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無意識的, 想要測量彼此的感情,想要知道,自己可以爲你, 流多少淚。
然後, 年華消逝, 在這確認的過程中, 彼此漸漸變得幸福。
這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
我的罪孽會有多深重?
這日復一日的漫天大雪, 殺人不見血,又埋葬了多少冤魂?
我立在檐下,看着晦暗陰沉的天空, 無力的灰白,鵝毛大雪密密的無聲灑落。耳邊時不時的傳來枯枝被雪壓斷的清脆響聲, 落到地上, 噗的一聲, 久久迴盪。
庭院中間,一條小徑自厚厚的雪地上蜿蜒伸展, 在那一片蒼茫中逶迤困頓而行。彎腰撿起一根枯枝,在那雪地上隨意的描畫着,待到發覺,卻怔住,呆呆的看着雪地上那日思夜唸的眉眼很快被雪掩埋。
第一次吵架, 竟然是爲了那種事……而我, 又在鬧什麼彆扭呢?猶豫了這些個時日, 又算什麼呢?去見他吧, 不應該在這種時候讓他等的, 不應該……腳步卻頓在原地,似是陷在了那厚厚的雪地裡。
正出神間, 卻見百味推了小院的門從那小徑上疾步走來,臉色比那天空還要陰沉。我看着他走進,道:“怎麼了?”
他走到檐下,定定的瞧着我,沉着臉道:“跟我進宮罷。”
我一愣,低頭不語。比預想中快了好多,看來真的……
“我知道我沒有立場指責你什麼,不過,如果你到大街上看看就知道,這份代價真的太沉重了。實在是……太慘了。”百味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盪着,那份沉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我知道……”低聲呢喃着,擡手接過一片雪花,凝視着它在掌心靜靜地化開,苦笑一聲,兀自言語:“我真的都知道……”
人相食。
人相食……
還有什麼,比這更慘烈呢?還有什麼,比造成這人間煉獄的罪孽更深重呢?
定了定神,斂了神色,跟在百味身後,一步一步的朝着那一片蒼茫中走去。雪花飛舞,迷了眼睛,看不清前路。
如果看得清,定是一邊是那人溫柔似清月的笑顏,一邊是血光漫天的無間地獄罷。
------------------------------------------->>>>>>
“我應該殺了你!”眼前的人高坐在殿上,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目光森冷,滿是刻骨的恨意。
我垂手立在大殿中央,淡淡一笑,道:“你確定?”
殺了我,會讓局勢更加失控,他是一個皇帝,揹負着玉晟的命運;殺了我,會讓權清流離他更遠,他是一個常人,揹負着沉重的愛情。
他臉色飛快的變了變,深吸一口氣,扔了一本摺子到我腳邊,冷冷的道:“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嗎?”
我瞅了那摺子一眼,看着皇帝,諷刺一笑,反脣相譏:“這便是政治,殘酷的權力之爭。身爲一個帝王,早在你動手的時候,便該想到可能會有這種結果不是嗎?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如今心痛心急了?如果我有罪,你以爲你又是乾淨的嗎?我們都同樣骯髒,你無權指摘我。”
他死死的盯着我,一字一頓的道:“你以爲朕真的拿你們沒辦法嗎?”
我莞爾一笑,輕輕搖頭,低笑道:“如果你狠得下心,當然有辦法,不過我又怎麼站在這裡呢?”
畢竟,我手中不過是逐月聽風他們的財力,或許還有攝政王丞相的些許勢力;而他身後,是整個玉晟,如果不是這場雪,如果他等得起,如果他狠得下心,最後輸的毫無疑問是我。
但是,那是如果,只是如果。他身爲一個帝王,不夠無情。正因如此,我纔有勝算,更何況,還有權清流……
他噌的站起來,怒視着我,忽的冷笑一聲,復又坐下了,直直的盯着我,似是強壓着怒氣,道:“你到底要怎樣?”
不知怎的忽又想起那夜寧出塵的眼神,心中一陣絞痛。我嘴角輕挑,歪着頭,看着他輕笑道:“如果……我要你退位呢……”
他一怔,忽的大笑,起身從那殿上一步一步的走到我眼前,一把揪住我衣領,臉湊到我眼前,笑容有些猙獰,眼中似是要噴出火來,灼灼的看着我,咬牙切齒的道:“你休想……你休想!如果你在打這個主意,即便是這玉晟葬在我手上,我也絕對會和你們鬥到底!”
我收了臉上的笑容,靜靜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就這樣在乎他?”
“住口!”他怒吼一聲,猛地掐住我的脖子,用力收緊,“你不配說他!他是我的!只能在我身邊!……”
不是皇帝,便再也沒有能束縛住那人,將他留在身邊的力量;不是皇帝,這份愛情,怕只會更加無望;不是皇帝,還能是什麼,還能是什麼樣的存在……是這樣嗎?呵……我和你,誰更狼狽呢?……
呼吸越來越困難,窒息讓思緒有些混亂,腦中逐漸空朦朦的,卻突然覺得頸上的鉗制鬆了,辛涼的空氣嗆得我倒在地上劇烈的咳嗽着,眼角卻瞥向皇帝,滿是諷刺戲謔。
“現在,說你的條件罷。”待我平復了呼吸,他彎腰凝視着我,低聲道:“不過你記住,現在,朕還是皇帝,以後也會是!”
我微怔,繼而輕笑,低語:“我可是……時刻記着呢……”你的怯懦,你的猶疑,你的弱點……我全記着,時時刻刻,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怎麼敢忘呢……呵……
大殿裡空蕩的有些寂寥,冷風吹着那懸着的層層幔帳,沉重晦暗的色調,讓整個大殿愈發陰鬱,殿外,寒風料峭,雪逐風起舞,狂亂迷濛,將這天地,都掩埋了。
被這看似無邪的雪悄然掩埋的,不止有屍骨冤魂,還有陰謀,和骯髒的交易。
什麼痕跡都沒有留下。
------------------------------------------------------>>>>>
“這是去哪兒?”我一把拉住走在前面的百味,皺着眉低聲問道。他看了我一眼,無可奈何的道:“當然是去見寧莊主。”
我看了看周圍,疑惑的道:“我當然知道,只是,這裡……”周圍小池水榭,銀裝素裹,煞是精緻的小院子,長廊迴轉,分外寧謐。即使我每次都被蒙着眼去見寧出塵,這也絕不是去刑室的路。
“這裡是長公主的宮室。寧莊主前幾日便被送到這裡來了。”他斜瞅着我,似笑非笑的道。
呼吸一滯,只覺得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似是有什麼碎裂了,絲絲縷縷的痛,卻抓不住痕跡。垂下眼,看着雪地上斜斜的突出的那一枝枯木,半晌才訥訥的道:“哦,這樣啊……”
百味輕嘆一聲,執了我一隻手,牽着我邊走邊道:“你啊……有時候看着精明的很,怎麼一和寧莊主扯上就這麼傻呢……到了你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我咬着脣,低着頭跟着百味走着,轉過幾個迴廊,便聽得前面的一間小暖閣裡嘈雜非常,待走的近了些,卻見從那開着的門裡飛出件雕花瓷瓶兒,砸在那紅漆木柱上,碎了一地,凌亂的散在雪地上。
“我不信!皇上不會這樣做的,我要去見皇上……”卻是舞琤的聲音傳來,似是怒氣非常。百味頭疼的揉了揉額角,道:“怕是皇上的旨意到了,這下還有的麻煩了。”
我冷冷一笑,掙脫了百味握着我的手,徑直進了那暖閣,卻見滿地狼藉,舞琤立在那暖閣中央,杏眼圓睜,指着一個公公打扮的人大聲訓斥着,分外激動,見我進來,尖叫一聲,厲聲道:“你怎麼到這裡來的?侍衛呢?侍衛!快將這個人抓起來!”
我看也不看他,朝暖閣裡走去,舞琤衝過來想要攔我,卻被百味攔住了,“公主,皇上確實下了旨,準了寧公子將寧莊主帶走。如果公主執意不從,只怕即使是長公主,抗旨不從的罪名,也是不輕的。”
我頭也不回,直接挑了那布簾,走進了內室,看到牀上靜靜地躺着的那人,腳步滯了滯,緩緩的走近那牀榻,流金鉤玉的幔帳之間,一張熟悉的臉突地跳入眼中,刺痛了眼睛。怎麼……似是比上次見他更瘦了……
怔怔的望着牀上那人,伸出手去,指尖觸到他熱得發燙的肌膚時,才略微回神,心下百轉千回,深吸了一口氣,做到牀邊,卻見那人臉色蒼白,似是睡得極不安穩,額上滿是冷汗,緊蹙着眉,乾裂的脣蠕動着,似是在喃喃低語。這樣陌生的無防備的姿態,有種讓人心疼的脆弱。
凝神看着他消瘦的面容,依舊是我熟悉的樣子,緊閉着的眼睛依舊透着些拒人千里的冷冽,那眉間卻似帶了些焦灼。輕嘆一聲,將那緊皺着的眉撫平了,柔聲道:“我來帶你回去了。”
仔細的用袖角擦了擦他額頭的汗,撿了牀上的一件棉袍動作輕柔的給他套上,輕輕扶起他的上身,不曾想卻還是驚醒了他。
他長長的睫毛顫巍巍的抖了抖,緩緩的睜開眼,我撩了撩他額前的發,讓他靠着我,低聲道:“還是吵醒你了?”
卻見他死死的盯着我,眼神灼熱,迸發的狂喜讓我有些心酸。正要說話,卻被他緊緊地抱緊懷裡,似是要將我揉到身體骨血裡去,呼吸都有些困難了。下巴枕在他肩上,垂下眼,反手輕輕的抱住他,卻覺得眼眶熱熱的,有些痠痛。在他肩頭蹭了蹭,悶頭不語。這個懷抱……這個味道……這個人……都在……
“重華……重華……我不是做夢吧……你來了……你來了……”他在耳邊喃喃低語,沙啞的嗓音滿是急切。胸口有些悶,只是悶聲道:“是我,我們一起走……”
他忽的放開我,捉着我的胳膊,動了動脣,急聲道:“那晚我……不是故意的,是因爲……你莫要生氣……我……”他似是有些混亂,只是胡亂的解釋着。我微怔,擡手撫上他的額頭,卻是滾燙,竟是在發高燒。微微起身,雙手摟着他脖頸,在他脣角輕吻,將他的頭抱在懷中,柔聲道:“你不要急,我沒有生氣,也不走……”
他身子有些輕微的顫動,手環住我的腰身,臉埋在我胸前,卻只是低聲呢喃:“不要走……我以爲你生氣了,總是見不到你……我覺得快瘋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擡起頭,脣湊過來,試探性的在我脣上輕啄着,我低頭婉轉相就,他忽的將我摟的更緊了,疾風驟雨般的吻,有些狂亂,急切而無措,瘋狂的讓人喘不過氣來。無力的推了推他,卻被他捉的更緊,用力在我脣上一咬,我吃痛張開了嘴,他的舌便滑進口中,肆意的糾纏追逐,大力的吻着,我被動的承受,津液順着脣角流出來。他的牙齒碰到我的脣,痛的我眼前模糊了,卻是再也忍不住,低泣着淚流滿面,亦緊擁着他,笨拙的瘋狂回吻。壓抑了一個月的情緒,卻如那窗外的漫天大雪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所有的一切,只爲了這個人,還有什麼好後悔的呢?罪孽深重也罷,即便是地獄,我亦無畏……至少現在,我們在一起。
夫復何求?
良久,他才放開我,卻將我抱在懷裡,一雙眼睛晶亮,固執的盯着我,似是怕我下一刻即會消失不見,帶着些讓人意外的孩子氣。平復了下呼吸,低聲輕笑,理了理他散在肩頭黑色絲綢一般的長髮,柔聲道:“我們走吧……”
轉身卻看到舞琤立在門邊,呆呆的看着我們。我垂下眼,將那人扶起,讓他靠在我肩上,慢慢的朝門口走去,走過舞琤身邊之時,我看也不看她,這只是低頭低聲道:“別人的東西,還是少打主意爲好,否則……”
慢慢走出那暖閣,百味早命人擡了軟轎在廊上候着。將寧出塵在軟轎裡安置好,正要出去,手卻被他死死的攥着掙脫不得,無奈只得掀了簾子,對立在轎外的百味道:“我送他回重華山莊,那邊可安排好了?”
百味點頭:“已經依着皇上的旨意,將兵撤了,幾位夫人和少爺亦已經送了回去。”
我低頭思忖了會兒,緩緩的道:“只要皇上遵守遊戲規則,寧罌絕不會做那個先犯規之人。”
百味搖頭輕嘆一聲,凝視着我,道:“三個時辰,切記。”
我點頭,放下簾子,起了轎,搖搖晃晃的出了宮門,又換上馬車,一路冒着大雪,朝那重華山莊狂奔而去。
指尖輕輕拂過那人的臉,低頭在他額角輕吻,凝視着他不甚安穩的睡顏,吃吃一笑,喃喃道:“等我……”
這一場殺人不見血的大雪,讓一切都在飛速朝前進展着,似是這飛奔的馬車,隨時會失控。我不知道這是上天在幫我,還是將站在懸崖前的我又朝那深淵推了一步,深淵下是皚皚白骨,被大雪冰封着,一片森冷堅硬。
只是,遊戲進行到如今,我已經無法回頭。一個不小心,便會從那崖上跌下來,粉身碎骨。
你,知道該怎麼做嗎?可以瞭解我的心意嗎?如果是你的話,定會……
------------------------------->>>>>
明日迴風更好,
今宵露宿何妨?
-------【南宋 張孝祥 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