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震聞聽頓時默然,靜靜的扶起椅子坐下,心底涌了幾許愧疚。
不錯,自己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啊,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商人,拿什麼跟劉倬鬥?若不是死鬼狗官不長眼的來招惹我,申屠希侃想要報仇,難吶!。
“對不起,申屠大哥,小弟一時氣憤胡言亂語,大哥你不要往心裡去。好在天道輪迴,報應不爽,劉倬那狗官終難逃老天的懲罰。”
“老天?哼!”申屠希侃卻不以爲然,“當年我用盡了所有的積蓄,放棄所有的生意。奔走於泉州、臨安,想要扳倒劉倬卻是不能如願。狗官被調離了長樂,毫髮無損的回了京師,我一家三條人命卻就這樣不了了之。十幾年來老賊養尊處優,照樣活的有聲有色,希侃可不信什麼老天有眼。”
申屠希侃的語氣風平浪靜,嶽震卻聽得暗自心驚。他聽得出來,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將仇恨深深的刻在了心底,把憤恨印在了骨子裡。
這種性格內向的人,不爆發便罷,一旦爆發出來破壞力肯定是相當驚人的。
他這樣費盡心機的接近我,甚至是討好我,究竟想做什麼?這個不得不想的問題,浮了嶽震的心頭,讓他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了。
現在仇已經算是報了,但剛剛申屠希侃說的很清楚,他和自己還有別的話要說。他明明知道劉倬之死純粹是我的無心之舉,而且在自己入獄的這幾天,申屠希侃也出了不少力,如今頭也磕了,謝也謝過,按理說該是兩清了。
嶽震在腦子裡飛快的分析着,猛的悚然一驚,暗自吸着涼氣。他不會是想借助我家的背景,圖謀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饒算是嶽震足夠冷靜,但臉色的變化,還是被申屠希侃瞧出了端倪。
他輕輕一笑,也不道破嶽震心中的猜測,卻和少年嘮起了家常。
“家遭慘變,我也落了個一文不名。走投無路的希侃便在心裡立下了兩個志願,要用後半生的時間來完成。”
好像是想到這兩個目標的艱鉅之處,申屠希侃皺起了劍眉,口氣裡有了幾許低沉。
“第一嘛,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我那失散的外甥。不然就算我到了閉眼的那一天,也沒有顏面去見陰間的妹妹和妹夫。這第二···”說到這裡,他精神一振,目光炯炯的盯着嶽震。“申屠希侃要斂盡天下之財,做全天下的第一大富翁!”
‘撲哧’,心裡一鬆的嶽震不禁被他的幼稚給逗樂了。笑着搖頭道:“小弟以爲,申屠大哥你是在癡人說夢。”
“何以見得?請震少說出令我信服的理由。”申屠卻一本正經的要和他辯論。
“這尋找親人,茫茫人海又時隔多年,無疑是難加難。不過小弟一直相信一個緣字,如果你們舅、甥今生有緣重聚,奇蹟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說着,嶽震收起了笑容頗爲鄭重。“大哥你可知道,何謂天下?你是不是以爲,宋、金、遼、西夏加吐蕃就已經夠大,足以稱爲普天之下了。錯!看我們這裡是朗朗星空,但是那遠方的遠方,依然是豔陽高照。我們大宋冰封萬里,那邊已是春暖花開。”
嶽震以爲,對於這個世界的人們來說,這些驚世駭俗的理論應該足以震撼對方了。豈知,申屠希侃臉不但沒有任何震驚的表情,只是眼神相當古怪的盯着自己。
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嶽震暗自驚疑,申屠則盯着他年輕的面龐不肯放鬆,兩人就這樣默默的對視。
“唉···震少,你還不到二十歲?”申屠希侃率先開口,但說出來的話卻讓嶽震一頭霧水,如墜雲中。
“震少你不必奇怪,在下其實真的很吃驚。不是因爲你說的,而是不明白你怎麼知道這些?我本以爲,世知道這些的人,算我申屠希侃,也不會超過一掌之數。想不到啊,想不到!看來我真是小覷天下英雄啦。”
說罷,申屠站起身道:“震少請隨我來,給你看點東西。”
看着他轉身就走,嶽震只好壓下滿心的疑問跟着他向後走去。
走進一間不算寬敞但很簡潔明快的房間,從申屠熟悉的情形不難猜出,這就是他的居室。看到他手執燭臺徑直向屋角的屏風而去,嶽震又不明白了。
那個地方一般是更衣或晚間方便的所在,難道他是去···
“震少請進。”申屠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嶽震這才明白裡面一定另有玄機。
繞過屏風,一個衣櫃出現在眼前,申屠希侃正將櫃子的門輕輕拉開。隨着櫃門洞開,一縷有些幽冷的涼風拂過,申屠手中的燭火不安的跳動起來。官員、商人家裡有一、兩間密室,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嶽震只是好奇他究竟要給自己看什麼東西,也就毫不猶豫的跟着申屠走進密室。
趁着申屠去點亮條案的蠟燭,嶽震凝聚目力四下打量起來。
密室不大也就一丈見方,但貼牆擺着的櫃和裡面堆積的籍,讓嶽震暗自心驚不已。
裝訂成冊的籍在這個時代還是很昂貴的奢侈品,這樣大量的藏也一定耗費了申屠希侃大量的銀錢。由此也不難看出,申屠絕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商人。
當嶽震的視線巡過櫃,申屠希侃也把密室裡的燭火都點亮了。正面牆壁懸掛的東西頓時讓嶽震張大了嘴巴,驚駭莫名。
地圖!這個時代怎麼會有這麼大幅的地圖!?嶽震無法抑制狂跳的心臟,疾步湊到了地圖的跟前。
距離近了,一股動物油脂的氣味鑽進鼻孔。噢···他才冷靜下來,這還是古代的產物,不過如此巨大的地圖,在這個資訊相當閉塞的年代也應該是比較罕見的。嶽震隨手拿起案的燭臺,凝神仔細的觀看起來。
申屠希侃沒有開口介紹什麼,而是靜靜的坐在一旁看着燭光裡聚精會神的少年,若有所思中眼神竟有幾分渙散。
和腦海中的地圖一番對比後,嶽震也得出了答案。這是一幅涵蓋了中國以及西亞和中亞部分地區的羊皮地圖。
但讓他深感不解的是,爲何富庶的長江以南地區,在這張圖卻標註的這樣簡單?與密密麻麻的北方相比簡直可以說是一片空白。
認真的觀察了一番,地圖西北方几條粗大的紅線,讓嶽震慢慢的明白了這裡面的道理。
這張圖的重心,正是這些蜿蜒向西北伸展的紅色線條。線條兩旁密集的標註着地名、山川、河流,雖然有些字跡已經很模糊了,但還是能使人聯想到這幅地圖的製作者們,一定是付出過巨大而艱辛的勞作才能將地形堪輿的如此精細。
長安,長安,就是現代的古城西安。
思索着,嶽震的目光回到了那些紅線的起點。順着線條向西北方前進着,一個個熟悉的、陌生的地名慢慢的走進眼簾。
涇川、平涼、會寧、蘭州、武威、玉門關,數條紅線在玉門關匯聚後又分成若干條細線,繼續向西,樓蘭、車師、尉犁、龜茲、姑墨、疏勒、大宛···
樓蘭!當這個名字跳進嶽震的眼睛時,一個聲音在他的腦海裡轟然炸響,他明白眼前縮小了幾百萬倍的山河到底畫的是什麼!
絲綢之路!
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無法忘卻的一條路!雖然這條路已經隨着沙漠和戰火湮滅在歷史的長河裡。但每當提起這條曾經異常艱辛的路,華夏兒女還是不能不激動。
因爲有他將中華與世界相連。讓那些遙遠的國度知道,知道在古老而神秘的東方有着這樣一個國家和一些黃皮膚黑眼睛的人。他們給世界帶來了一個奇蹟,名字叫絲綢,柔軟如天邊的雲彩,華麗勝過了任何讚美詞裡的詩句。
而作爲嶽震,還有着一種異乎尋常的感動。
前世裡那段最後的日子,他曾經親手撫摸過敦煌石窟裡斑駁的壁畫,還曾俯身於壁,彷彿也聽到了悠遠的古道一聲聲清脆的駝鈴。
如今,面對着見證這段文明的實物,他怎能不感慨萬千,思緒重重?。
“震少,震少!”
直到申屠希侃來到他的身旁連聲喊着他,嶽震才從難以自拔的情緒中驀然驚醒。
“寶貝呀,寶貝!申屠大哥,你從那裡弄來的?”他放下手中的燭臺,轉身問道。
申屠被他眼睛裡的精芒嚇了一跳,急忙說:“你這個古董販子少打它的主意哦,這可是無價之寶,多少錢我也不會賣的!”
“哈哈哈···”嶽震頓時仰頭大笑,又轉回身去撫摸着地圖道:“不錯!無價之寶啊,見證了我們中華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也見證了我們華夏兒女海納百川的胸懷。唉?申屠大哥,你還沒告訴我這是從哪裡來的呢?”
“從哪裡來的無關緊要。震少,你說的真好。”申屠希侃並肩和他站在地圖前面。
“關鍵是它能夠告訴我們很多的東西。震少你想想看,假如有一天我的商隊能踏着先輩留下的足跡,到達那些遙遠的天際。呵呵···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事情。”
嶽震被他嚇了一激靈,扭頭看去,歷史明明白白的記載着,絲綢之路,在唐朝的安史之亂後就漸漸的荒廢了。如今那裡有很多地段是荒無人煙的沙漠區,他在想什麼?!
沒有注意到嶽震驚愕的神情,申屠指點着地圖亢奮的自顧自的說着。
“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要將‘閔浙居’開到車師、開到姑墨、開到大宛,讓全天下的人都能品嚐到閔浙美味,都知道我們閔浙商人。”
看着忘我而狂熱的申屠,嶽震不由一陣黯然,雖然非常不忍但還是開口道:“申屠大哥,不可能啦。那裡因爲連年的戰爭和驟變的氣候,已經沒有人煙,你所說的這些國家也已經從地圖消失了。”
“怎麼會?!你怎麼知道的!”申屠猛然轉身抓住嶽震的手臂,不甘的問道。
“唉···”嶽震深深的嘆息着,拉住他坐到旁邊的椅子,輕聲說。
“別管小弟是怎麼知道的,但這是事實。申屠大哥,你可聽說有人去過那邊?可曾見過那邊的貨物流傳到江南?”
隨着話音落下,申屠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嶽震也無意打擾他,給他一些時間慢慢的消化,畢竟這個時代的人對世界的認知還是少的可憐。思索良久,申屠希侃擡起頭,本該頹廢沮喪的他眼中閃爍着晶亮的火花。
“我相信震少不會妄言,可是我這個人就是這樣,不到黃河不死心!若不能走過這條先輩之路,我申屠希侃必定抱憾終生。”
凝望着他堅定的眼睛,嶽震除了激賞便是佩服,佩服這個人堅韌的意志。
“呵呵··申屠大哥,‘閔浙居’已經開到了天南地北,雖還稱不富可敵國,但放眼臨安,你也算是富甲一方,難道這些還不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