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族長輕輕的拍撫着孩子的肩背,曾經無比堅定的他,眼中亦閃過些許迷茫,不經意間喃喃自語道:“看見了吧,這就是外面的世界,那個你們憧憬嚮往的世界,一個醜惡血腥的殺戮場,隨時能把一個人變成一頭兇惡的野獸···”
等到嶽震的情緒漸趨平緩靜靜的伏在那,大族長這才扶直了孫女的身體,低聲細語。
“去吧,我的孩子。能看到一個男人最脆弱的一面,是你的幸運也是你的煩惱,因爲從今往後,讓他變得更加堅強就是你的責任。”
爺爺轉身離開,淚眼婆娑的少女似懂非懂。轉過眼睛看着安靜的嶽震,拓拔月咀嚼着爺爺的一番話,不禁有些惴惴的癡了。這個瓜是我的幸運,還是我的煩惱呢?這樣又有什麼不好?我纔不要僞裝的堅強呢,我就是喜歡他這樣的鐵漢柔情···嶽震翻過身來仰面朝天,他用力的呼吸也牽動了少女的思緒,聽到腳步聲漸近,嶽震慌忙擦去淚水,閉上了眼睛。
輕輕的走到嶽震的身邊,拓拔月一眼就看到他緊閉着卻頻頻顫動的眼睛,少女抿嘴笑着跪坐到地上,把他那隻血跡斑斑的手放在膝頭,順手拿出一條潔白的帕子。隨着少女輕柔的擦拭和包紮,那隻閃躲着有些僵硬的手臂慢慢溫順下來,任憑她翻來覆去的纏繞。
“子,幹嘛要傷害自己呢?你還真以爲自己是鐵打的?我警告你呀,下次再讓我看到你這樣,我可不依!喂,地上很髒的,還不起來?”
不好意思賴在地上坐起來的嶽震,睜眼就看到她長長睫毛上的水珠,明白剛剛的一切都已被她看到,窘迫之中又有絲絲縷縷的甜意,他微微笑起來。
“笑什麼笑?”拓拔月轉頭拭去殘留的淚水,再轉回來時已是笑顏如花,雨過天晴。
兩個人相互拉拽着站起身來,嶽震輕聲道:“月亮,我想帶阿妹走。”
正在爲他撣去草屑灰塵的拓拔月微微一頓,繼續的拍打着微笑說:“好啊,可是剛纔你也看到了,現在肯定不行,有什麼計劃說來聽聽。”
“你說得對。”嶽震點頭道:“現在當務之急是讓阿妹的身體恢復過來,還要讓她慢慢的接受我們。做到這兩點後,才能帶她離開綠洲回大宋。到那時,我才能遍訪天下名醫,纔有希望治好阿妹。”
他信心滿滿的憧憬着,卻沒有注意到拓跋月臉色的黯然一閃而過。
等到他停下來,拓拔月這才點頭輕聲說:“走吧,咱們去找野利大嬸,先安排你住到阿妹旁邊的窯洞裡。”
再回到布赤居住的那個窯洞,正好看見野利大嬸輕手輕腳的退出來。嶽震大步上前,拓拔月也沒想到他‘噗通’一聲跪在了大嬸面前,只見他誠心誠意的額頭撞地,嘴裡說:“小子該死!險些釀成大錯,小子替妹妹感謝您的援手大恩,要是沒有大嬸您的悉心照料,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妹妹了,小子給您磕頭。”
野利大嬸阻止不及,只好拍拍他肩頭笑道:“呵呵,起來吧小子。大嬸只不過做了一件該做的事情,剩下的就要靠你了。”
嶽震感激的答應着站起來,拓拔月走過來說起想讓他住在旁邊。大嬸左顧右盼的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看着兩個人一模一樣紅腫的眼睛,大嬸含笑點頭,笑得意味深長。
布赤剛來的時候,野利大嬸就恐怕有人驚擾,小姑娘住的這一排窯洞,原本只是用來堆放雜物的,所以給嶽震謄出一間也不費事。加上有拓拔月幫忙,牀鋪、桌椅板凳很快就相繼搬來,簡簡單單一個家很快就佈置好了。
忙活的中間,嶽震也不忘偷偷的掀起門簾布赤。剛剛的一番折騰讓小姑娘累了,她一整天都蜷縮在小牀上沉沉的睡着。
依稀的光線射在妹妹蒼白消瘦的小臉上,一陣心酸的嶽震放下簾子,暗自盤算,第一步是要讓小布赤的飲食趕快恢復正常。
這些日子小布赤一直是有野利大嬸親自照顧,嶽震也不敢讓大嬸突然消失,接下來的幾天裡,他和拓拔月只是嘗試跟着大嬸靜靜的出現在妹妹身邊,一點一點的靠近,絲毫不敢心急。十幾天過去後,小布赤終於習慣了他們的存在,慢慢的對嶽震和拓跋月的出現視若無睹。
艱難的步進展,已經足夠嶽震和拓拔月興奮不已,自然也是信心倍增。又用了好長時間,他們才順利的接替了野利大嬸的工作。
自從嶽震來到的那一天,除了晚上睡覺,拓拔月幾乎就沒有離開過嶽震兄妹,野利大嬸退出後,她又擔當起做飯的職責。嶽震也不知道她從哪裡弄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只是看到妹妹的小臉一天天的圓潤起來,他很是開心。不經意間,或許嶽震自己都未察覺,他對拓拔月的感激慢慢變成了依賴。
但是小布赤雖然習慣了他們,可是與他們並沒有任何的交流,而且小姑娘死也不肯放手的短刀,這讓嶽震很是頭痛。
冥思苦想了好幾天,嶽震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於是由他主持設計,由拓拔月負責縫紉製作,可能是世界上的第一隻絨毛玩具誕生了。
潔白的小羊羔放在面前,兩人看着這個齊心協力完成的作品,都有些走神。嶽震是在驚歎拓拔月的手工精巧,已經完全超出了想象。設計之初,他想着能做出一個大概的模樣就不錯了,想不到一塊簡簡單單的羊皮,加上一點平淡無奇的填充物,經過拓拔月的手以後,竟然變得如此精巧,栩栩如生。
拓拔月慢慢的把視線移到了嶽震身上,看着他欣賞驚喜的樣子,少女的心裡很甜,又不禁憑添幾分好奇。
別看這傢伙的,懂得的東西還真多呢,他腦子裡還裝着什麼奇思妙想呢?
他們兩個躲在門外緊張的看着小布赤終於丟掉短刀,抱起那隻活靈活現的小羊羔,他們相視而笑。兩人的手也緊緊的握在一起,開心的搖晃着。
人在專心致志的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眼看韃靼人已經忙忙碌碌的準備秋收了,嶽震忍不住有些焦急起來。早就聽人說這邊的秋季很短,秋收後用不了多久,整個吐蕃高原就將進入漫長寒冷的冬季,如果還像去年那樣有大雪的話,他很是擔心自己的那個回宋計劃。
不知道是不是心思伶俐的拓跋月也看出了嶽震的焦慮,想多給他一些與布赤妹妹單獨相處的時間,這幾天少女出現的次數明顯的減少着。
可是天不遂人願,嶽震想盡了辦法卻也無法讓阿妹走出那間窯洞,小姑娘除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出來方便,剩下的時間絕不走出窯洞半步。嶽震再怎麼着急也沒有辦法,只能每天耐心的陪着阿妹,盼望她早點願意跟自己離開綠洲。
農田裡的麥子一天天的變黃,偶爾有些閒暇的嶽震卻發覺了一個很怪的現象,那就是隨着秋收日漸臨近,整個烏蘭綠洲裡的氣氛也變得越來越緊張了。
這天午後,趁着布赤午睡的時候,嶽震跑到了孔雀泊邊上,本想痛痛快快的洗把臉,卻不料遇到了月亮的爺爺。
“朔風爺爺,您老也沒事出來轉轉?”看到拓跋朔風靜靜的望着水面出神,嶽震就在老人的身後笑着打招呼。不知這位拓跋族的大族長正在想什麼,竟然對他的話聞所未聞,他只好連聲叫道:“朔風爺爺,朔風爺爺···”
“噢,小震啊。”老人着他的連聲呼喚下才驀然驚覺,轉身和嶽震打招呼時,嶽震發現老人家的神色很沉重,眉頭深鎖。
想到整個綠洲裡怪怪的氣氛,嶽震趕忙開口問道:“朔風爺爺,是不是有什麼困難不好解決啊,有用的着我的地方您儘管吩咐。”
“唉,你幫不了我們的。”老人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又回身望着孔雀泊。嶽震走過去和他並肩而立,正要追問,聽到他接着講道:“春去秋來,這片水又整整下降了一丈多,唉,除了上蒼大發慈悲,不停不歇的下上一個月的大雨,不然,誰也幫不了我們烏蘭綠洲。”
嶽震頭皮一麻,也把視線投向水泊仔細觀看。可不是嘛,接近水面的岸邊上都是短短的新草,顯然是水位下降後剛剛生長出來的。
“怎麼會這樣?朔風爺爺,孔雀泊這麼大一片應該有一個源頭吧?”
拓跋朔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老人擡頭望向遠處西邊的土城牆,表情顯得更加凝重。“十年前土牆內還是綠綠蔥蔥,唉,短短十年的功夫,土牆猶在,綠洲卻是越變越小。剛開始的那幾年,泊裡的水位是一尺一尺的下降,近兩年愈演愈烈整丈整丈的後退,天知道再有幾年,孔雀泊就會徹底乾涸。”
“啊?!”嶽震目瞪口呆,他知道烏蘭綠洲的環境不是很好,卻萬萬沒想到已經惡劣到了這個地步。
深知沙漠上的生態環境極其脆弱,嶽震不覺也和老人一樣,憂心忡忡。烏蘭綠洲上這麼多的部族,這麼多的人口,一旦水源乾涸,那將是滅頂之災。
“朔風爺爺,現在孔雀泊還有多深?源頭那邊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前兩天有娃娃下去探過,現在的水深最多不過兩丈。”拓跋朔風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解答着嶽震的疑問。“昆都倫大沙漠有兩條水脈藏於地下,一條是東西走向,一條是西南偏向東北。兩條水脈的上游都是地上之河,也都是在進入沙漠之前變成了地下的水流,這兩條水脈的交匯點正是咱們烏蘭綠洲的孔雀泊。”
嶽震立刻急聲搶着問道:“兩條水脈交織在這兒,水位怎麼可能降得這麼快?莫非是在地下斷流了?”
拓跋老人搖頭說:“東北貫穿西南的那條地下之水,是越往西南越深,到了昆都倫沙漠的腹地就已無跡可尋。小震你從東面過來,應該見過那個泉眼,那條水脈的水量太小,只能勉強養活一個百八十人的小部族。”
“那另一條呢?那纔是孔雀泊真正的源頭吧?”
“不錯,鳳凰泊真正的源頭是由西向東而來。如果說前一條水脈是地形所致,那這一條就是完全因爲嘍。”老人的語氣很沉重,也很絕望。“十幾年來,原本人煙稀少的沙漠西方不知爲何突然人口暴增,於是上游的很多地方,爲了農耕灌溉滋養牧場,便開始了築壩攔水,流下來的水變得越來越少,當然就是入不敷出,水位驟降了。”
“原來如此,唉!我知道是爲什麼。”嶽震頹然嘆道:“那是因爲大遼國的滅亡,契丹人和他們的那些附庸部族,被女真人趕到了沙漠的西邊,就是他們截住了孔雀泊的水源。”
驀然想到原因並不重要,也是無法更改的事實,嶽震急切的看着老人。“朔風爺爺,烏蘭綠洲已是岌岌可危,那得趕緊想個辦法呀!”
感受着少年人溢於言表的焦急,拓跋朔風有些欣慰,也有些傷感。
“呵呵···千百年來,沙漠上的人們都是逐水而居,這裡沒有水了,人們肯定不會渴死在這兒。只不過烏蘭綠洲大大的部族幾十個,近萬人口,到時難免要各奔東西,來一次背井離鄉的大遷徙了。”
嶽震沉默了,老人家說的沒錯。這個時代的人們,還沒有達到征服大自然的水平,也只能隨着環境的變遷而變化。只不過成千上萬人的大遷徙,必將是一個相當痛苦的過程,肯定會有許多人爲之送命。
轉眼又看到老人家滄桑的面容,嶽震不由一陣惻然。年輕的人們換一個環境,也許會是一個新的開始,可是這些老人們呢?
老少二人無言的站在水邊,各自默默的想着心事,好大一會嶽震才記起心中的疑惑。
“朔風爺爺,辛苦耕種了一年的鄉親們,爲何在秋收來臨之際不見半點喜悅之色,反而個個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拓跋朔風的嘴脣動了動,不知爲何卻又閉上。怔了片刻,老人開口道:“小震你到綠洲的日子也不短了,你阿妹的病情也基本穩定,是時候回去了吧?”說罷這幾句答非所問的話語,老人轉身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嘆息說:”唉,你若是想知道答案就去問月亮,也許她願意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