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三十三

滾滾長江水悠悠, 物轉星移幾度秋。

林老爺子總說,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 這時候便要去爭取, 如果爭取不來, 便平心靜氣的接受。

現在想想, 所謂的“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也不過是相守不能的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罷。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 不可斷絕。

不可斷絕,嗎?

躺在那園中的石椅上, 夜空遼遠, 明月澄澈, 柔光似水,山雀啁啾。此等良辰美景, 本應偕風邀月,彈琴飲酒,如今卻是天上低昂似舊,人間兒女成狂。

大抵是,那人不在身邊罷。

夜風清冷, 吹得太陽穴隱隱作痛, 怔了怔, 輕嘆出聲, 靈魂深處那蠢蠢欲動的焦躁似曾相識。

想想, 這次也夠久了,已經兩年了吧。看似平靜的兩年, 無甚災難,無甚傷害,所以才拖了恁久。

兩年,不知不覺已經離開你兩年。真的是不知不覺嗎?這樣長的歲月……

如今閒來無事,終日遊蕩在這滿園桃花雲錦中,仔細想來,自從相遇那人,卻總是聚少離多,相識已經六年,能和他在一起的不過一年不足。心下苦澀,忽的想起在伶之的一本書扉頁上寫的一句話,當時無甚感覺,今時卻愈發悵然。

我的未來有你,你的未來有我嗎?

一片花瓣載着一身清輝落在臉上,輕輕捻起,湊到鼻尖聞聞,兩年來不曾變過分毫的淡淡幽香,讓人忘卻了時間,在這人跡罕至卻又似是人間仙境之處,時間沒有任何意義。

未來……多麼遙遠又飄渺的存在。如今,我甚至不甘心想象那人用陌生冰冷的眼神看着我的樣子,稍微想想,便覺得心神俱裂。

手無意識的拂過擺在一旁的琴絃,琴聲凌亂悠長,似是嘆息,乘着風朝着那一輪清月悠然而去。

“你怎麼又不睡?”身後一人臨風而立,長髮飛舞,似是月下仙人,恍然又想起那人溫柔的笑容,微微搖頭,揉了揉太陽穴,不甚在意的笑道:“今晚月色這麼好,睡了豈不是浪費了?”

他走進,立在我身後,撩起我一縷長髮,我仰頭看他,眉眼入畫,不禁有些奇怪,和這人朝夕相處兩年,似朋如友,爲什麼我沒有愛上他呢?

“你有沒有一點愛上我?”他的聲音有些飄渺,在這如水的夜色總沉沉浮浮。我一愣,凝視着他月下顯得有些蒼白的面容,說不出話來。

“罷了,你還是好好休息吧,過幾日便要下山了。”他輕笑,轉身飄然而去,似是方纔的喃喃低語只是我的錯覺。我一驚,撐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落了滿身的桃花無聲飄落。

“下山?”

他在不遠處站定,背對着我,聲音有些清冷,似這月光,“總不能再夜夜看着你頭痛的睡不着,……只怪我醫不了你。”

我垂下眼,苦笑一聲,悶聲道:“神仙也醫不好的。”擡頭看那月亮,輕聲道:“如果不能改變的話,便隨他去吧。”吃吃一笑,喃喃自語,“幸好,他不記得我了……”

幸好,他不用再一次面對我那可能的,決別。

權清流立在那桃樹下良久,桃花落了他一身。

“收拾幾件衣服罷,帶上小葉子,兩日後下山。”

看着那人消失在桃林深處,心裡有些難過,咬了咬脣,抱膝坐在那石椅上,落花滿地,在那月色中飄飄蕩蕩。

似是有什麼梗在喉嚨裡,埋頭在膝上,無聲呢喃。

“寧出塵……我……想見你……”

兩年的平靜,僞裝的平靜,心如死灰的平靜,躲躲藏藏的平靜,卻在或許可能的見面中,土崩瓦解。

那是……恐懼,避無可避。

如果,你真的忘了我,我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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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顛地有些昏昏沉沉的,頭隱隱的痛着,心裡有些不安,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色,纔有些真實感。

那一片蔥綠,幾處矮房,零星村落,恍若隔世。被權清流蒙着眼帶到那山上,四季如春,終年繁花似錦,兩年的時光,便被那落花葬盡。

可笑的是,我依舊不知道那兩年,是葬在了何處。

“我們這是去哪?”我掀開布簾,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問在趕車的權清流。他帶了面具,卻是個清秀男子。只是我每天每天看了兩年的面容突地變了,還是不能習慣。擡手摸了摸臉上的人皮,皺了皺眉。心裡苦笑,權清流竟將我扮作女子,這下……

嘴角諷刺性的上揚,到現在,我竟還是想着,憑着這張臉,還有可能讓他想起我?如果,我還能等到那一天……

“去找一個人。他可以治好你。”他頭也不回,風揚起他的長髮,撩在臉上,癢癢的。

放下布簾,斜着靠在那軟榻上,垂下眼,低聲輕笑:“可以……治好我?不,可以治好我的,只有……”

“前面便是鎮子,我們停一下,過夜,明日再走。”

我閉了眼,昏昏睡去。

寧罌,即使在白日,我們也是如此的接近了……

我們來做個選擇好不好?如果他不記得我,你便“回來”,我便不再爲那一絲希望強撐着,到我該去的地方去;如果他記得我,你便成全了我,可好?這樣斤斤計較,霸道的我,令人氣憤吧?

可是,我還是想問你,可好?

我這一生一世的一次任性,只爲那人……

朦朦朧朧間有人將我從那馬車上抱出來,我想要睜開眼,無奈昏沉的厲害,身子乏的似是失了知覺,只得任他抱着,進了那客棧。

“一間房。”他對那迎上來的小二淡淡說道,那小二忙不迭的引了路,將我們送到了二樓。

“我夫人身子不好,麻煩把晚飯送到客房裡罷。”將我輕輕的放在牀上,權清流轉身對着那小二囑咐道。我側着頭,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這兩年他當真是沒有碰過我,只是每日裡聽我彈琴,看我釀些個桃花酒,教我些製毒製藥之術。以往總覺得他有些邪魅,性格怪異,相處下來卻是很安靜的人,平日裡連聊天都甚少,倒是很溫柔體貼。雖然

兩年朝夕相處,他對我來說卻仍連個熟人都算不得。

他要我在他身邊,到底是爲了什麼呢?

“怎麼?迷上我了?”他轉身,見我看着他發怔,便有些痞子氣的笑着起身上前,掀了被子躺在我身邊,油腔滑調的笑道:“夫人可是想念爲夫我了?”

好吧,除了是不是發發神經調戲一下我之外,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

我瞪了他一眼,摸了摸臉,氣道:“明明是你的臉更漂亮,爲何讓我扮成這副女子模樣?”他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斜着眼兒看着我,一隻手在我臉上摩挲着,低聲笑道:“難不成你要我扮成你的夫人?我是不介意了,只是這娘子的身材比相公還要高大,是怎麼個說法?”

我一時語塞。他口中噴出的熱氣輕輕拂過耳後的皮膚,甚是曖昧。我想要推開他,無奈身上沒有力氣,亦知道他不會做些什麼,只得讓他抱着。

他捋了捋我額前的碎髮,輕聲道:“今日可還頭痛了?”

我垂下眼,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藥我讓小二去煎了,待會吃過晚飯便喝了罷。”他將我擁的緊了些,湊到我耳邊,低聲道。

我被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正掙扎着,聽他這樣說,有些無可奈何的笑了笑,道:“已經喝了那麼久,又無甚作用,還喝那苦的要死的東西作甚?再說,我這頭痛也不是喝藥便能治好的,你又何必這樣操心呢?”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閃爍,正欲開口,卻聽到門外小二敲門,原是送晚飯來了。

權清流起身開門,擺了晚飯,我心不在焉的吃了些,又被迫着喝了那黑糊糊的苦草汁,便頭腦發沉的上牀躺了。

窗外夜色已然黑沉,呼呼的秋風,掃過樹梢,煞是淒涼。頭又向過去的許多個夜晚一般,痛得厲害,兀自的強忍着,卻仍忍不住的低聲呻吟。每次都覺得不能再痛了,可是下一個夜晚,便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可笑。那種靈魂從最深處一點點撕裂的感覺,錐心刺骨。

權清流原是揹着我躺在身邊,不知是一直沒睡還是被我吵醒,便翻了身將我擁在懷裡,黑夜裡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竟似是這秋夜一般,讓人覺得煞是寂寥。

“可是痛的厲害?”

我點點頭,他起身將燈點了,我坐在牀上抱着被子看着那油燈發呆。

“現在剛入夜,我想出去走走。屋子裡悶得很。”我看着他湊着那昏暗的燈光在包裹裡找什麼,又補充道:“就在樓下的院子裡。”

他手上停了會兒,才頭也不擡的輕聲道:“好,我陪你一起。”說着從包裹裡翻出一個錦袋兒,煞是精緻,做到牀沿上,從那錦袋中倒了一個東西放在手心裡,通體翠綠燈光下泛着瑩潤的光。

“這是什麼?”我從他手心撿起那似是玉石的小玩意兒,湊到眼前仔細的看着。他卻將那東西接了過來,不知從哪扯了跟細紅繩穿了,系在我手腕上,邊系邊道:“辟邪的。”

看着東西似是極爲珍貴,我正欲拒絕,卻被他扯了件厚袍子裹在身上,抱着我起來,笑道:“我們這就下去罷。”

知他定是不肯收回去的,只得作罷,任他抱着,出了房間。

木製樓梯踩上去,嘎吱嘎吱的陳舊聲響,讓人有種身在夢中的錯覺。頭靠着權清流的胸膛,望着前方的黑暗發呆,冷不防拐角處一陣昏黃的燈光搖搖晃晃的透過來,只聽得那小二道:“您幾位小心着點。”

卻見那小二引了一行人,提着燈朝我們走來,漫不經心的藉着昏暗的燈光瞟了那一行人一眼,卻覺得心跳似是停了,渾身發冷,有些哆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