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附近的城牆上,少說躲有八百名守備軍。各個蹲身藏在牆垛後面,遺玉就混在這羣人裡,藉着身材嬌小之便,一面向城門頭挪動,一面在這些守備軍中尋找着蕭漢的人影。
日頭早已升到高空,李世績和楊萬春在城上城下談判,楊萬春堅持要李泰親口承認他才肯投降,李世績堅持要他先將城門打開再說。
兩人聲音隱約的傳到遺玉耳中,讓她知道城外的唐軍正在拖延時間,等待着城東的唐軍攻入,從後背突襲,將城南腳下的這幾萬高句麗兵馬圍剿。
遺玉擡頭看一眼天上的太陽,緊張地乾嚥了一口唾沫,約莫着沈劍堂若是成功放火引敵,此時東門已破,大量唐軍應該正往城南趕來。
盧耀離開有一陣子了,不知他有沒有在城門那一側找到蕭漢。
“亂擠什麼,待着不要動!”
後衣領突然被人揪住,遺玉下意識摸向藏刃的護腕,扭頭看見一名隊長模樣的大鬚子武將,聽不懂對方說什麼,便壓了脖子,胡亂點了下頭。
對方又遞了個警告的眼神給她,卻沒放開她,而是拽着她得新蹲回了牆垛後面,從凹下的城牆觀察着下面的情況。
遺玉心中叫苦,這下不能再走動,只好跟着這武將一起看往城下,大旗將唐軍分列成幾塊方陣,遺玉眯着眼睛看清楚正在和城上的楊萬春的對話的是唐軍大將李世績,就在他身邊搜尋了一圈,奈何旗幟飛揚,遮蔽了視線,無從判斷李泰在哪。
楊萬春的唐話說的還算利索,遺玉聽他和李世績你一言我一語地互不退讓,巴不得他們兩上能就這麼聊下去,一直到城東的軍隊攻打過來纔好。
只是天不遂人願,楊萬春大概是等的不耐,爲了能儘快哄得李泰現身,最終開口退讓:“如此,你們後退二十步,楊某就先將城門打開半道,若是太子還不肯出面與我對談,那投降之事就此作廢,我楊萬春拼死抵禦,也不會屈你大唐!”
李世績似是扭頭看了一眼後方,不知得誰指示,高聲應於城上:“楊城主!我朝太子殿下有言,城門一開,他自會親口許諾與你!”
“好!”
楊萬春豪應一聲,城中緊接着響起了一聲沉重的號角,城中有些騷動,人生嗡嗡了一陣,沒多久,遺玉就聽見從城底下隱約傳來城門開啓的聲音,連動着她腳下的城牆似乎都微微在顫動。
城牆上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這些守備軍尚不知楊萬春的打算,他們還以爲楊萬春真的要帶着安市向唐朝投降,爲唐軍入城後的前途擔憂,本能地心存防備。
遺玉半個身子貼在冰涼的石牆上,一雙眼睛來回轉動,一邊留意着城下的動靜,一邊觀察着附近有無行跡可疑的人物,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這煎熬的等待中,腳下的顫動停止了。
“城門已開!大唐太子何在!”
楊萬春一聲厲喝,響徹城頭,城上城下安靜極了,遺玉甚至能聽到旁邊那個武將吞嚥口水的聲音,她趁機縮着脖子退到他身後。
“本帥在此。”
熟悉的聲音,渾厚而響,傳至城上,有些失真,震的遺玉心跳一下下縮緊,她迫使自己不要不回頭往下看,悄悄握住了藏在護臂中的小刀,半蹲起來,調高了視線,左顧右盼着這長長的城頭上目前所能及的人影,豎起了耳朵聽辨着李泰的聲音。
“楊城主,本帥以大唐太子之名,許你不殺城中的一兵一卒,不傷百姓,你可願歸順我唐。”
“你就是大唐的太子李泰?”
楊萬春這一個問,讓遺玉意識到了什麼,她飛快地轉過身,趴回牆垛向下俯瞰,目光從人海中掠過,定在了飄揚年月唐軍大旗下,一道挺拔的人影上,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男人。
“正是本帥。”
一聲應後,耳邊斷了聲響,視線中若有一道細小的光影掠過,夾雜着短促的破空聲,她看着那馬背上的男人身形晃了晃,隨即就淹沒在飛揚的旗幟中。
城下緊接着響起的是誰的大喝聲,遺玉已經辨識不出,身邊的人忽然一個個站了起來,鋪天蓋地的喧譁聲在下一刻響徹南門,震的她兩耳發鳴。
不久前還整整齊齊的兵馬方陣開始扭曲變形,從城門處涌出大量的守備軍,一藍一灰兩種盔甲,將城門前的方寸土地隔離地涇渭分明,擁堵的水泄不通。
沉重的號角聲一聲接着一聲響起,分不清何警鳴,誰是進攻!
看着唐軍大亂的景象,莫名的恐慌席捲上她心頭,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城下,試圖從中尋出李泰的人影,心跳一聲快過一聲。
李泰有沒有被射中?
蕭漢得手了嗎?
盧耀沒有擒住他嗎!
戰爭一觸而發,來的這樣迅猛,眨眼間就有無數的石塊從城上投下,又有一支支火箭從城下躥上牆頭,城牆上到處都是晃動的人影,遺玉被人推擠着離開了牆垛,視線晃動,耳邊是一聲高過一聲的大喊。
不能慌,不要慌,他沒事,不會有事。
又一支火箭從頭頂上飛過去,遺玉左手在牆皮上狠抓了一把,強壓下心中的驚怕,決定先離開這裡再說。
趁着亂,遺玉撥出了腰上配備的短劍,隨着一羣搬運石塊的士兵擠到了牆梯處,向下看一眼,聚合了幾萬兵馬的城腳景觀甚是驚人,比之城外,一牆之隔的這一面,士兵們更像是從穴中傾巢而出的螞蟻,讓人看了就覺得頭皮發麻。
遺玉正在尋找着脫身的路線,冷不丁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險險地抓住了牆壁上凸起的磚石,纔沒有失足跌下牆梯,她低頭看腳下,耳中卻在這時飄進了一句熟悉的語言。
“快護送沈姑娘離開,此地不宜外留。”
是唐話!
遺玉飛快地轉過頭,視線躍過幾人肩膀,鎖定在了前面三個人身上,仔細看就知不同,兩個同她一樣打扮的士兵,竟是正護着當中那個人往城下跑。
沈姑娘?
遺玉一眯眼睛,目光掃過那中間的人盔甲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頸,細白又幹淨的肌膚,讓她斷定這是個女人。
疑惑之間,遺玉憶起了十五那晚蕭漢中毒後沒有講完的內情,再看那女子背影,霎時就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唐朝一方,有人以謀殺李泰爲條件,私通了安市城主楊萬春,對主有奸細在這城中監視着楊萬春的一舉一動。前面這幾個人,一定是不放心楊萬春,纔來樣眼確認的。
究竟是誰要置李泰於死地?
遺玉目光閃爍,推擠着人羣,悄悄追着那三個人的腳步下了城牆,一下到人羣裡,就像是餃子滾了鍋,遺玉看着前頭那幾個人幾次被擠散,心中就有了主意。
很明顯他們試圖趁亂穿過人海到內牆去,遺玉瞅準機會,倒提了手中的劍柄,用力捅了一下前面的人,對方一聲呼痛,就咋呼開來,人流滯納在一起,幾個人都被慣力擠向前方,遺玉趁勢彎着腰擠了出去,認準了前面那名扮男裝的女子,拽住了她的胳膊,就往反方向拉着跑。
女子尚沒反應過來,直到被遺玉拉着擠出了人羣,才猛然掙扎起來,她先是用高句麗人的語言衝遺玉低喊了幾句。
遺玉沒理睬她,雙目緊盯着前面的路,一手從她脖子上繞過去,另一手在前面遮掩,重重的捏了下她的喉嚨以示警告,在她成功地安靜下來後,才拉扯着她逆着人流往前頭不遠處的民房跑去。
城中動亂,臨近城門的不少百姓都聞風跑了出來,有的手持着農具做武器,有的則抱着細軟來回逃竄。
遺玉堪堪拉着那女奸細避開兩股人流,瞅準了一處開空門的家戶,拽着她跑了進去,空出一隻手將門從裡面帶上。
“你是什麼人!”
那女子喊了幾聲高句麗話,總算蹦出一句唐話,遺玉依舊沒理她,帶着她在屋前屋後檢查了一遍,確認這裡沒人,才拖着她進了屋子,將她推倒在地上,轉身去關門。
對方一得自由,就伺機撥出藏在靴子上的匕首,揚手朝遺玉刺來。
遺玉聞到風響,反手就將短劍短劍一揚,錯過那把鋒利的匕首,狠狠地敲在她的手腕上,一蹲身,向前一撲,撞倒了那女子。
“鐺!”
女子匕首脫落,重重被撲在地上,悶哼一聲,手腳都被壓住,頭盔被人摘下,下一刻又被掐住了喉嚨,強烈的窒息感讓她驚恐地睜大了眼,這纔看清了頭頂上一張髒兮兮的臉孔。
遺玉盯着身下這面容明媚漂亮的女子,心裡冒出一縷熟悉感,彷彿在哪裡見過她,卻又想不起來。
“勾結高句麗人,謀害太子,沈姑娘,你的主子真是膽大包天。”遺玉咬起了牙齒,刻意壓低了聲音,聽起來陰測測的。
她的確是惱怒,對方勾結楊萬春,派出了蕭漢,一份假嘜草汁,險害李泰敗於援軍,又設計在城上射殺李泰,幾次要對李泰不利,剛纔在城頭上看見那驚險的一幕,尚不知李泰安危,如今抓到了罪魁禍首,她怎會客氣。
女子聽到遺玉喊她“沈姑娘”,又將他們的作爲講明,還以爲她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被掐的漲紅的臉色露出些許慌亂。
“你……你是……”
遺玉在心中勾勒出最可能的幾個人選,稍微鬆開了掐在女子頸上的手掌,冷聲道:“你放心,我不殺你,留着你,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有你這個人證在,就算那楊萬春死在亂馬之下,長孫無忌那老匹夫如何都逃不掉。”
對方眼神晃動了一下,便劇烈地掙扎起來,咳嗽了兩聲,含憤地盯着遺玉,啞聲道:“你做夢,我就是死,也不會出賣長孫大人。”
說罷,目中一慟,就要咬舌自盡,卻被遺玉先一步掐住了下巴,制住動作。
見她作態,遺玉冷哼一聲,對於幕後禍首是誰,心中已是有數,撕掉了她衣襬一塊布,塞進她嘴裡,隨後把手探到她頸椎附近的麻穴刺下,先把人弄暈。又在屋裡翻找出了一團系井的麻繩,將她反綁起來,吃力地把人架在肩膀上,揹出去,藏在了屋後的草堆裡。
此時城中大亂,躲在哪裡都不安全,再帶着這麼個奸細,寸步難行,先將她放在這裡,事後再來拿人。
做完這些,遺玉靠着牆喘了幾口氣,回屋撿了短劍,擡頭看了眼天上的太陽,打算出去找盧耀。
外頭還是一副雞飛狗跳的模樣,遺玉將盔甲戴上,正猶豫着要往哪個方向走,忽聽街角上響起一串吶喊聲,轉臉看去,就見不遠處正有一半身染血的人,在大隊的人馬追趕下,身形狼狽的朝另一條街逃跑,笨拙的身影,眼看不支。
是盧耀!
遺玉大急,一看便知盧耀受了重傷,不然不會連輕功都不能用,容不得她考慮許多,看了看左右,便奮力地朝着對面的巷子跑去。
爲了勘察地形,她和盧耀曾在城南城東門附近轉過幾天,憑她的記性,要記住這附近的街道並不難,遺玉記得下一個街角是相通的,再前面是個死衚衕,要是盧耀跑了過去,那還了得。
果然,她穿過巷子,跑到對面,剛喘了口氣,就見到一道血染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這裡!”
遺玉低喊了一聲,伸手將腳步停頓下來的盧耀拉扯進了巷子,帶着他就往另一邊跑。
“主,主人……”盧耀的呼吸聲很沉,可以揹着遺玉跑上幾條街都不喘氣的他,此時卻要費力地跟上遺玉的腳步。
“找到蕭漢了嗎?”遺聞着盧耀身上濃重的血腥味,不知多少是他自己的,又有多少是別人身上的。
盧耀應是找到了蕭漢,在城牆上暴露了行蹤,面對成千上萬的守備軍,他不傷成這樣也難。
“屬下無能,遲一步……找到他,在他引弓之時斷了他的臂膀,箭射了出去,不知……不知太子是否——”
“沒事,”遺玉心裡一沉,打斷了他的話,將腳步明顯緩慢下來的盧耀架在了肩膀上,聽見身後追兵的喊叫聲尾隨而至,越來越近,她回頭張望一眼,驚見有幾名騎兵也夾雜在了追趕他們的隊伍中。
盧耀也扭過頭,臉色一變,順手抽出了遺玉腰上的佩劍,向後一擲,狠準地將一人擊落馬下,又翻轉手腕,叮噹擋開了幾支飛箭,另一手去掙脫遺玉攙扶。
“別管我,你快跑!”
遺玉深知一鬆手盧耀就會去送死,便緊緊抓着他不鬆開,使勁兒扯着他往下一個轉角跑去。
“主人。”
“閉嘴。”遺玉一手將他胳膊重新掛到自己肩膀上,抽了護腕裡的小銀刀握在手上。
又往前走了幾步,便聽見馬蹄聲靠近,餘光裡一杆長槍刺來,她被盧耀按着肩膀低下頭,槍桿堪堪從兩頭頂上劃過,心驚肉跳地躲過這一險,在對方再次反身刺來時,遺玉甩手將小刀划向了入目的馬腿,刀骨相錯,刀柄震的她虎口發麻。
“嘶!”
一聲嘶鳴,馬骨斷裂,騎兵墜下,遺玉又架着盧耀往前跑了幾步,眉心忽地跳動,一股危險的感覺陡然襲來,她腳步一跳,抓緊了盧耀的胳膊,撞着他向街邊撲去。
“咻!”“咻!”“咻!”
十幾根羽箭幾乎同時擲落在他們剛纔所站在地方,插入土中,遲上一步,可想而知兩人下場。
遺玉狠狠摔在了地上,驚魂未定地爬了起來,再看盧耀,已經在重傷中昏迷過去,她推了推他沒見他反應,扭頭去看身後,瞳孔縮緊。
幾丈之外,十幾名弓手停下腳步,對準了他們兩個拉開了弓,箭在弦上。
‘我若說是預感,你大概不會信,好像這一次分開就再難相見,你我之中,會有一人遇險,與其那時抱憾,我更願將你放在身邊,就近看管。’
李泰那時的話,只被她當是笑語,此時躍然腦海,她卻恍然明白了那強大如斯的男人到底在畏懼什麼。
……
“殿下。”
箭雨襲來之前,遺玉下意識地閉上了眼,聽着細小的破空聲,甚至沒有害怕,不是她不怕,而是腦中心中都在念着一個人,沒有多餘之處可以容她害怕。
“咻——”
“鐺!”
“鐺!”
“如何,可有傷到?”
一聲關心的問詢,不符場景地在頭頂上響起,清亮的嗓音在一片刀劍聲中,依舊清晰十分。
遺玉睜開眼,仰起頭,一身青衫入目,陽光刺的她眯起眼睛,看不清那人背光的臉孔,只道是個身材纖長的女子,手中倒提着一把奇長的大刀,寒光凜凜。
“蜓蜓,快來幫爲夫,等到解決了這羣賊子你們再好好敘舊啊!”
這突然出現的青衫女子嘴角一動,帶着些許無奈,對遺玉點了下頭,將手中的長刀靈巧地空中倒轉,傾身縱向人羣。
遺玉軟坐在直,望着那片刀光劍影中輕靈若蜓的人影,目光閃動,陷入到一陣回憶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