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鐵,飯是鋼。聶風兩個包子下肚,似乎有了三分飽,卻又有七份口渴。於是他出了北大門,來到城外找水喝。在荒郊野外的小溪邊喝足了水,頓時覺得精神煥發。
放眼應山,陽光普照,煙霧繚繞。只見應山陰寒之處(西半邊)散發出一種似有若無的淡淡紅光。
“爲何有這般詭異的跡象?”聶風疑惑中略帶幾份興奮。
正當聶風疑惑不解時,幾位壯年談笑着從他身邊走過。
“還有多遠呢?大師兄。”
“向着那應山陰寒之處的紅光前行便是!”
“爲何向紅光處?”
“你等怎如此多廢話,此次前行,自然是爲寶貝而去。你何時見過我等不務正業遊山玩水的?”
“那紅光正是西氣人蔘將要破土而出吐氣的預兆。”
“據說該藥纔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壽永葆青春的功效。它是達官貴人喜好的上等藥品,價錢自然不菲,只是並非人人有這個命能把它捉到手。”
“倘若我等捉他個三五隻的,不就可以回去向莊主要賞啦?”
聶風一眼看出他們從那裡來,望那裡去。瞧那凸起的胸肌,發達而有力的雙臂,矯健的腳步,就知道他們是深山裡的採藥高手,準是從雁山來,爲珍奇藥材而去。
雁山上居住着許多醫道極深的大夫,他們專心醫術和培養採藥人。一個大夫哪怕醫術賽過華佗,無對症的靈丹妙藥也無從下手。好藥材自然不可多得,它在名醫的眼中就是生命。就好比劍客和他手中的劍一樣。要想在同行業中處於不敗,他們都精心培養採藥人。
這希奇什麼人蔘定是上等神藥。若是能夠弄幾株到手,今個整年的乾糧算是有着落了。這是蒼天賜予的難得機會,不去的話,豈是我聶爺的作風。聶風內心竊喜。於是,打算冒險搞幾株西氣人蔘。
話說應山陰寒之處,向來無閒雜人等去往,偶爾只有採藥人的身影。此處乃至陰至寒之地,普通百姓在此地活動有缺氧之感,一般是有去無回。即使能夠幸運回來也是些將要壞死的驅體。
聶風去這地方有幾次了,只是呆留的時間仍然不能長久,不過一柱清香的時間。
過了灰石橋,走左邊的蜿蜒小路到斷腸崖頂,後順着千年紫檀藤落於斷腸崖下,再攀爬數千丈的繩索便到至陰至寒之地。
幾位壯年不到一壺茶工夫過了灰石橋,聶風尾隨其後。蜿蜒的小路像一條被風吹亂的白絲帶,起伏不定。快!實在是快!個個鍵步如飛,看來都是老手。聶風心中感嘆道。
哧——聶風有些分心,險些滑下這條絲帶,直接奔向斷腸崖底去了。這粗野的聲音似乎已被幾位壯年聽到,一溜煙,不見人影。聶風甚是鬱悶,原以爲待採藥人捉住了西氣人蔘,自己順手拿來便是。這空算盤像是要落空了。
一路向西。臨近斷腸崖頂,聶風有意識地加快步伐。這裡原本美好的風景被速度拉伸得扭曲,彷彿兩面圍牆,聶風就在這牆間穿梭,畏懼感消失已盡。聶風有意無意地回頭望了望。這不回頭還好,一回頭大變——只見一個人骷髏尾隨。聶風被這突然的一幕搞傻了。以爲是自己眼花,於是再次回望,果真一個活生生的人骷髏就在身後,最要命的是那骷髏離自己越來越近——
啊——眼看骷髏的血盆大口要吞噬自己,聶風只感頭暈目旋,雙腿一軟,整個人跌落下斷腸崖……
(夢境中……)
雪山是一座被歷史遺棄的高山。
山之南,終年煙霧繚繞、陽光普照、空氣溼潤,極適合生物生存,故茂林修竹、花草豐厚、種族繁多、四季如春,謂之天之涯。山之北,終年積雪、四季不分,腳下有個湖,因雪山之北的積雪融化而成,故命名爲雪湖。雪湖周圍生機勃勃、風景宜人,雪湖水純淨且溫熱,謂之海之角。
我長在雪山之南,這裡有我的雲祖母——一隻千年狐,因四季如春氣溫柔和,她看起來並非年齡般滄桑,反而只有三十歲,這年齡對於狐類是最青春最佳繁殖時期。
雲祖母有豐滿的身體、柔軟而豐厚富有光澤的毛髮、大大的碧綠色眼珠和修長的睫毛以及灰紫色的鼻子和嘴巴,這正是評估美狐的標準,所以追求雲祖母大有狐在。狐羣中將近三分之一是雲祖母親生的,還有成百上千年齡不等的狐,他們最大的進千歲,最小的纔剛出世。
狐有自己的語言、思維和生活方式。在他們眼中人類是一種比東北虎更可怕的立行獸,自命爲狐,即是除人外最有思維的動物。
十三年前,有一對夫婦帶着剛滿一歲的兒子路過與世隔絕的雪山時,遭狐突圍。結局是殘酷而驚奇的,一對年輕幸福的夫婦變成一堆白骨,而嬰兒被雲祖母撫養着,並且一直倖存到現在,一個十三歲青春小仔,這個人便是我了,這一切都是雲祖母告訴我的。
我沒有名字,雲祖母喚我狐人,其他狐也跟着喚我狐人,但云祖母只允許他們喚我“雲狐”。“雲”在狐類思想裡意味着和平、寧靜,是狐類思想的宗旨和最高境界。我是雲祖母用狐羣裡最年輕最美貌的狐乳餵養長大。我說狐語擁有狐的思維和生活方式——一些純粹自然的東西。雲祖母告訴我殺害我的親爹親孃是她千百年來最錯的事情,她很後悔而傷心,她唯一能補償的就是把我撫養成人,然後讓我回到人類的世界,那裡纔是我真正的家園!
今年,我十三歲了,本來在我十二歲時,雲祖母就要我離開雪山到北邊的雪湖找一個叫寒冰的人,一個六歲的女孩,她與雪狐(一隻雲祖母親生與我同年生的狐)一起生活了五年,瞭解了些狐類文化,她能帶我回到人類世界。因我極力反抗,於是雲祖母允許我再呆一年。
該走了,雖然我很捨不得離開雪山,但是我依然貌似平靜了無牽掛安靜地走了,我不想讓雲祖母不高興更傷心。雲祖母並沒有爲我的離開搞離別儀式,說我悄悄地來,就悄悄地走吧!其他沒什麼。
伴隨我同行的有狐三和他的娘子狐月。我們是一起長大的玩伴,還有雪狐,但他在五年前離開至今未回。他們兩是除雲祖母外對我最友好的狐。狐三的思維極爲敏銳,他能洞察方原十里內的一舉一動。狐月是雲祖母的第333個雌狐,接受了雲祖母的優良傳統,是狐羣裡最年輕最美貌的狐,不僅溫順,而且善良。他們兩是最先主動向雲祖母提出護送我的狐。
狐三告訴我從雪山之南到山北腳下需要一個月。狐雲洞是雪山上最大的洞。在這數年裡,我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那裡度過。這一刻,站在狐雲洞外103步的我停止了腳步,漫天的紅色狐毛在空氣中飄舞,然後,又紛紛散落在我的頭和雲狐衣上。這是狐類迎接或歡送最高貴最隆重的儀式,他們都爬上樹,把自己身上珍貴的紅色狐毛拔下來驅趕空氣中的霧氣。
狐類嚴禁用同類的毛皮做衣,雲狐衣是狐雲洞唯一一件用狐毛皮作成的衣裳,物以稀爲貴,雲祖母卻將它賜給了我,說我沒有豐厚的毛髮給我蔽寒擋雨。我被雲祖母的厚愛感動得熱淚盈眶,犯了狐類的大戒——哭泣,因爲狐類是不允許隨便哭泣,在他們眼中流淚代表着懦弱,他們有太多可怕的異類敵人。但云祖母沒有處罰我。我強忍着內心洶涌的波濤沒有流淚,要是往常,雲祖母會表揚地說狐人又堅強一點啦,但這次我沒能再受到她的表揚,雖然我是多麼希望他再表揚我最後一次!我爬臥在地上,然後頭上下搖擺三次,這是狐類表示感激或尊敬的方式。
我立馬站起轉身揹着狐雲洞大步流星,我不想讓雲祖母看見我的淚水。
狐雲洞漸漸消失在霧裡,眼前也慢慢變得開闊,不像在狐雲洞四周密密麻麻都是樹,讓人感到既溫暖又陰森。和藹的陽光斜瀉下來,色光消散煙霧,深沉的樹葉被照得色彩鮮明,滿目蒼翠讓空氣中飄溢清香,土上鑽出奇形怪狀的磐石,一羣羣鳥兒在林中嬉戲,時而緩飛,時而猶箭一般來去無蹤。我們發現前方的灌木叢中有兩隻野兔作祟,狐三趁機抓住成爲我們的晚餐。
夜幕降臨,我們在一棵直徑約三米高千丈的古槐上過夜。狐三找一些食物去了,狐月和我呆在半樹腰。
十三年來,我從未在野外過夜,此時既興奮又緊張。雖然在夜裡,狐月依然看得清周圍的一切,我卻只能依稀看見兩米的範圍,紫黑色的煙霧纏繞着整個森林,月光流瀉,樹隙裡絲絲微弱的蒼白彷彿寒氣逼近,飄了幾下,忽然又恢復原有的紫黑色。
啄木鳥醫樹,杜鵑啼血,這聲音就在我們的頭上面。我能聽見虎憤怒的吼叫,野豬“嚓嚓”咀嚼食物的聲音……忽然,我聽見狐叫聲,我能感覺那聲音來自狐雲洞,是深夜平安的口號。
狐月的睫毛稍稍顫抖,她是擔心狐三了。我伸出手撫順了一下她頭部華麗的毛髮,安慰狐月說狐三會平安,他聰明敏銳,可以洞察十里內的一切。
狐月說不是擔心狐三,只是習慣了每夜與狐三彼此依偎在一起入睡,現在狐三不在,又是在野外過夜有些不適應。狐月的深情與勇敢讓我很感動,她和我一樣,也是沒在野外過夜過。
狐三帶回的野鼠比野兔好吃,狐月挑了一個最大的給我,我喜歡吃血液少的食物,而野鼠就是,所以我足足吃了兩個,狐三和狐月吃了兩隻野兔和三隻野鼠。我太困了,一吃完就睡着了,狐三和狐月纏綿在一起。
婉轉的鳥鳴喚醒了沉睡的我,他們兩已經醒了,並彼此梳好了毛髮等我醒來。
我們沿着山腰向着東邊茫然走着,前面沒有路,有的是老樹、古藤、陰森的夜和煙霧朦朧的世界。
幾天過去,夜裡沒有云祖母陪在身旁,我常常被野獸的嚎叫驚醒,之後,我就開始想戀她了。雲祖母告訴過我可怕的不是兇猛的野獸,而是耐不住黑色寂寞的夜。當你難眠就回想當天的一切,你會感到自己的存在,就會安然入睡。
於是,我回想今天的一切:不停的穿越,狐三發現山上有虎的腳步聲,於是,我們拼命的向山下跑;午餐的時候,一條巨大的花青蛇奪走了我們的食物;我們追一隻山羊而迷路——我發覺越回想越興奮,整個身體都痠痛。看着狐三和狐月熟睡着安詳的面孔,我開始意識到自己與他們的不同——體形和毛髮等,我感到胸悶悶的疼,很難受,讓我記起白天林子裡鋪天蓋地的金黃色的小花,星光燦爛的疼,一閃一閃的疼。
在我們筋疲力盡的時候,狐三看見了皚皚的白雪。
我們在空曠的銀色雪地上走了七天,當看見煙霧繚繞的雪湖時,已經幾天沒吃肉了,很累很餓。
站在雪湖旁環顧四野,可我忘卻了身上痠軟的疼痛,被夢幻般的景色迷住:狹長的長青草緊緊抱着羞澀的雪湖,向着雪湖中心伸長脖子張望,各種各樣的小花兒彷彿碧天裡眨着眼的星星,都頑皮得笑的很甜,卻又純潔明淨。
寒風呼嘯,長青草隨風搖曳,空曠的草原猶如深沉的大海波動的微笑,而遠處依然是堅固的冰,銀白的雪。
我看見三隻狐向這邊走來,是狐三和狐月,還有一隻——雪狐。雖然相隔五年,我還是認出了他就是雪狐,他的那雙淺藍綠色的冰眼依然冷得讓人畏懼。其實,雪狐是外冷內熱心腸很好,他寧願自己不好,也不願別人受傷。
五歲那年,我們在狐雲洞北邊的林子玩耍,我不小心掛傷了腳,鮮血如注,雪狐依偎在我身旁邊流着淺綠色的眼淚邊拔着身上的狐毛爲我止血。我從未見到他如此難過,所以很感動。從此,我們成了好夥伴。我跑過去抱着雪狐,吻了他的頭上華麗而豐厚的紅色狐毛。雪狐用溫溼而柔軟的舌舔着我的眉毛,我感覺很親切,卻又實在癢癢,我興奮地笑了,雪狐高興地朝天叫着,叫聲悠遠迴盪在雲層間。狐三和狐月看着我們也都“笑”了。
接着,雪狐帶着我們去見寒冰。
我很平靜,可心裡很期待,因爲我多想看到自己的同類啊!我們進了一個小山洞,山洞雖然很小,但足可住上雪狐和寒冰。一個穿着淡藍色長衫、披肩長髮的人在洞裡燒着火,我知道她就是寒冰。她迎過來說自己是寒冰。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像兩團烈火一般,發出迷人的光芒。
不知道怎麼回事,當第一眼看到寒冰,我就感覺到她很美,人的樣子真的很美!我驚訝她竟然會狐語。寒冰先叫我們圍着火堆坐着取暖,然後就不停地打量着我,過了很久,我實在忍受不了,就問她爲什麼會說狐語。她答非所問,叫我到外面的雪湖去洗澡。我不去,她卻拉着我向外走,雪狐也叫我去。
寒冰幫我澆水洗澡,我只是呆呆地站在水中不動,不敢動!因爲這是我第一次沾水,而且很多很多。奇怪的是雪湖裡的水很溫暖,像狐雲洞外的陽光。
我已經至少六年沒洗澡過,寒冰幫我洗到太陽下山,用布擦乾我身上的水,接着,從身上取出一枚古錢系在我的脖子上,又在一個石頭後面拿了一件淺藍色的衣裳披在我身上,然後,幫我扣釦子。
我從未遇到這類事情,所以依然呆呆地讓寒冰做了這一切,我不緊張不放鬆,也不害羞,只是盯着她的長髮,在火堆的映襯下,紅色的頭髮絲絲分明,像高雅的紅狐毛。
當扣完第三顆釦子時,寒冰擡起頭看着我,我碰到她火一般的眼睛,全身立馬溫暖了好幾度,但我並沒有迴避,也盯着她。寒冰問我看什麼時,我沒開口,仍然只顧盯着她的眼睛,她見我不語,於是低下頭扣完剩下的兩顆。我沒有迴應,因爲我太奇怪了,爲什麼寒冰讓我想起雲祖母的話,雲祖母所說的“孃親”是不是就是她,或與她一樣呢?
雪狐、狐三和狐月圍着火堆坐着,我坐在雪狐和狐三之間,感到不安。
我推了推狐三,示意讓他知道寒冰正拿着刀向我們逼近。狐三陡然起身弄姿,準備隨時迎接寒冰的攻擊。狐月和我躲在狐三身後,寒冰一步步靠近,已經到了攻擊的時候。
於是,狐三縱身一越——不知道爲什麼,狐三撞到雪狐的前腿上,悶悶地栽倒在地上,嘴裡發出悽慘的尖叫。狐月和我跑到狐三身邊,都呆呆不敢動。雪狐冷冷的眼睛瞪着我們,他的眼睛裡的淺藍綠色慢慢變淺。寒冰並無惡意,她只是想幫雲狐割去雜亂的毛髮。
雪狐叫我到他身邊,於是,我就要去,但狐月擋着我的去路。我知道狐月是擔心我,摸了摸她的頭上光亮而華麗的紅狐毛,對她說沒事,然後,我就走到雪狐身邊。我不害怕,因爲我看見了雪狐的眼睛已經由淺藍綠色變成了純純的淺綠色,我記得五歲那年雪狐爲我止血拔自己的狐毛時的眼睛也是這種顏色——淺綠色,雲祖母告訴我這種顏色表示善意與和平。
當寒冰理清了我的毛髮,狐三和狐月才失去警覺走了過來。
狐月驚訝地說現在的我更像人形了,我感到很興奮,雖然知道她和我一樣從未見過真正標準模樣的人。
寒冰也不是真正標準模樣的人,她已經與世隔離五年了,現在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模樣她也不知道,但她告訴了我幾年前的世界是怎樣怎樣。
寒冰講得很久很久,我聽得也很投入,以至雪狐、狐三和狐月什麼時候離開了我都不知道。當寒冰講完,知道他們的離開我很傷心,我哭了,眼睛盈滿了淚珠,正一顆一顆滾下落在寒冰的掌心,然後,融會一起形成一片淚水,它像一面鏡子,我彷彿能從中看到小時候雪狐、狐三、狐月與我一起玩耍着的影子,還有云祖母美麗而慈祥的微笑。
雪狐、狐三和狐月離開之前爲寒冰和我準備了一個月的食物。這一個月裡我吃的是熟肉,雖然好吃,可開始很不習慣。寒冰教我學會了人類最簡單的語言,當我學會 “孃親”時,我喊了寒冰“孃親”,寒冰擰着我的耳朵說我是你的小妹啊!何爲小妹?
十三年前,某處窮農一家到寒家探親,反程路過雪山遭狐突襲。數月後,寒家訪親路過雪山發現一枚古幣——印着一條祥龍和一隻鳳凰的古錢,這是一個嬰兒身份的象徵。後來,那寒家的女孩出生不久就消失了,被一隻千年狐精捉到雪湖旁的小山洞裡,洞口有一隻狐守着,這樣一過就是五年。
我們在雪湖的北面回頭望了很久,依依不捨地丟掉了身後的雪湖和雪山,手拉着手,大步流星地向着人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