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犯罪

完美的犯罪

在考特尼偵探的展示櫃裡,展示着他不同時期的戰利品和它們所對應的標籤。一隻右腳滿是泥土的鞋子,標籤是“羅德爾,1901年”;一座鬧鐘,標籤是“1905年”;一把斧子,標籤是“查理斯,1910年”。越過一個空白標籤,還可以看到一個瓷偶,時間是“1906年”。另外一把精緻小巧的女士手槍,是他剛剛斬獲的,標籤是“哈林頓,1912年”。

欣賞完自己的戰利品後,他滿意地將櫃門關上,走到桌子旁給自己斟上一杯酒。酒味剛剛在嘴裡漾開,門鈴就響了。他看了眼時鐘,已經是晚上11點過5分了,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考特尼放下酒杯,親自去開門。剛打開門,他就聽一位男士說:“晚上好,考特尼先生。我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並且我也沒有預約過。但是我剛從國外回來,船誤點了。我讀了報紙。”

“我們以前見過嗎?”考特尼並沒有讓對方進門,而是很謹慎地問道。

“我是約翰·格雷戈瑞。”

“哦,是您啊,快請進。”

只見一位穿着黑色風衣、戴着黑色禮帽的男人走了進來。由於考特尼的僕人都下班了,所以他親自幫約翰掛好了風衣,並邀請他到屋子裡面坐。約翰將帽子隨意丟在門口的椅子上,然後拿着報紙走進了屋子。

考特尼一邊引路,一邊說:“我剛纔正坐在這兒回憶我曾經處理過的案例,當然還喝了點兒白蘭地,您要來點兒嗎?”

“好的,謝謝。”

考特尼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這一點絕不能否認,他可以記住在他的生命中所經歷的每一件事,就像這次,當他知道眼前的人是約翰·格雷戈瑞的時候,便開始炫耀自己的才能。“我至少在法院裡見過您四次,每次您都在爲不同的案子做辯護。”他一邊倒酒,一邊說,“讓我想想啊,在紐約州,您的客戶是理查茲,之後您的被代理人是佈雷弗曼,再之後我如果沒記錯的話是弗拉納根,最後是科林斯。”

約翰接過酒杯,嚴肅地說:“不,先是科林斯,之後纔是弗拉納根。弗拉納根是我出國前接的最後一起案子。”

考特尼做了一個無所謂的動作,然後說:“這麼說,他行刑的時候,您不在現場?”

“是的,”約翰回憶道,“他們四個行刑的時候,我都儘量不待在國內。”

考特尼安慰道:“朋友,這是基於基本的法律程序,當然還有上帝對惡者的制裁。”他說着,將一杯酒一飲而盡,再次走到他的展示櫃前,“拿您的最後一個被代理人弗拉納根來說,就是一個典型的控訴案例。”

他從櫃子裡取出一隻音樂盒,問道:“格雷戈瑞,您喜歡德國作曲家勃拉姆斯的曲子嗎?”他打開音樂盒,裡面飄蕩出輕巧靈動的《搖籃曲》的音符。

約翰說:“還好吧,只是我不喜歡他的《安魂曲》。作爲偵探,您倒是很喜歡收集成功案件的紀念品。”

“我只認識三名偵探,一名在倫敦,一名在巴黎,另外一名——”還沒等考特尼說完,約翰便說:“還有一位不知道我能否稱他爲這一行的泰斗,就在這間屋子裡。”

考特尼自信滿滿地說:“哦,我想我沒有必要謙虛,對嗎?一些人會用他們在坦噶尼喀打到的獅子頭或者在剛果曬太陽的可憐的犀牛的角裝飾牆壁。格雷戈瑞先生,那些就是我的戰利品,它們代表了無數段完美的回憶。相信我,這些不是用來炫耀和紀念我的才華,只是對愚蠢犯罪的昭示。”考特尼每當看到展示櫃的時候,眼睛裡都滿是自豪,但凡有點兒洞察力的人都看得出他對自己卓越成績的欣賞和讚美。倘若此時有人敢在這些功績上塗抹一點兒灰塵,他都會因此暴跳如雷。

就在考特尼將音樂盒放回去的時候,格雷戈瑞看到了一個空白標籤,對應的位置也是空着的,他便問那個空出來的地方是放什麼的。

“完美的犯罪。”考特尼回答,“這個位置已經空置了十五年,我希望能抓到一個兇手,他的計劃應該是天衣無縫的。正如您現在看到的,這個位置還空着。”

格雷戈瑞認爲這是自相矛盾的。倘若真的天衣無縫,他怎麼能查出兇手是誰呢?又能放置什麼樣的紀念品呢?對此考特尼給出的答案是:“其實我對完美犯罪的要求也沒有那麼高,只是我太長時間都沒碰到過優秀的對手了。偵破任何一起兇殺案,我都沒有用出自己十足的功力。”

“兇殺案?”

“我想必須是這樣。”考特尼舉起酒杯,問道,“您還要再來些白蘭地嗎?”

“好啊,謝了。”格雷戈瑞始終坐在沙發上,問道,“爲什麼完美的犯罪就一定是謀殺案呢?”

“這不是很容易想到答案嗎?”他給格雷戈瑞和自己都斟上酒,說,“我們人類最珍貴的就是生命,我們會盡全力保護它。所以,爲了躲避一切偵查所創造出來的殺人方法纔是最完美的犯罪。”

格雷戈瑞笑着說:“您談起殺人的話題時,好像很輕鬆。”

“外科醫生談論病情時不也是如此嗎?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如果是最純粹的謀殺,必須沒有犯罪的怒火,因爲衝動必定會讓事情漏洞百出。完美的犯罪是一種藝術,就如同我工作室裡製作的陶瓷一樣,只是爲了藝術,與盈利無關。在我看來,能夠稱爲純粹謀殺的只有一種,就是消滅一切證據,不留一點兒痕跡。在這起案件裡,需要做的就是讓目標消失,就比如您剛進來時我提到的那起案件。”

“您是指哪起案件?”

“哈林頓案件。”考特尼分析案件時一絲不苟,似乎每當他看到兇手留下的作案瑕疵時都會很遺憾,“他真的應該把韋斯特的屍體處理掉。如果犯罪事實不存在了,那麼警方也就無從下手。不過,即便他把屍體處理掉,我還是會抓到他,因爲他實在太不小心了。”

格雷戈瑞聽到這裡,將一旁他帶進來的報紙拿了過來,這也是他此行的原因。報紙上赫然寫着碩大的標題:“華爾街謀殺案,富翁死在椅子上。”他說:“我今天就是來和您談哈林頓案件的。”

“可您不是他的代理人啊。”

“的確,那是因爲我當時不在國內,否則我一定會接手這起案子。我很瞭解他——韋斯特,我更瞭解韋斯特夫人。”

“她一定很動人,對嗎?”

“是的。”

“而且她和韋斯特分居了,她自己長期居住在歐洲。”

格雷戈瑞說:“當然,這些我都知道。我現在只想聽聽您是怎麼查出兇手是哈林頓的。”

說到破案過程,考特尼就像注射了興奮劑一樣,他放下酒杯,從沙發上站起來,打算好好地炫耀一下自己的聰明才智。他說:“這件事非常簡單。我選了這把小巧精緻的左輪手槍來紀念這起案子。當然了,我本可以選擇有內部氣泡的輪胎,只是要想把它放在這裡,的確有些麻煩。”說着,考特尼將展示櫃裡的小手槍拿了出來,在手裡把玩着,繼續說道,“或者我也可以選擇陳列粗呢衣服上的線頭兒。好了,我們說回案子。您認識歐內斯特·韋斯特先生,他是華爾街的百萬富翁。在史密斯鎮附近的島上,有一棟房子是他的。他經常到那邊去打野鴨,尤其遇到狩獵季節,他每週末都會去。”

“在韋斯特的那棟房子裡,他只留了一個用人——一位年老的女管家,這位女管家對他忠心耿耿。只是在案發前一晚,韋斯特給她放了一天假,允許她去牙買加看她的女兒。可當她一早回來打算爲他準備早飯的時候,卻發現韋斯特被子彈穿透心臟,死了。他就那樣躺在椅子上,表情很安詳,似乎死前沒有任何痛苦的掙扎。後來,我被叫來偵破這起謀殺案。因爲韋斯特是一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物,所以警察局要求立刻採取行動。我在案發現場收集證據時發現了一樣很有用的東西。另外,我也在獵槍室發現了一些小線頭兒,很明顯它們來自一件粗呢衣服。但是這些線頭兒與韋斯特身上的衣服不一致。後來,我到了屋子外面,室外的線索顯然更多。因爲案發的前一晚地面很潮溼,所以那裡留下了兩組非常清晰的腳印。通過腳印可以判斷出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當然,除了警察留下的。”

“一個女人的?”格雷戈瑞重複道。

“是

的,是那個女管家的。”考特尼很自信地說。

“哦,我明白了。”

“那些腳印的確很難辨別,因爲男人在房外來回踱步,已經踩過女子的腳印了。”

“這一點不是很奇怪嗎?”

“哦,不,你想,他一定在猶豫是該逃跑還是等一下。屋子外面的小路盡頭已經有一輛車在等着了。不過,也正是因爲這樣,他纔來回踱步,在想是否漏掉了什麼,或者放鬆精神。”考特尼手舞足蹈地形容着當時兇手的心情和狀態,神色異常興奮。

“你是說,還有一輛車等着他?”

“是的,是一輛大旅遊車,因爲車子的輪胎印基本是平的。你要知道,這種車子的車轍有一個很大的獨一無二的特點。因爲,在這種車其中一個輪胎的胎面上有一個很大很硬的凸起,所以駕駛這種車的時候,每次都會在泥土上留下特殊的痕跡。”

格雷戈瑞點點頭,然後不緊不慢地問道:“您還沒說您是怎麼想到兇手是哈林頓的。”

“在綜合所有的證據之後,我發現它們都指向一個犯罪嫌疑人。每當遇到這種問題的時候,我都將自己的思維打開,而不是侷限於兇案本身。我感覺偵破這起兇殺案的關鍵就在華爾街。經過再三思量,我發現在韋斯特被殺前三個星期有一支股票漲了五十七點,而在他被殺後,這支股票跌了六十三點。所以,我根據這條線索發現了一個名叫哈林頓的男人。因爲在韋斯特被殺的當天,哈林頓拋售了那隻股票,總共十三萬兩千股。他一路賣空,而韋斯特全盤收購了他所賣的。所以,他乾脆殺了韋斯特。這起案子,同樣與金錢有關。剩下的,就是正常的辦案模式了。警察在哈林頓鄉下別墅的車庫的閣樓裡找到了三個完好無損的輪胎,還有一個輪胎,就是有大而硬的突起的。證據裡的線頭兒和哈林頓先生的西裝料子一致。另外,在他的嵌入式保險櫃裡,我們發現了這個。”考特尼說着,將小手槍攤在手心裡,遞給格雷戈瑞看,“韋斯特就是死於這把槍裡的一發子彈。當然,哈林頓馬上就認罪了。而媒體——”說到這裡,考特尼不免有些得意,只是嘴上還謙虛些,“只是媒體恐怕把我吹捧得太過了。”

破案經過都講述完了,格雷戈瑞微微揚起嘴角,點點頭說:“考特尼先生,我還沒碰過那把手槍,對吧?”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從開始到現在,除了槍管,我還什麼都沒看到。我是指我沒看過這把手槍的槍把兒,對吧?”

考特尼點點頭,想把槍遞給格雷戈瑞看。格雷戈瑞連忙搖頭,說:“不,不用給我看,您先拿着。”他將臉背過去,說,“告訴我,槍把兒的右邊是不是有一個很小的缺口,而左邊有一道長長的裂縫?”

考特尼按照格雷戈瑞說的,仔細查看了槍把兒,的確是這樣。他疑惑地問:“您是怎麼知道的?”

格雷戈瑞給出的答案出乎考特尼的意料,他依舊微笑且淡定地說:“哈林頓並沒有殺韋斯特,您抓錯人了。他不應該坐上電椅。哈林頓是無辜的。”

可以想象考特尼這個向來高傲自信的人聽到有人說他錯了,會有怎樣的反應。當然先是十分錯愕,表情凝滯,很難看,然後,他壓抑住內心的怒火,強硬地問:“你憑什麼……憑什麼這麼說?”

格雷戈瑞依舊淡定地說:“我不僅能這麼說,還能證明給您看,考特尼先生。”

考特尼吃驚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緩步走到格雷戈瑞的面前,說:“你現在是否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知道。”格雷戈瑞伸出手,考特尼則順從地將手裡的槍交到他的手上,還擔心地補充了一句:“小心點兒,子彈已經上膛了。”

現在輪到格雷戈瑞開始講述他所知道的一切了。他把玩着那把熟悉的槍,說:“我們四個人在瑞士的達沃斯練標靶射擊的時候,愛麗絲的槍掉到了岩石上。”

“愛麗絲·韋斯特?”考特尼是一個聰明人,這一點沒人可以否認。他猜出來愛麗絲就是韋斯特先生的夫人。

“是的,這個小缺口就是這麼來的。”

“等等,您說你們四個人,是怎麼回事?”

“愛麗絲、韋斯特、哈林頓還有我,我們四個人住在瑞士的同一家酒店裡。”格雷戈瑞拿起槍,站起身開始在客廳踱步。而考特尼則緊緊地跟着他。格雷戈瑞繼續說:“這是愛麗絲的槍。”

“那就是她把槍給了哈林頓。”考特尼篤定地說。

格雷戈瑞倚着一旁的展示櫃,沉着地回答:“按她愛他的程度來說,我覺得不可能。這把槍可能是他從她身上奪過去的,只是太晚了。”

考特尼雙手插在衣服的口袋裡,有些不耐煩地說:“您在打啞謎,您到底是什麼意思?”

“如果說得簡單一點兒,那就是這把手槍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考特尼揮着右手,轉過身來說:“聽着,格雷戈瑞,你們應該清楚我對證據的處理是多麼嚴謹,要確保萬無一失。您不能大半夜跑到我家裡來質疑我的一切。”

格雷戈瑞將小手槍重新放到考特尼的展示櫃裡,然後轉過身來,按照他的節奏娓娓道來:“四年前在瑞士,哈林頓愛上了愛麗絲·韋斯特。當然,她也愛他。然而韋斯特是一個很強勢的人,他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休想得到,於是他拒絕和愛麗絲離婚。沒錯,她當然可以離開他,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可以嫁給哈林頓。從一開始,我就見證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只想告訴您,韋斯特蠻橫無理,甚至很卑劣。”

“遇到這種事情,不這樣纔不正常吧?”考特尼說。

格雷戈瑞搖搖頭,說:“可他早就不愛愛麗絲了,他只是不想讓別人得到她,至少在法律上如此。”考特尼吃驚地看着格雷戈瑞。格雷戈瑞點點頭,繼續說道:“之後她開始借酒澆愁,甚至變成酗酒。我擔心她會因此變成一個終日消沉的酒鬼。就在上次旅行中,我在蒙特卡洛的飯店看到了她。於是我們談論起誰是殺害韋斯特的兇手,當然,那時您還沒有逮捕哈林頓。我問她是否會在近期和哈林頓結婚。可讓我傷心的是,她很萎靡,好像被什麼恐怖的事情攝去了靈魂。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緩緩地從她的手提包裡拿出了一樣東西給我。那是一封信,她的丈夫在死前寄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信中言辭激烈殘忍,在結尾處還說他不會放過她,直到她孤獨終老,他還會親自走到她的墓前譏諷她。當然,信上還有很多這樣的措辭,連我都無法忍受。我將信團成一團,握緊雙手。她哭着對我說:‘對這樣的人,你會怎麼辦?’我氣憤地說:‘殺了他,只能殺了他。’接着,她尖叫着重複了我的話:‘殺了他,殺了他。’直到後來我用力地安撫她,才讓她冷靜了下來。我儘可能鎮靜地告訴她,已經有人這麼做了。她聽到這話時,突然安靜下來看着我。至今我都不會忘記她當時的眼神,或者說神態。她神色大變,說:‘真可笑,你喜歡的話,可以射中任何瓶子,沒有人會說不。但是如果你殺了一個人渣,別人就會讓你去償命。我不想爲他償命,根本不想。’”

“考特尼先生,您在聽嗎?哈林頓沒有理由去借愛麗絲的槍來殺韋斯特,我說得對嗎?”

“借嗎?不用借,他可以直接拿,是您自己說的,他就是拿了。”考特尼依舊爲自己的推理辯解。

“可是爲什麼呢?他自己有軍械庫,不是嗎?”

考特尼低下頭,說:“是的,我們確實找到了幾把現役左輪手槍和一種重型武器。”

格雷戈瑞說:“是的,所以他不可能用一個‘玩具’去殺韋斯特,至少在一千年內不會。”

考特尼說:“但是,他是否會用一把口徑25毫米的槍去殺人,只是您的假設,並不能作爲證據。只要他想,他也可能會用尖棒或者飛鏢之類的。而且任何人都——”

“即便這樣,他也絕對不會去殺人。”格雷戈瑞篤定地說,“他的頭腦異常冷靜。”

考特尼爲了證明自己的推理是正確的,不惜拿出以往的案例來說服格雷戈瑞,或者說服自己,他說:“三年前,我追蹤了一位年輕有爲的會計師,把他帶回來接受陪審團的審判。那時他的辯護律師也說了同樣的話:‘他是一個處事冷靜的人,怎麼會殺死自己的妻子?他絕對不是

那種人。他的人生就連小錯都沒犯過。就是在學校,他都是學生會主席,是領導。沉着、冷靜就是他的代名詞。’你想象得出律師當時是如何爲他辯護的吧?”

“是的,我明白。”格雷戈瑞轉過身,背對着考特尼說,“檢察官向來與善解人意和善心無關。但是,考特尼先生,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在愛麗絲·韋斯特的丈夫去世那天,她在歐洲嗎?”

考特尼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說:“您以爲我們會忽略這個細節嗎?她當然在。”

“那恐怕就是你們的調查太敷衍了。”格雷戈瑞面向着他,說,“愛麗絲·韋斯特的丈夫被殺的那個月,她在加拿大蒙特利爾。而蒙特利爾距離長島並不遠。”

“不可能。”考特尼依舊保持着自信的微笑說。

“是她親口說的。她在蒙特利爾的里茲大飯店登記入住。”

考特尼向前走了兩步,說:“可是法國警方證明她當時在歐洲。我們有電報爲證。”

“哦,她的確在歐洲,只是在謀殺之前和之後。你們查她的出入境記錄和出入境日期了嗎?”格雷戈瑞背靠着壁爐,雙手輕輕地搭在壁爐上問道。

“我們假設——況且法國政府的電報已經確認過——哦,好吧,我們從來都沒想過。”

“在我告訴您之前,請讓我說點兒對您的看法,考特尼先生。”

“我嗎?”考特尼的表情有些尷尬。

“是的。”格雷戈瑞將一隻手從壁爐上拿下來,揣進上衣口袋,“也許我無法瞭解您這種人。我一直想了解,但是始終沒有辦法。考特尼先生,在您豐富學識的外表下隱藏着一張面具,而真正的查爾斯·考特尼就在那裡。真正的您對所有的事情都無動於衷、冷血無情。”

“真荒謬。”考特尼否認道。

“您喜歡一個人獨居,喜歡安靜的生活,對嗎?您渴望與世隔絕,就像生活在遠古時期的土著那樣,可以住在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地方。”

“您講完了嗎?”

“哦,還沒有。”格雷戈瑞的表情變得很嚴肅,堅定地看着他,說道,“我要告訴您韋斯特被殺那晚他的狩獵屋裡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天晚上,愛麗絲·韋斯特和哈林頓一起去看韋斯特。他們兩個試圖說服他,讓他回心轉意。他們的這種行爲反而成了韋斯特的笑料,他嘲笑他們的幼稚和愚蠢。不過,愛麗絲是有備而來的,她憤怒地舉起槍,對準韋斯特的心臟,一槍斃命。可想而知,那時哈林頓有多麼驚訝。他走上前去確認韋斯特已經死了,然後奪過愛麗絲手中的槍,揣到自己的外衣口袋裡。如果他能讓韋斯特起死回生,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會去做,可惜他沒有這個能力。所以接下來,他只能幫助愛麗絲,他也真的那麼做了。他先將愛麗絲送到車子裡坐好,之後的確如你所說,他在屋子外面的土地上來回踱步,這並不是因爲他的躊躇,而是爲了掩蓋愛麗絲的腳印。這正是您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腳印和次日女僕回來時留下的腳印的原因。然後他纔開車帶着愛麗絲離開。他們一回到紐約,他就丟下她,想要獨自承擔後果,弄成是他一個人做的。如果一個男人真心愛一個女人,他就會這樣做,而他愛着愛麗絲·韋斯特。我敢確定,她也愛他,以她的方式,但是顯然她更愛自己。哈林頓這個癡情種,一個可憐的人,他想拯救保護的女人不值得他這麼做,但是他自己認爲值得。”

“您沒有證據。”考特尼在聽過這個可信的故事後,依舊堅持着自己的看法。

“證據?”格雷戈瑞走向他,“她去加拿大的海關記錄,她在蒙特利爾酒店的登記記錄,殺人的兇器是她的,並且她的槍法很好。我親眼見過她射碎許多瓶子。至於動機,韋斯特寄信給她,使她產生了恨意。我之所以要把這件事告訴您,考特尼先生,是想讓您在長夜漫漫的時候可以自我反省一下。我們這些凡人所領略過的失敗的滋味,您也應該嚐嚐。失敗其實並不苦澀,對吧?或者它根本沒有任何味道,只會變成一種壓力,令人窒息的感覺會凌駕於其他任何感覺之上。您可以真實地感覺一番。”

考特尼走近格雷戈瑞,問道:“您認爲我錯了,是嗎?”

“我知道您錯了。”

“這不可能。”

格雷戈瑞仰着頭堅定地說:“哈林頓已經死了。”

“我沒犯錯,我的名譽不允許我犯錯。”考特尼堅定地說。

“那麼,這次您的名聲該改改了。”格雷戈瑞也變得很激動。

“沒有人會知道的,您明白嗎?”

“聽着,我並不想聲張,但是如果您敢懷疑我的當事人,那就另當別論了。就讓這起案件過去吧,我不會說出去的,會保住您的名聲,您放心!”格雷戈瑞雖然說得義憤填膺,但他說的是真的,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只要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明白嗎?”考特尼說。

“我想,我們都明白了!”

外面傳來一陣馬蹄聲,這讓考特尼恢復了冷靜。他低下剛纔一直高傲的頭,轉向一邊,默默地說:“這真是當頭棒喝。但是請您在離開前再和我喝一杯睡前酒吧——等一下,我馬上就把酒倒好。”說着,他轉身去拿酒。

格雷戈瑞點點頭,滿意的微笑掛在嘴角,爲了不讓考特尼察覺,他輕輕地轉過身去要離開。可是這善良的轉身和忠告並沒有贏得考特尼的尊敬和讚許,反而使他丟掉了性命。他說得對,真正的考特尼是一個冷血的人,他不會允許任何人質疑他,更不可能允許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把柄和污點掌握在別人手裡。於是在格雷戈瑞轉身的時候,他猛地撲上去一把勒住了格雷戈瑞的脖子。格雷戈瑞就這樣用生命勸慰了一個迷途但不知返的羔羊——哦,應該說是一隻狼。

兩年後,考特尼依舊是有名的偵探。在同樣的屋子裡,在同樣的展示櫃前面,他在配合記者拍照。頻繁的閃光過後,記者問道:“考特尼先生,您離開快兩年了。您打算退休不再查案子的傳言是否屬實?”

“我不會退休的,先生。我只是需要一個長假而已。”

另一名記者問道:“那麼在您去度假的沿途風景中,哪裡給您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我知道您想讓我說是泰姬陵,但我還是想說,柬埔寨的吳哥窟令我印象最深。”考特尼的回答依舊那麼風趣幽默。

“考特尼先生,還有一則傳言,就是關於您離開紐約這麼長時間的原因。傳言說您去尋找犯罪大師了,找一個能夠勝過您的人。”

“哦,那我就不謙虛了,先生們,這個人還沒出生呢。”他笑着說,“好了,讓我帶你們去參觀一下我做陶瓷的地方。”

其中一名記者帶着相機走進陶瓷製作室,說:“先生,如果可以,我想在裡面拍幾張照片。我想,這就是您發泄剩餘精力的場所。我不得不承認,它很適合您。”

考特尼站在門口笑着說:“製作好陶瓷的關鍵就在於燒製,您一定要有一個非常高溫的爐子。而我相信我家的這個是最好的。”

當考特尼先生和記者們談論陶瓷時,一名記者在觀賞他的展示櫃。他疑惑地看着一樣東西,問道:“考特尼先生,這也是某起案件的紀念品嗎?爲什麼上面沒有標籤啊?”

考特尼三步並作兩步地走過去,說:“哦,不,不是的。事實上,”他用手比畫着這隻白色的花瓶,輕輕地碰了它一下,並且將無字的標籤扶正,眼神裡充滿了回憶,他說,“這隻花瓶只是一個實驗品。實際上,我用了特殊的黏土材料。”

是的,那是用約翰·格雷戈瑞的骨頭做的紀念品——紀念完美犯罪的紀念品。這符合他對完美犯罪所下的定義。完美的犯罪就是一種藝術,如同陶瓷一樣。另外,能夠稱爲完美犯罪的只有一種,就是消滅一切證據,不留一點兒痕跡。

如果故事到這裡就結束,可能有很多人都會憤憤不平,或者感到遺憾。是的,故事並沒有結束。實際上,考特尼並沒能收藏他的最後一件戰利品——那件所謂的完美犯罪的戰利品。他被捕了。原因是女僕在打掃時不小心打破了那隻昂貴的花瓶,花瓶摔得粉碎之後,從中檢驗出了骨質成分,由此查出了約翰·格雷戈瑞之死。完美的犯罪就此敗露,事實證明,沒有人是神,沒有人會不犯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