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夜,第二天遺玉早起,她心裡惦記着盧俊的事,睡不好覺,李泰比她起的更早,才洗漱罷,周仁就在外頭求見。
遺玉知道大約是有盧俊的消息了,早飯也顧不得吃,就拉着李泰到了外間。
小廳裡,夫妻兩人並座,只有平卉服侍在跟前,旁的都被打發出去,平霞在外面守着門,堂下立着個小鬍子,一身茶社夥計打扮,朝李泰遺玉恭恭敬敬地拜下。
“小的裘二,拜見王爺王妃。”
周仁指着他道:“啓稟王爺,王妃,此人乃是揚州一耳諦,宋家的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遺玉點點頭,喝了半杯茶穩定了心神,又看了李泰一眼,張口問道,“宋家現在情況如何?”
“回王妃的話,宋典軍同鹽盜勾結,犯了上罪,一經查出,胡長史派人送書京中,扯文下來,一家老小已被收押在揚州府衙牢獄,只有府上的大小姐私逃,現下正在緝拿。”
“可有弄到胡季泰筆墨,章印圖形?”
“有的,在這裡。”裘二掏出兩張帛紙,平卉呈遞給遺玉看罷,果然是同在宋心慈那裡見的書信字跡相同,章印相仿。
江南水寨匪窩不是一兩家,鹽賊鹽販子屢禁不止,地方官員多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是無法無天到了一定程度,引起民憤影響了正常的通商,又同官員勾結,那就是大案了,風聲傳到朝廷,天子若怒,一樣要剿毀,這也是宋思孝鋌而走險,想要立功的緣由,亦是胡季泰要抓替死鬼的必然原因。
越王已經十五歲,明年就要被之官離京,胡季泰身爲王府長史,此時不把擔子甩出去,又待何時,難道要等人家查到他頭上嗎?
“宋家這兩年可曾接濟過一名外鄉的年輕男子,濃眉大眼,身材高大,樣貌頗爲俊朗。”遺玉問罷,豎起了耳朵去聽。
“回王妃話,”裘二顯然知道重點來了,能不能在大主子面前露臉也就這一回,“是有這麼個人,他是兩年前流落到揚州地界,口音還帶着京腔,似是關中人士。”
“怦怦”幾聲,遺玉心跳如鼓,她面容緊張,手掌緊緊握住座椅扶手,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還是李泰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握了握,才叫她緩過來這口氣,扭頭看見他眼裡淡淡的擔憂,勉強衝他笑了笑,接過平卉遞來茶水,飲下一杯,緩和了情緒,又耐着性子,再次開口:
“你站起來,莫要跪着,把這人的事一五一十同我詳說,不許有半點漏的,知道嗎?”
“小的明白,”裘二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整理衣衫,就拿捏着不大標準的京腔,賣弄起了口才:
“話說前年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五月端午賽龍舟,城西河上那叫一個熱鬧,大姑娘小姐,公子小夥兒都出門賞玩,河岸擁堵,這船塞到一半,就有人被從橋上擠了下去,當時那叫一個亂,喊的多,慌的多,卻沒人下去救人,這眼瞅着落水的就要沒了頂,就有人從岸邊,‘噗通’一個猛子紮了進去——”
“您道這落水的是誰,正是那宋家的大小姐宋晴媛,她那年芳十四,一手箜篌音,在咱們揚州城裡是小有才名。這救人的,然是外鄉來的一個流浪漢,大姓不知,名叫阿虎的,平日在彎口扛扛沙袋搬貨謀生,換幾口酒喝,這英雄救美是一樁好事,但換了做粗活的和官家小姐,就弱了風聲,後來宋家也算是有義,招了這阿虎入府做事,誰曉得還真撿了一抉寶,這阿虎身強力壯,又學得幾手武藝在身,洗洗乾淨也是一表人才。他在府裡抓了一回賊偷,就被宋典軍看中,平日出門坐車,都叫他趕馬當駕。”
裘二爲示恭敬,一直低着個頭,也沒看見遺玉愈顯得發青的臉色,繃緊的脣角,他來了勁頭,越說道是繪聲繪色:
“要說這阿虎,還真是宋家的福星,去年入夏,宋家母女到城外的清風觀去求籤,逢上大雨,在觀中等候雨停,倒黴地遇上了一夥從北方流竄來的賊人,見母女兩人穿金戴銀,就動了歪念,欲將人擄走,這阿虎以一當十,退去強敵,可爲護這對母女周全,受傷不輕。”
“原本這一趟過去,阿虎也算是立了大功,誰曉得又去兩月,進了秋天,這阿虎竟然因爲偷東西,被攆出了宋家,他身無長物,只好又在河岸彎口上操回本行,做起粗工,但因先名聲不好,多爲人恥笑,仗着一身力氣,也僅能顧個溫飽——王爺,王妃,這便是那阿虎的故事啦。”
這故事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遺玉或許會感慨一番,但知道故事裡的主角入成是她失散近三年的兄長,除了心疼,便只有怒氣。
他究竟是遇見了什麼,堂堂盧家子,懷國公盧中植的直系後人,竟然淪落到給人家當車伕賣命,受人冤屈誣陷不敢吭聲的田地!
這會是他二哥麼,那個一身豪氣,說要出門去尋找志向,總有一天要護她周全的二哥?!
李泰側頭,看着氣的嘴脣發抖的遺玉,握着她有些冰涼的手背沒有放開,神色平淡地詢問裘二:
“此人現在何處。”
“回王爺的話,這事奇怪,小的昨日去案口找他,但聽人說,自從宋典軍一家犯罪被抓後,他便沒了蹤影,這不見已有一個月了。”
“你曾見過他人嗎?”遺玉聽見自己的聲音。
“見過的,小的不會畫畫,不然是能給王妃畫出個模樣來。”
“平卉,去取畫像。”遺玉在船上就根據記憶,拿燒成的炭筆描了一副盧俊的畫像出來,不若水墨好看,但同人的相似度卻極高。
裘二捧着畫紙仔細看過,在遺玉略含冷意的目光中,驚歎道,“沒錯,這就是阿虎,這畫得可真像——”
“咚”地一聲悶響,打斷了他的話,遺玉狠狠一拳頭砸在扶手上,屋裡頓時靜成一片,裘二大着膽子擡頭一看,就見這貌美的王妃臉色難看之極,嚇得他以爲說錯了話,慌忙伏在地面上,大氣不敢喘一下。心中是在嗚呼哀哉。
好半晌,遺玉才又發出聲音,“宋家在揚州城還有一門表親,此次是否也受牽連。”
裘二嚥了口唾沫,小聲道,“是、是,張家同宋家去年秋天訂親,宋大小姐同張二公子還未成婚,一家受此事牽連,一併被收押審問,這次私逃出去的,就有這張家公子。”
話說完,他腦子轉了半圈,也不知是哪根神經搭錯,跪着上前了兩步,道,“關於這阿虎,小的還知曉些隱情,不敢欺瞞,王爺王妃可要聽講。”
“說。”
“去年阿虎被趕出來,說的是偷了宋家東西,但聽小道兒說是因爲他同宋家大小姐生了私情,宋夫人這才尋了藉口把他攆走,又同張家訂了親,斷了兩人念想,”裘二說着,又上頭,砸嘴道:“這宋家也忒不厚道,怎麼說阿虎都是救了她們母女兩條,不,是三條人命纔對,用着人家就靠前,用不着人家就甩走,哪有這個道理,我瞧阿虎人品相貌,也就是出身差點,若宋典軍肯提拔提拔,配個小姐也未嘗不可,只是宋夫人性子出名的尖酸,又多有幾分勢力眼,這才苦了一對鴛鴦。”
遺玉深吸了一口氣,肺部脹痛,百感交集,她反握住李泰的手,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扭過頭對他道:
“先找到人再說。”
揚州畢竟不是李泰的地盤,接連找了三日也沒有盧俊半點消息,遺玉坐不住了,她眼皮這兩天狂跳不停,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一番衡量之後,決定把宋心慈放出來,當餌。
不是釣胡季泰的餌,而是引盧俊出來的餌,她相信一個人再變,秉性也不會天差地別,盧俊重情義,八成這次失蹤是爲了宋家。
勾結鹽盜這等大罪,朝廷降下的責罰,是將同宋家牽連人口一併牢獄,因爲長孫皇后病逝不到三年,朝中並未輕下殺令,但胡季泰卻不會留他們活口,是因爲宋思孝手中握有他把柄,才暫時不敢殺人滅口,但捕到宋心慈後,定會讓他們在牢中不聲不響地丟了性命。
遺玉猜測,宋心慈出逃,盧俊並不知道,他只當家家小姐還在揚州哪個角落隱蔽,等着救她性命呢。李泰的手下找不到盧俊,但宋心慈這個走投無路的女子,應該能。
夜裡,一凝從城南迴到盧府,向李泰遺玉稟報。
“主子,她們跑了。”
“很好,”遺玉目露精光,“盯緊人,拿着畫像,一旦見她同人會合。不要打草驚蛇,先來報我。”
盧俊是個牛脾氣,他若有心救助宋家,遺玉相信,即便是她現在出現在他面前,也改不了他的主意,她一心尋兄,卻不想同兄長因爲一個女人生了間隙,這也是她不願意直接從宋心慈那裡下手,詢問盧俊可能去處的原因。
人人都有私心,宋心慈有,她更有。
李泰一手撐着下巴,望着遺玉那雙眯起的桃花眼,左手輕輕摩擦着食指上的藍寶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