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好在山上整了一天的地,太陽落山才拖着疲憊身體回家。剛走進家門。就聽到鄭鐵山喊:“鄭好,快來,看看誰來了?”
鄭好尋思,自從來到龍山,除了天明哥常來串門,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今天這麼晚了,還有誰會來這裡呢?
把農具放到院子裡,走進屋,見屋內坐着一人,滿頭白髮,滿臉皺紋,身上穿着舊中山裝。腳上踩着雙舊布鞋。
鄭好一眼就認出對方,脫口喊道:“是閆叔叔,你怎麼來我們家了。”來人正是閆明。自從上次吃麪條遇到城管分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閆明點頭對鄭好微笑說:“我這次來這裡是看看你們的呀!”鄭好說:“來看我們?”
閆明解釋說:“上次分開後,不久我又回去,卻沒有找到你,怎麼回事啊?”
鄭好想起當時爲了躲避城管追趕逃進市政府。但這事卻不方便說出,就笑了笑說:“你推車走後我就騎車回家了。”
閆明點點頭說:“當時我還擔心城管會爲難你呢。”鄭鐵山插嘴說:“這件事鄭好給我提過,現在你還在賣麪條嗎?”閆明嘆口氣說:“前天麪條攤子被城管沒收了。”
說至此處,閆明一臉沮喪。鄭好體會得出閆明心裡的無奈與苦痛。
半響,閆明轉移話題,對鄭鐵山說:“小好比從前瘦多了,也比從前黑多了。這段時間吃了不少苦吧?”
鄭鐵山說:“誰說不是呢,我這幾天摔傷後,現在裡裡外外地裡的活全靠他。”
兩人交談間,鄭好見牆角處放着一箱奶,還有兩塑料袋香蕉與蘋果。知道那一定是閆明叔叔拿來的。
晚飯是四樣菜,有葷有素。鄭鐵山與閆明喝了些酒,話匣子就打開了。
鄭鐵山說:“老閆啊,這段時間你可是老的太快了。印象中你可沒有這麼多白頭髮。”閆明摸摸頭說:“誰說不是呢,眼瞅着鏡子裡白頭髮一天比一天多,現在都找不到黑頭髮了。”
鄭鐵山繼續說:“從前在配件廠時候,你上下班精神永遠是那麼飽滿,抖擻。現在變了,只是幾個月沒有見面,我差一點都不敢認你了。”
閆明嘆氣說:“老鄭哥,你回了農村,眼不見,心不煩。我可不行。孩子們都在城裡上學。不得不在城裡硬撐着,做些小買賣,整天被城管攆的東躲西藏,提心吊膽,這日子不好過呀。每天經過咱們工廠,見裡面破敗的模樣,想起從前大傢伙一起幹活的情景就傷心。”
鄭鐵山說:“配件廠不是賣給天華集團,他們要開發房地產嗎,難道現在還沒有開工?”閆明說:“聽他們傳聞,這個地方位置好像不是很好,天華集團想要放棄開發了。”
鄭鐵山說:“離城中心很近呀。”閆明說:“靠鐵路太近了,據說是嫌風水不好,開發了怕不好銷售。”
鄭鐵山問:“那怎麼辦呢,要閒置到什麼時候呢?”閆明說:“誰知道,反正現在廠內荒草都有一人高了。”
鄭鐵山說:“太可惜了。”閆明說:“人家天華集團有的是錢,不在乎的。不過前些天看到外面的圍牆連同向着大街的幾棟門頭房都拆掉了。”
鄭鐵山問:“拆這些幹什麼”?閆明說:“風聞要蓋一座大型洗浴中心。”鄭鐵山說:“煤城只是個縣級市,建這麼大的洗浴中心給誰消費?”
閆明說:“我們沒有錢,但煤城有的是礦老闆,他們的錢可多着呢!”
鄭鐵山嘆口氣說:“你說的也是。”他不想就此談下去,轉移話題問:“現在你老婆的腰腿好些了嗎?”
閆明說:“不好,比從前還重了,這不前幾天剛剛檢查完,連帶着拿藥,花了一千多。”
鄭鐵山問:“到底是啥毛病,查清楚了嗎?”閆明說:“腰椎增生,椎管狹窄,好像醫生說還有什麼滑脫,關節炎,太多了,我也記不清了。”
鄭鐵山問:“吃藥後好些了嗎?”閆明說:“吃藥就不痛,不吃連走路都不行。”
鄭鐵山說:“現在不容易賺錢,花錢卻很容易。”閆明深有同感,說:“誰說不是,兩個孩子上學,學雜費、書本費開學就花了好幾百。”
鄭鐵山問:“麪條攤被收了,接下來你還有什麼打算?”閆明說:“我這次來你這裡借錢,就是想再開一個煎餅攤。”鄭鐵山說:“東躲西藏的能賺幾個錢呢?”
閆明說:“爲了孩子,賺一個錢也得去賺啊。”鄭鐵山安慰說:“堅持吧,堅持我到正式退休就好了。”
閆明說:“我檔案年齡小,真正退下來恐怕還要等十五年。”鄭鐵山很吃驚:“檔案年齡小這麼多啊?”
閆明說:“是啊,按照實際年齡再過兩年就可以退了,但是檔案年齡太小了。”鄭鐵山吸了兩口煙說:“退下來工資每月七八百。退不下來只有每月一百的內退工資,損失太大了。”
閆明說:“當時參加工作時候,老領導說把年齡寫年輕些吧 ,可以多幹幾年。沒想到現在竟然下崗了。”
鄭鐵山說:“從前那位領導是好心,誰也沒有前後眼,誰也不會想到配件廠會成爲今天這個樣子。”
閆明喝了口酒,長嘆一聲說:“每天這樣疲於奔命,我都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退休那個時候。”
鄭鐵山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身體。”閆明說:“誰說不是呢,爲了孩子,也要有個好身體啊。”
鄭鐵山問:“孩子們學習還都挺好吧?”閆明說:“姑娘雖然剛從東北老家轉學過來,不過學習考試每次都是前幾名。就是兒子太貪玩,不怎麼樣。”
鄭鐵山說:“孩子就是希望,將來孩子出息了,你就不用這樣受苦了。”
閆明說:“現在就希望姑娘有出息,今年考學,看能不能上個好大學。不過,到時學費恐怕又是件讓人頭痛的事情。想起這事,我晚上愁的都不能睡覺。”
鄭鐵山寬慰說:“你也不要這樣悲觀,人這一輩子,總得有個溝溝坎坎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閆明說:“能不悲觀嗎,你說我們都到了這個年齡,碰到了下崗,找工作又不要我們這個年齡的,擺個攤子還整天像個賊似的,東躲西藏。真是太難了。”他邊說邊搖頭。
鄭好聽着閆明叔叔和父親的談論,暗自感嘆世事艱辛。心中也變得沉重而複雜。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鄭鐵山突然提到白玉蘭,他問閆明:“白玉蘭怎麼樣了,最近你有沒有見到她。”
談到白玉蘭,閆明突然沉默良久。鄭鐵山問:“你沒有見她嗎?”閆明突然哽咽說:“老鄭哥,白玉蘭她死了。”
“什麼”?鄭鐵山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你說她已經不在了?”閆明以手拭目,點頭說是。
聽到白玉蘭死了,鄭好一下子懵了。沒有想到僅僅才過了幾個月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那個曾經是配件廠一朵花,餵過他奶的美麗女人走了,小時經常去她家裡吃飯,那親切的笑容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嗎?
淚水在鄭好眼裡打轉,他問:“白阿姨是年前發高熱死的嗎?”閆明說:“不是,是一個月前在河裡淹死的。”
鄭鐵山問:“是被人害死的嗎?”閆明說:“應該不是,公安局調查過了。據說,她好像是在河邊洗東西時候失足跌進河裡的。因爲郊區人少,發現時候已經沒有呼吸了。”
鄭鐵山問:“什麼時候火化的?”閆明說:“死後兩天,他兄弟從新疆回來,就火化了。配件廠好多人都去了。”
鄭鐵山眼中含淚,埋怨說:“爲什麼沒有叫我,讓我送她最後一程。”閆明說:“考慮到老鄭哥你離得遠,就沒有通知你。”
鄭鐵山說:“曾經的同事,就是再遠,我也應該去送送她的。”
此時鄭好望見父親眼裡噙着眼淚。他是多麼真切的看着白玉蘭一步步從美麗青春走向疾病和死亡。可是他卻對此無可奈何,無能爲力。
鄭鐵山沉痛地說:“真是後悔啊,她有病了,我應該多關心她,給她一些錢的。”
閆明說:“她不缺錢,國家每個月給她一百多,她兄弟還給她每月寄錢,死的時候,在她枕頭下有兩三千呢!”
鄭鐵山說:“她的心受傷太深了。”閆明點點頭說:“誰說不是呢,丈夫離婚,唯一女兒又早早得病死,誰能受得了這樣打擊,孤獨一個人痛苦活着,或許還不如死了好呢!”
鄭鐵山目光呆滯,許久才說:“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說的或許是對的,或許死對她真的是最好解脫。”
閆明說:“誰說不是呢!”二人談話到深夜。鄭好飯後早早躺下,卻是碾轉反側睡不着,腦海中一直想着白玉蘭的樣子。他雖然年輕,但從身邊熟悉人的死亡卻過早體會到了這人世間的悲涼。
第二天一早,鄭好騎着自行車把閆明送到夏鎮,半個小時後,閆明坐上了去煤城的汽車。
他向鄭好擺手,鄭好透過汽車玻璃看到閆明眼睛佈滿血絲,想必他夜裡並沒有睡好。
汽車漸漸遠去,直到消失在視野中,他才騎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