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平,這話如同一記重錘把他砸暈了,不等他醒悟過來,兩個人就同時聽到猛烈的撞門聲,大街同時發出上百人的齊聲吶喊:“奉旨搜拿明國奸細,奉旨搜拿明國奸細……”
兵丁的怒吼和婦女的哭喊聲很快就在兩個人的腳下響起,看着商人的臉色變得蒼白,然後軟軟地癱坐到椅子上,王平無奈地搖搖頭:“沒有能替你保存宗族的香火,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對面的人,使得他立刻從石化狀態恢復過來,商人猛地竄到牆邊,從桌子上抓起一把裁紙的小刀。
王平冷眼看着遠處指向自己的刀尖,見它抖動得越來越劇烈。他斜倚在窗戶上,雙臂抱在胸前,目光裡既有不屑也有憐憫:“省省力氣吧,你誤會我了,我真的只是想和你說一句對不起。”
成平集士兵踢開書房門,一下涌了進來,商人慘笑着反手握住小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辮子,輕蔑地把它扔到王平的腳下,“叛逆,拿去吧。”
說完話的商人右臂垂了下去,手中的刀片無力地滑落到地上,昂首闊步走向門口。經過王平面前時,商人的嘴蠕動了一下,一口痰猛地噴出,吐到窗邊人的臉上:“呸,叛逆,不得好死。”
早有思想準備的王平眼皮也沒有眨一下,保持着雙臂抱胸的姿態,唾液從眼角一直流到嘴角,他只是稍微歪了一下頭,控制方向讓它流出臉頰,“我是大明的叛逆,還受了你兩飯一婢之恩,確實也該受你這一口,你還可以再吐幾口。”
本來還鼓着嘴的商人聽完這番話,一下子就變得目瞪口呆,嘴也大大地張開了,良久他才搖搖頭,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走過王平身前。商人馬上被幾個如狼似虎的成平集士兵反剪雙手押了出去,不管姿勢如何痛苦,他始終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
站在這個窗口的正好可以看見大門,滿門老幼被成平集士兵拿繩子串成兩列,一個嬰兒被從母親懷裡奪走,就在王平觀察那個士兵如何把襁褓插上矛尖的時候,身旁響起充滿敬意的低音:
“大人,請移駕!”
王平伸手摸摸臉上,口水已經幹了,唾面自乾的感覺原來就是這樣啊。胸口幾乎要劇烈起伏開來,王平竭力壓制住自己的感慨。“以後就會越來越習慣了,”他安慰自己說,這個商人也是求仁得仁了。
走出大門時,王平衝着囚車遠去的方向默唸道。
“對不起,我也想活下去。”
又一次在李永芳的書房坐下後,王平從容地接過侍女遞上的香茗,順便還在她胸口帶了一把。
“這是汗王發給你的關防,憑此你可以自由出入大金全境,你離開的時候把辮子去了。”
“是,謝駙馬爺。”
“你回去怎麼說?”
“小人會稟告我家大人,爲了爭取汗王的信任,只好犧牲這些細作,以堅大金之信,眼下也成功騙到關防憑據,這是非常成功的反間計,以後來大金刺探情報也就更加輕鬆了。”
“很好。”
“謝駙馬爺誇獎。”
“這是寫給你家大人的信,收好。”
王平走過去雙手接過信件,小心地收入懷中。
“那叛逆商人
的庭院你覺得如何?”
李永芳早說過要把叛逆地財產賜給他,於是王平隨口就說:“多謝駙馬爺。”
但是李永芳的表情卻奇怪得很,隱隱似乎有些不悅,王平愣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多謝汗王,多謝駙馬爺。”
這話給李永芳臉上帶來了微笑:“回去告訴你家大人,汗王賜給你那個院子完全是看在他面子上,既然是他的親兵,就要住得體面。”
“是,小人遵命。”
“這幾天陪你的兩個歌姬,已經搬去那個院子住了,她們會在那一直等你。”
“謝駙馬爺,小人一定爲大金赴湯蹈火。”
回到廣寧後,王平呈上了李永芳的信,周揚對他能活着活來也是喜出望外,以爲勸降李永芳的大功到手了。不過他皺着眉頭看了半天信,直看得莫名其妙,揮手就把費立國等幾個親兵趕了出去:“王平。”
“屬下在。”
“信上什麼也沒說,只是要本將問你幾個問題。一,你見過的駙馬府如何?”
“回大人,美不勝收,真是人間天堂。”
“二,給你的兩個歌姬相貌如何?”
王平歪了歪嘴:“人間絕色,屬下還以爲是仙女呢。”
“三,給你的住宅如何?”
迎着周揚的注視,王平擡頭回答:“大概是大人府邸的四倍。”
“四,賞賜如何?還有最後第五個問題是爲什麼要給你這些?你一起回答了吧。”
“金銀珠寶不計其數;李將軍說賞這些給屬下,完全是因爲屬下是大人的親兵。”
周揚聽完就變色喝罵:“王平你這廝竟敢爲土著作說客,不要命了麼?”
“屬下不敢,大人問話,屬下據實回話。”
盯着王平純潔無暇的眼睛,周揚一本正經地慢慢說道:“王大人讓本將憑藉往日交情勸降李永芳,信上給出的條件是賜李永芳參將職務。”
靠吞口水的幫助,王平總算抑制住差點爆發出來的大笑。
或許是察覺到王平流露出來的笑意,周揚眼睛中也蒙上嘲諷的顏色:“王平你應該明白,你能得到的一切都來自本將。”
“大人提攜簡拔之恩,屬下終身不敢或忘。”
“汗王賞給你的真是一大筆財富啊。”
“大人明鑑。”
“那麼多的本將也不用說了吧?”
“青天在上,厚土在下,屬下如果擅自泄漏一個字,斷子絕孫,天打雷劈。”王平一邊發毒誓,一邊在心裡把周揚祖宗痛罵了一個遍。
面前擺着周揚新發給的廣寧軍服,剛用漿打過衣褲筆挺堅硬,套上後非常緊湊貼身,蹬上高腰的水牛皮軍靴,王平專門用桐油把它塗得能映出人影。走到案臺邊,王平甩起嘩啦嘩啦作響的鎖子鱗甲背心,把它套過頭頸,量身定做的金屬背心寬窄正好,底端剛好垂到臀部,幾百片精鋼鱗片像天上的繁星一樣閃閃發光。
跟着在腰間繫好生牛皮腰帶,手指滑過紫醬的皮帶邊角,還感覺到些許未打磨乾淨的毛邊,雙手用力緊緊箍在腰間,別上黃澄澄的腰刀鞘,插進明晃晃的長刃。王平用布蘸水仔細擦了一下護心鏡和肩甲,然後穿上護臂、腕扣。把猩紅的斗篷
在頸圈上勒緊,讓下襬飄落到靴跟。
最後王平走到銅鏡前,看着鏡中人雙手高舉過頭,用一個全鐵銀盔遮住眉際,後面是深邃的眼睛和挺立的鼻樑,絡腮黑鬚下繫着紅巾。
“馬集巡撫大人召——廣寧軍周揚遊擊屬下——千總官王平覲見。”
隨着這喊聲響起,王平邁動開長腿,步伐堅定有力。
平身以後,王平端詳起這個喪師十萬、失地三千里的馬集第一無能之臣,大紅的官袍上繡着青山白鶴,十根書生的白皙長指端是修剪得乾乾淨淨的指甲,飽經風霜的文士長臉下飄着花白長鬚,佈滿魚尾紋的眼眶中晃動着一雙憂鬱的眼睛。
“王平你做得很好,除了晉升千總,本撫另有賞銀十兩。”
“謝撫臺大人。”
“下次見到李永芳,務必叫他放心,人非聖賢,孰能晤過,迷途知返,莫大善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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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卑職一定轉達。”
“本撫和孫將軍對李永芳感以忠義,他既有羞慚反正之心,你見到他的時候務必要恭敬,將來他是廣寧參將,比你身份高,另外也不要傷了別人的棄暗投明之心。”
“是,撫臺大人教誨,卑職牢記在心。”
“你爲能取信於土著犧牲幾個細作,也不必太過自責。他們都是些商賈小人,並非文臣軍身,未受斯文教化,也沒有什麼忠義之心。本撫斷定他們不過是貪圖朝廷封賞罷了,現在總算是物有所值了。”
“大人明察秋毫,卑職佩服之至。”
“這件事情我就裝作不知道,你的土著關防印信更不可輕易示人。”
“是,大人高見。”
在王化貞看來,通訊渠道從不安全的細作鏈條,變成了王博的關防掩護,這是一個不錯的買賣。
王平本來準備了一套說辭,打算用來解釋爲什麼要擅自行事,不經請示就拿細作換關防。但是沒有想到王化貞問也沒有問一句,更不要說責備了。
王平認爲,軍隊就應該嚴格服從命令,賞罰應該根據是不是嚴格執行命令來作出,而不是具體後果來決定的。所以他對王化貞又多了一層鄙視。
中國的明、清兩朝,下達的很多軍令都是非常模糊的,只給一個大略的目標,比如到某地剿匪,或比如督師某個地區。具體手段上峰不管,只是根據後果來判斷你的功績。
這種做法往往被抨擊爲:中國缺乏西方的那種數字化管理傳統,作爲一個網民,王平也相信這種說法。
可是王平沒有想到,幅員遼闊的中國,在沒有電話、無線電的情況下,事事請示是不可能的。所以中國的傳統習慣就是給一個模糊的指示,讓下級自己去發揮主動性。只要能把任務完成好,手段可以有相當大的自由。
落後的技術手段,加上中國領土面積,使得明朝的指揮傳統和西歐小國的指揮傳統大不相同。
宋朝企圖實行精確管理,但是效果非常差。宋的崩潰讓明人心生警惕,所以明朝的軍令就變得模糊化。把臨陣決斷的權利下放給熟悉情況的一線官員,從而大大提高了指揮效率何反應速度。
不過王平沒有想到這一點,他認爲王化貞不懂軍事紀律的重要性,在心裡對此又是好一番嘲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