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泣不成聲,又一次跪在嶽震面前,把兩個白色的布囊高高舉過了頭頂。
高大如山的漢子,就這樣化作了一捧灰燼,淚眼朦朧的嶽震,雙手顫抖着把兩個布囊握在手裡。一隻手裡綿軟如沙,好似楊大哥向他傾訴着對人世間的眷戀;另一隻手裡冰冷堅硬,彷彿是楊大哥那一身溶不化的錚錚鐵骨。
看到丈夫死死的握住布囊,一隻手已經血跡斑斑,鮮血染紅了布囊,順着他的手腕一滴一滴的灑落。拓跋月緊緊的捂着嘴巴,不讓自己痛哭出聲,她的心,很痛,很痛。
心疼自家男人的手被箭頭刺破,鮮血淋淋,但是那傷口很快就會癒合,甚至連一個疤痕也不會留下。她更心痛化爲灰燼的這位大哥,雖然她是一個箭手,但是她從沒有想過,這麼多的箭頭射在一個人身,會是什麼樣子。楊大哥的妻子,如果知道丈夫如此痛苦的離開了這個世界,應該比此刻的自己,還要心疼千百倍。
“震少節哀,楊將軍爲國捐軀死得其所。”一直默默看着的阿羅走到嶽震身旁,用力拍拍他的肩頭。“找一處墓地,讓楊大哥入土爲安。”
晏彪用衣袖擦乾淚水,站起來道:“正是,小弟將楊大哥骨灰託付給震少,一來是請震少回國爲楊大哥修建墓地,以供後人景仰祭奠。二來就是代表烽火堂全體兄弟懇請震少加入岳家軍,爲楊大哥報仇雪恨!”
“報仇?從軍?”嶽震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把布囊重新包好,收到懷裡。拓跋月和小布赤一起過來,爲他包紮那隻血淋淋的手。
劉子羽不由自主的豎起了耳朵,雖然這位晏姓少年的言論,讓他有些反感,但是這個提議卻讓他砰然爲之心動。劉子翼、阿羅的心境和他大致相同,幾個人的目光一起集中到嶽震身,屏住了呼吸。
前一步,晏彪抓住了嶽震那隻沒有受傷的手。“不錯!背嵬軍失去了指揮官,放眼天下,有誰能比震少你更合適?嶽帥等着你,數千背嵬將士等着你,等着你跨馬提刀痛宰金狗,爲楊大哥報仇雪恨!讓楊大哥能在九泉之下含笑瞑目!”
“呵呵,兄弟們太看得起我了。”嶽震慘然笑笑,笑聲卻比哭泣還難聽。“十二萬女真騎兵,誰知道那些是殺害大哥的兇手?就算站着不動讓我砍,累死我也殺不完的。”
“兩軍陣前,你死我活,何謂仇恨?女真人的鮮血和生命,不能讓楊大哥走得更安寧。好了,彪子你隨子羽哥回臨洮,好好休息幾天。這一次女真人勢在必得,決不會再允許你們隨意活動於戰區,你記住,寧肯和岳家軍失去聯繫,也不要用兄弟們的生命冒險,我和父帥不會責怪你們的。”
“可是我們會責怪自己!”晏彪鬆開他的手,用一種陌生痛心的眼神盯着他。“比起楊大哥爲國家慷慨赴死,我們這些人算不了什麼,震少你···”
“你住口!”一陣無法抑制的憤怒涌胸口,嶽震騰的站起來逼視着晏彪道:“我敬重楊大哥,不是因爲他忠君愛國!是因爲他把身邊的每一個兄弟都當做親兄弟,他在天有靈,也絕不會讓你帶着兄弟們去愚蠢的送死!這毫無意義!”
子羽、子翼兩兄弟和阿羅,從未見過如此憤怒咆哮的嶽震,劉子羽走到晏彪的身後,輕輕拉了拉他的衣服,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了。因爲子羽清楚,楊再興和震少之間的感情非常深厚,當年因爲嶽震被擄,楊再興甚至不惜違抗軍令,也要試圖幫助嶽震。痛失良師益,震少的心裡絕不好受,這個時侯談這些,時間場合都不對。
“毫無意義!震少我問你,在你心中什麼纔是有意義的?”晏彪並不領情,揮手拂開了劉子羽,定定的和嶽震對視着。
“是遠走他鄉,無視父帥和兄長流血犧牲有意義!還是爲了一羣毫無關係的異族,做什麼烏蘭王更有意義!震少你變了,變得讓我們都不認識了!你忘了你是一個漢人,一個國家被異族侵佔的漢人!你忘了你是岳家的子孫,你們岳家的每一個男人,都在爲民族,爲國家浴血奮戰,沒有人像你一樣,逃避自己的責任!”
兄弟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條無情的鞭子抽在他心;兄弟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敲打着他的心房。
噗!嶽震終於無法壓制胸中翻騰的鹹腥,一口鮮血噴射而出。肝膽欲碎的拓跋月撲前去,扶住了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的丈夫。
“晏彪住口!不要再說了!”
“小妹妹不要!”
傻了眼的幾個人一通手忙腳亂,可是誰也沒能擋住憤怒的布赤,一把閃亮的短刀頂在了晏彪的喉嚨。
面如寒冰,眼神兇惡的布赤,一字一句的用漢語說道:“雖然你以前是阿哥的兄弟,但是現在你的嘴巴里,如果再吐出一個字,我會毫不留情割開你的喉嚨。你走開,我阿哥沒有你這樣的兄弟,沒有你這樣無情傷害他的兄弟!”
晏彪根本無視咽喉冰冷的刀鋒,看着矮他一頭的小女孩,咧嘴笑道:“呵呵,小妹妹你不懂,我和他永遠是兄弟,我也不是想傷害他,我只是想罵醒他。如果我死在這裡能讓他清醒過來,小妹妹你就來!我們漢人沒有孬種!”
“你!”彎眉倒豎的布赤,稚嫩的臉龐涌過一陣殺氣,此刻的她已經變做了一隻毫無理性的小獸,手裡的鋼刀,就是她利爪和牙齒。
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傷害阿哥,時常笑眯眯的大眼睛,淹沒在血紅裡。就在她準備毫不留情的殺死這個漢族少年時,她手裡的刀卻好像了山石,不能移動一絲一毫。
平時這麼近的距離,嶽震要奪下阿妹的鋼刀,易如反掌。可是現在他,卻只能死死的攥住利刃,任憑鋒利的刀刃劃破剛剛纏的布條,劃破手掌。就個簡簡單單挺身前撲的動作,又讓他一陣氣血翻涌,大口大口的血從口腔裡溢出來。
“阿妹,吭吭!他說得對,我們永遠是兄弟,阿哥求你,不要傷害阿哥的兄弟。”
最親最親的親人在面前,一口一口的吐着鮮血,小布赤的滿腔憤怒,頓時化作恐懼和悲哀,離開刀柄的手,慌亂的給阿哥擦拭着嘴角的血跡。“阿哥,嚶嚶嚶,你怎麼了,你不要生氣,阿妹不好,阿妹該死,嗚嗚嗚···阿哥你是不是很難受,阿姐你快來呀,快來呀···”
噹啷一聲,嶽震把刀丟在地,鬆了一口氣又是一陣眼冒金星。“咳咳,莫怕,阿哥死不了,扶着阿哥坐下來。”
拓跋月和布赤扶着他坐到地,一身冷汗的劉子翼也把晏彪拉到一旁。月光下,幾個人的臉色都很白,尤其是喘着粗氣的嶽震,慘白的嘴角還掛着血跡,更顯猙獰恐怖。
“彪子,你先不要走,聽我把話說完。”身心俱疲,閉目養神的嶽震聽到腳步聲,勉力坐直了身體,擡手呼喚。晏彪聞聲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過頭來。“當初我是不忍你們晏家軍後裔,再次成爲戰爭的炮灰,才把你們派到河北去。請你記住,沒有人必須在戰爭中死去,天下之大無處不是家,活着纔有家,纔有親人。”
晏彪有些佝僂的身軀再次挺直,他沒有回身卻擡頭仰望夜空。“好,回去後我會召集兄弟們,那些不願跟着我的人,我會放他們離去。不過我堅信,晏家軍的每一個人都不會因爲要活着而屈服,我們絕不讓金狗有好日子過得!震少保重。”
望着昔日兄弟的身影,漸漸遠去,嶽震又合了眼睛。曾經無數次的遐想,兄弟們重逢時的歡聲笑語,他卻從來沒有想過,他們這樣相見,這樣分別。
劉子羽先是示意臨洮同來的兵士去追晏彪,然後快步走到嶽震面前蹲下去。“震少放心,我會派人把他安全送回河北的,我也走了。弟妹,好好照顧你的男人,他不僅是你的丈夫,也是我們這些人最好的兄弟,拜託了!後會有期。”
嶽震沒有睜開眼,他真的很累了,對着劉子羽轉身來開的方向,他的嘴角抽動了幾下,卻又因爲身體的痛楚,緊緊皺起了眉頭,閉住了嘴巴。
羌刺戰士們給嶽震三人搭起一個簡易帳篷後,就遠遠的躲開了,劉子翼和阿羅也沒有過來打擾他們。整個晚,拓跋月和布赤都沒有閤眼,她們守着昏昏沉沉的嶽震,聽着他一陣一陣的喃喃自語。
天亮後,兩位首領和戰士們沒有前來告別,悄然離去,把他們三個留在了靜悄悄的山谷裡。
半夢半醒的拓跋月猛然驚厥,她急忙伸手摸去,感覺身旁的丈夫已經不在,慌忙爬起來,不忍吵醒酣睡的阿妹,她一個人出了帳篷。
出來後放眼四處找尋,由於樹木的遮擋,她沒有看到丈夫的身影,只是隱約聽到樹林的深處,小水潭那邊有一些響動。循着聲響,拓跋月穿過樹林來到潭邊,她看見丈夫跪坐在一個新建的土堆前。
走到近前,她發覺丈夫後背的衣衫已經被汗水溼透,滿心憐惜之下,她又不忍再去責備他。只是默默的撿來乾柴,燃起火堆,強迫着把丈夫拉到火堆旁。
“昨晚吐了那麼多血,還要逞強挖坑填土,這些事本該讓我們兩個做的。”擦拭着丈夫額頭的虛汗,拓跋月輕聲埋怨道:“雖然和楊大哥從未見過,我也是大哥的兄弟媳婦,最後送大哥一程,也是分內之事。”
“我沒事的,安葬楊大哥由我親手來做,心裡舒服一點。”嶽震又轉眼看向土堆,一夜之間變得消瘦的臉,浮現出淡淡的笑意。“這裡山清水靜,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楊大哥轟轟烈烈的戎馬一生,就讓他在這裡安安靜靜的沉睡。”
看着丈夫胸前的衣服基本烤乾,拓跋月又讓他轉過身去背向火堆。“唉,爲什麼非要打仗呢?大好男兒就這樣長眠於地下,真是讓人心痛。楊大哥的妻子你見過嗎?”
“楊大哥雖然沒有娶妻,但是我知道,他經常想念着一個女子,只可惜陰差陽錯,他們沒能結爲伴侶,那個女子後來也被可惡的戰爭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