克拉倫斯在一旁小聲問同事。
“有牛腦嗎?你們這裡有牛腦嗎?”
“有的,夫人。”
“給我看看,給我拿些上好的新鮮牛腦,一定得新鮮的,可別給我昨天那樣的貨色,你聽到了嗎?”女人彎腰看着玻璃櫃臺下冷櫃裡的肉。
小夥子從裡面打開櫃門,拿出一份牛腦往稱重臺走去。女人馬上跟了過去,從盤子裡拿起那塊肉翻來覆去地看着:“讓我看看你拿了什麼,這是牛腦嗎?我可不要羊腦,你聽到了嗎?好了,就這塊吧。”
小夥子正要把肉往稱重臺上放,女人又說了一句:“拜託,別再把你那肥胖的大拇指壓在秤上。”小夥子斜睨了女人一眼。
“再加點兒嘛,你在幹什麼?你以爲你能騙過誰?”女人說着,又拿起一塊肉扔到秤上。小夥子擡起頭不滿地瞪了她一眼,凌厲的目光朝旁邊的切肉刀看去。
“好的,夫人。”小夥子嘴裡說着,手上已經殺氣騰騰地握緊了切肉刀。
“‘好的,夫人。不,夫人。’你這耍滑頭的廢物。”女人依然在毫無察覺地絮絮叨叨。
“看!”旁邊的埃爾默緊張萬分地對克拉倫斯說。
“好啦,快點兒,你幹嗎還傻站着,你以爲我一天到晚閒得慌嗎?”
小夥子滿臉油汗,臉色陰鬱。他生生地嚥下怒火,擡起刀切了塊肉放到秤上,麻利地把肉包好。“廢物!”女人還在一旁一邊吃着冰激凌一邊說。
“好了,記在賬上吧!”女人說着,接過肉就出了門。
“先生們,想要點兒什麼?”小夥子擦着手走到兩位老人面前。
“我忘記帶購物清單了,我們待會兒再來吧。走,埃爾默。”克拉倫斯有些慌張地說,隨後拉着埃爾默出了門。
看着女人的背影,克拉倫斯對埃爾默說:“現在,你知道她有多需要幫助了吧?”
“的確如此。不過,我們還是走吧,她可是個破壞分子。”
“不,埃爾默,不是破壞分子,她是想被破壞,想讓別人殺了她。如果我們不幫她,她的名字就會出現在訃告上。”
“訃告?不,是出現在小報的頭版頭條。你看她。”
此時,女人正在和蔬菜店的人爭論:“你說什麼呢,有1.5磅?明明就是1.25磅。你怎麼不修修你的秤呢?別聰明過頭了!”女人說完,揚手掀翻了蔬菜攤上的一堆西紅柿,然後毫不顧及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施施然地走在大馬路的中間。一輛汽車一個急剎車,在她身旁猛地停了下來。“嘿,看着你的路!你是瘋了還是腦子短路了?這是什麼毛病啊!”女人轉身衝汽車司機大罵起來。
回到公寓門口,一羣孩子還在那裡嬉鬧着。“嘿,離開這裡,小子們,你們幹嗎不到馬路上去玩?一定要整天在這裡遊蕩嗎?你們都沒有家嗎?快點兒回家去!”女人一邊上臺階,一邊狠毒地衝孩子們說着。
“我討厭看她。”看過這女人的種種言行,埃爾默搖着頭說。
“只有一種途徑可以接近她。上星期我每天都在研究她,現在看來,唯一的途徑就是直接去找她。走吧,埃爾默。”克拉倫斯拉着埃爾默穿過喧鬧的孩子們,登上幾級臺階,推開公寓大門走了進去。他們一進門,就聽到那個女人正在和一個男人吵架。
“那就是個笑話!”
“閉嘴!”一個男人一邊扣着襯衫,一邊快步跑下樓來。
女人還在喋喋不休:“嘿,給我回來!你要去哪兒?你要去上班嗎?算了吧,我敢打賭,你是要去對面的酒吧喝個爛醉!我纔不在乎呢!”
“你給我閉嘴,不然我——”男人忍着沒把後半句話說出來,就出了公寓門。
埃爾默在郵箱上找到了女人的房間號:“就在這裡,艾伯特·伯勞夫婦,321房間。”
“真是太合適了,你聽聽這個姓,‘屠夫鳥’·伯勞——毀滅自己情人的女子。你聽聽,她都說了些什麼。你剛纔看到那位丈夫了嗎?”
“我看夠了,也聽夠了,我覺得自己都老了很多。快熱死了,這個可惡的潮溼的大熱天。”埃爾默不耐煩地說。
“在這樣的公寓住上一天,簡直就像在桑拿室裡蒸桑拿。”克拉倫斯說着,掏出手絹擦着脖子上的汗。
“我們幹嗎不把門打開?我都快熱死了。”埃爾默摘下帽子扇着風。
“快熱死了,沒錯。這是殺人的天氣,很多謀殺案就是在33.3攝氏度的天氣發生的,比其他溫度的時候都要多。”
“克拉倫斯,我知道這個數據。”
“是啊,警察也知道。在32攝氏度以下,人們還能保持冷靜。一旦到了33.3攝氏度,人們就會變得情緒暴躁、敏感、失控,一點兒小事就會引發仇恨,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或一點兒聲音,都可能導致謀殺。”克拉倫斯一邊艱難地一步步上樓梯,一邊說着。
到了樓上,埃爾默湊到門邊去看門牌號,但被克拉倫斯拉住了:“不用。用不着看門牌號,我們也能找到她住的那間房。”
話音剛落,他們就聽到了那個女人的叫罵聲:“嘿,別讓小孩跑來跑去,你們聽到了嗎?嘿,你們聽着……”
克拉倫斯敲着房門,但女人只顧罵着,完全沒聽到敲門聲,他們只好自己開門走了進去。
屋裡的收音機音量開得很大。女人在一片嘈雜的音樂聲中衝着樓上大聲叫罵着:“你們是怎麼回事?就不能讓人有片刻安寧嗎?聽着,快讓那些小孩安靜下來,否則我就報警了。我可不是在開玩笑,你們聽到了嗎?別讓他們吵了!”
看到兩個老人進來,女人問:“你們要幹什麼?”
“我們來是要——”
克拉倫斯剛開口,就被女人打斷了:“大點兒聲,我聽不見你說了什麼!”女人說着,在雜亂不堪的桌上找到一把起子,把手中的汽水瓶蓋啓開。
“你能把收音機調小聲點兒嗎?”克拉倫斯只得衝女人大聲說道。
“反正我什麼也不會買的,調小聲音也沒用。你等等!”女人走到房間的另一邊,擡起頭對樓上喊道,“我叫你讓孩子們別吵,沒聽見嗎?”
她終於走過去把收音機關了,拿着汽水,在破舊的沙發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連看都不看老人一眼:“我忙得很,你們有什麼話快說。”
“我叫克拉倫斯·福克斯,這位是肖爾先生,我們是已經退休的保險銷售員。”克拉倫斯彬彬有禮地說。
“我可不買保險,你們走吧。”女人很不客氣地朝兩位老人揮揮手。
“不,今天我們來不是爲了錢。”
“是嗎?我以前好像在哪兒聽過這種話。”不管是在職的還是退休的,保險銷售員說什麼不爲錢之類的話,聽上去似乎都不大可信。
“我們可以坐下來嗎?”克拉倫斯說着,自己已經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這麼熱的天氣還要在外面跑,確實把老人折騰得夠嗆。
“我說了我很忙,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你看,我們已經退休了,所以我們想找到一個方法拯救世人。根據我們在保險公司工作時總結出來的一些數據,其實有很多人本不該死,伯勞太太。”
“你可真把我嚇着了。”女人看着報紙,隨口搭了一句。
“我們有一項新型服務可以幫到那些生病的人。”
“誰病了?我可沒病。”女人驚訝地轉過頭來反問道。
“但是你病了。”
“嘿,用不着你們來告訴我。”
“你要知道,有的人自己病了卻不知道,而我們的工作就是去幫助那些人,提醒他們。現在每天都有人死去,爲什麼呢?因爲他們太累了,他們不夠小心,結果實際上是他們自己殺了自己。”
“我可不會自殺,即便那樣,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但是你可能會!你來看看。”克拉倫斯說着,站起身,邁着蹣跚的步子走到靠牆放置的浴缸邊,揚起柺杖指着浴缸上吊着的燈說,“你看,這個燈泡就吊在浴缸上面,電線已經老化了,燈罩也壞了,你只要給電工打個電話,就能馬上修好。”見女人這會兒已經在認真聽自己說話,他就繼續說道,“你看,看着啊!”他說着,顫顫巍巍地擡起腳邁進浴缸裡,“現在你在浴缸裡,從頭到腳都是溼漉漉的。”女人看着老人的表演哈哈大笑。“然後你要出來了,腳下一打滑,你就會順手去抓這根電線,這樣就會有一個人死去。”老人邊說邊演示抓電線。女人看在眼裡,覺得似乎有些道理。
克拉倫斯跨出浴缸時險些摔倒,埃爾默趕忙過去扶住他:“克拉倫斯,你得小心點兒!”
“是的,謝謝你,埃爾默,謝謝。你明白了嗎?人們經常會因爲惰性而養成不良習慣,做事時總是不夠小心。”克拉倫斯語重心長地對女人說。
“可是那根電線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又不是我讓它變成那樣的。”女人晃着汽水瓶說。
“不,不,正是你任由它變成那樣的,這最終會殺了你。”
“所以呢?所以我死了,你們現在就來參加葬禮也太早了點兒吧?這都是在幹什麼呀?”女人說着,掏出菸捲點上。
“幹什麼?你住的地方就是個死亡陷阱。”
“嘿,聽着,是房東派你們來盯着我們的嗎?”
“不,不,不,再來看看這個,”克拉倫斯走到女人旁邊,從雜亂不堪的桌子上拿起一塊紙包着的肉,遞到女人眼前,“這些食物應該放進冰櫃,難道你沒聽說過肉毒桿菌中毒嗎?”
“什麼東西?”
“食物中毒。在這種天氣,這麼高的溫度——”
“32. 8攝氏度。”埃爾默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溫度表,插了一句。
“32. 8什麼東西,嘿,你朋友怎麼了?他中暑了嗎?”
“是的,我們都中暑了,你也是,這屋子裡所有的人都中暑了。還有你的丈夫,不管他現在在哪裡,都是越來越熱。”克拉倫斯一語雙關地說。
“你說的不是廢話嗎?嘿,聽我說,你到底在幹什麼?你是在這整棟樓裡挨個兒發表演講嗎?”女人還是沒弄明白,這兩個老頭兒到底是來幹什麼的。
克拉倫斯在女人對面坐下來,搖着頭說:“不,不是這樣的。”
“什麼意思,你只到我這裡來了?”
“只對你這麼說。”
“爲什麼?你圖什麼?爲什麼要來煩我?”女人覺得越發奇怪了。
“我只是想幫你。”
“哦,你可真是個好人。”
“請聽我說,不然就來不及了。我們所有人在生活中都會犯錯,對吧?”
“沒錯。”
“我們可能會丟錢,會生病,很多事都會傷到我們,所以我們恨每一個人。”
“是,你這話倒說到我心裡去了。”克拉倫斯的話終於有能讓女人認同的了。“我們變得越來越自私刻薄,我們變得如此刻薄,以至有人想揍我們、打倒我們,或者更糟——甚至想殺了我們。”
“說得對,說下去,說下去。”
天越來越熱,克拉倫斯已經滿頭大汗,光禿禿的腦門更是閃閃發亮。他掏出手絹擦着臉上的汗,說:“我們能打開一扇窗戶嗎?”說着,他已經起身走到窗戶邊,但是被女人阻止了,克拉倫斯只得站在窗邊對女人繼續說,“你聽說過‘易出事故’這個詞嗎?意思是說,有的人總會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斷脖子、胳膊或者腿。你的潛意識可能會讓你不小心砍到自己,也可能會讓你在馬路上亂闖而被車撞到。也就是說,我們纔是害死自己的罪魁禍首。”
“好吧,你都幹了些什麼?在城裡四處尋找像我這樣的人嗎?”女人一邊拿着報紙扇風,一邊問。
“只是爲了能幫到他們。”
“你跟蹤他們,觀察他們,是嗎?”女人臉上露出不屑的表情。
“是的,爲了得到真相。我跟蹤的一個人從12樓掉下來,是意外嗎?不,其實是他自己想死。還有一個人忘了弄熄菸頭,結果把自己燒死了,是意外嗎?不是,也是他自己想死。證據,這些都是證據,我已經蒐集了很多證據,包括即將死亡、受傷的種種跡象,我站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卻無能爲力。”
“所以,現在你來跟蹤我?”女人氣憤至極地站了起來。
“只是想幫你。”
“你到底在幹些什麼?你有魔法水晶球嗎,或者其他什麼神奇的玩意兒?整天在街區裡遊蕩,追蹤人們的生活,你以爲你是誰,在這裡晃來晃去?你看什麼都不順眼,真是太蠢了!你告訴別人該怎麼做,叫什麼‘打開窗戶,放點兒新鮮空氣進來’,可開窗戶會把蒼蠅放進來,你知不知道?你去死吧,你這個笨蛋!你說‘把收音機調小聲點兒’,爲什麼?爲什麼要調小聲點兒?這樣好讓我聽到外面的卡車聲和孩子們的吵鬧聲嗎?把煤氣管修好,怎麼修?你肯借錢給我,我就去修。聽着,我可以把這裡的所有東西都修好,把整個地方都收拾好!我可以拖地,把這裡弄得乾乾淨淨,拖完地,換上一身乾淨漂亮的衣服,把碗洗了,頭髮梳好,扔掉這些垃圾!把這裡所有垃圾都扔掉,把屋子裡弄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把這裡的一切都弄好,當然沒問題。只要你能答應我一些事,答應我一件事!一件事!”女人揮舞着雙手,激動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大喊大叫,把櫥櫃裡的東西掀翻在地,把本來就亂糟糟的屋子弄得更亂了。最後,她走到克拉倫斯面前。
“什麼事都行。”克拉倫斯說。
“讓我年輕二十歲,你做得到嗎?幫我那懶漢丈夫減掉四十磅,他就不會酒氣沖天、瘋瘋癲癲地回到家。把這破地方修好,我就不用聽隔壁的、樓上的、樓下的那些鄰居的噪聲。再給我一臺風扇或者空調,讓我晚上能睡個安生覺。”女人越說越委屈,都快要哭出來了。
“我理解你的難處。”
“胡扯!你連自己都搞不明白,你這個笨蛋,你憑什麼認爲你瞭解我?你覺得你都知道些什麼?我四十五歲了,這就犯了罪嗎?我曾經三十歲、二十歲,那會兒我還很漂亮,我可不是開玩笑,我可以叫些那時認識我的人告訴你。你這個笨蛋,你接着說啊,說些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的關於我自己的事,接着說啊!”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克拉倫斯說着,就要拄着柺杖往門口走。
“說啊,你這麼聰明!跟我說些我不知道的事啊!”女人擋在老人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推到一邊,“給我滾出去,老東西,你這骯髒可悲的老東西!”
“你需要我們!”克拉倫斯用柺杖搗着地板,痛心疾首地說。
“我不需要任何人,我很久以前就不需要任何人了!我不需要什麼糟老頭兒到處跟蹤我!”
“可是現在你得明白,伯勞太太!”
“別叫我伯勞太太,你這老——”女人說着,拿起桌上包肉的紙包,就往克拉倫斯頭上砸去。
克拉倫斯徹底被如此冥頑不化的女人激怒了,他憤怒地舉起了手中的柺杖,但被旁邊的埃爾默死死地拉住:“克拉倫斯,拜託!克拉倫斯,冷靜點兒!”
“你這是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呢?怎麼回事,你要殺了我?我也沒對你做什麼啊!”女人見老人被同伴拉住,才放下護住頭的胳膊,怒氣沖天地問克拉倫斯,又問埃爾默:“他是怎麼回事?他瘋了嗎,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想殺我,你都看到了吧?”
“我們走吧。”埃爾默連拉帶扯地把克拉倫斯拖出了屋子。
女人不依不饒地跟在後面嚷着:“你是證人,你都看到了,他想殺我,那是故意謀殺。殺人了!警察,殺人了!”
兩位老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逃到了公寓門外。克拉倫斯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下來,對同伴說:“你也見到我都幹了什麼吧?我離慘劇如此之近,就差一點點。那個可憐的女人說得對,我就是個笨蛋——一個老笨蛋。”想到自己剛纔險些成爲殺人兇手,克拉倫斯就覺得後怕。
“你還是把這事忘了吧。”埃爾默勸他說。
“忘了?怎麼可能忘得了?我的尊嚴不讓我去拯救那個女人,我不該把她當成一個好樣本,應該視她爲一個迷失的靈魂、一個需要理解的人。我現在該做的就是放手,不再管她。”
“她不會察覺到的。”
“是嗎?我們現在也沒法兒知道。這都是我的錯。”
“要不,我們去找她丈夫吧。”
“不,埃爾默,用不着,已經太晚了。可憐的伯勞太太,可憐可悲的女人。”
埃爾默攙扶着克拉倫斯緩步走下樓梯,說:“我還是覺得我們應該去找她丈夫談談,把她的情況告訴他。”
兩人剛走下樓梯,就看見女人的丈夫從對面的酒吧裡搖搖晃晃地走出來。當他從老人們身旁經過時,兩人看到那個男人腰間掛着一隻鐵鉤。男人趔趄着走上臺階,推開門,進了公寓樓。
“他的皮帶後面掛的是什麼?”埃爾默緊張地問。
“裝卸工用的掛鉤,埃爾默。埃爾默,現在是多少度?”
兩人走到掛在公寓門邊的溫度計旁:“33.3攝氏度,正好是33.3攝氏度。”
很快,一輛警車開到了公寓門口,周圍看熱鬧的人紛紛朝這裡跑來。克拉倫斯仍然習慣性地在自己的小本上記下了這一案例,然後和同伴一起緩緩地離開了現場。33.3攝氏度,一個殺人的溫度。很多謀殺案都發生在33.3攝氏度的天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