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二哥。”
“都下去。”
李泰看着遺玉舉止無措的模樣,揮手退了屋內幾名婢女,走到窗邊將她抱起,回了內室。
遺玉還沉浸在因爲發現盧俊線索的震驚中,由着李泰解掉她被茶水打溼的裙子,安置在牀上,蓋了條薄被在她身上,又倒了杯還帶溫熱的茶水塞進她手中。
等她喝了茶,平復一些,李泰才坐在牀邊,將此次南行的目的之一,如實以告。
“此行本就是爲追盧俊蹤跡。”
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個無故失蹤之人,無疑很難,李泰的手下布在全國四十八州,一百六十一縣,勢雖雛形,可能力不容小覷,尤其是探報,上到酒家樂館,下至販夫走卒,間有典鋪、茶館、驛站,花了兩年時間從盧俊離京時留下的那一點訊息,一絲絲追查到現在,總算不再是捕風捉影。
今年初,揚州一家當鋪,曾經典下一塊黃雅虎玉璧,經查證,正是舊時懷國公府所有物,又叫當時人追憶,典當之人的確是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書信送到長安,已經四月,李泰下令尋人,將京中事務妥當,帶了遺玉下到南方。
從李泰口中聽聞盧俊消息,遺玉反而平靜下來,“你是說,我二哥現就在揚州城?”
“人還沒找到,但典的是活當,應不會遠走。”
“這怎麼可能,”遺玉眉頭皺起一個川字,“我二哥若是在揚州城,難道沒同祖母聯繫?他是知道盧家在揚州有產業的呀,即便揚州城再大也不可能沒半點風聞。”
李泰搖頭,“揚州盧府並無動靜。”
“那會不會是錯了,是別人偷了我祖父家東西去當?”
“你手上荷囊,又是何來。”李泰一語戳破她的假設,若是一件東西同揚州有牽繫還好,兩件那就不光是巧合了。
遺玉啞然,腦袋有些發矇,她一直以爲盧俊是因爲什麼不可抗的因素,才遲遲不歸,可現在看來,這當中另有隱情。
“這是臨別前,我親手做給二哥的,”她低頭摩挲着那棱角略有磨損的荷囊,語調複雜,“他不會輕易給人,可這荷囊又在宋小姐她們身上,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等人回來,一問即可。”李泰目色漸暗,實話說他甚是不喜遺玉因旁人所擾,但又明白她將親情看的太重,一牽扯到同她母兄有關的事就會輕易炸毛,想要哄過來,也只能一點一點順着毛捋。
遺玉並未察覺李泰異樣,兀自沉浸在思索當中。
宋心慈再次醒來,是在已經啓程順江而下的大船上,柔軟的涼褥薄薄的絲被,清雅的薰香,睜眼是半透明的紗帳,耳邊淺淺的雨聲,這幾乎讓她以爲,過去一場劫難是在夢中,可接下來一聲叫喚,便將她又打回了現實。
“宋姑娘醒了,快去稟報夫人!”
夫人、孃親?不,是唐夫人!
腦海裡躍然而上一雙凌厲又帶着嘲諷的桃花眸直叫宋心慈一下清醒過來,驚慌地抱着被子從牀上坐起。
“小姐您可醒啦。”喜鵲從外頭跑進來,放下水盆快步撲到牀前。
任由喜鵲拉着她抹眼淚,宋心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咱們怎麼又回來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姐被那女衛弄暈過去,奴婢帶着您下了船,還沒出碼頭就被追上,領了回來。”
“我昏迷了多久。”她看着半掩的窗子,天色昏暗,難辨時辰。
“這都傍晚了,小姐,您餓嗎?奴婢給您弄吃的去。”
“嗯。”不論如何,先要吃飽肚子,纔有力氣再作打算。
江外面下着小雨,遺玉就坐在宋心慈牀對面一張碧曇花矮座椅上,看着跪坐在牀腳,垂着頭一副任由她處置的宋心慈,屋裡靜有好大一會兒,誰都沒有開口說話,遺玉更是提也沒提那青面荷囊的事。
“夫人,多謝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還願收留心慈。”宋心慈到底不如遺玉心境,率先忍不住,開口打破這寂靜,屋裡的下人都被支了出去,只有白天一掌把她拍在地上的一凝立在遺玉身側。
“宋姑娘,”遺玉直接改口,沒再喚她什麼小姐,語調不如白天絕情,可也冷硬,“我只問你一遍,你最好是老實回答,我可保你平安折返,你當知我不是心慈手軟的人,若是叫我發現你半點謊話,我先將你那丫鬟丟進江裡去餵魚,這江中亡魂千百,想必不介意多你一個作伴。”
“心慈不敢,夫人放心。”宋心慈身形輕顫,語調誠摯,這是遺玉發現這名年紀尚淺的女子第二個特點,識時務。
“將你身世詳說一遍與我。”
“是,”宋心慈組織了語言,儘量壓住再見遺玉時候心底騰起的那層畏意,“小女宋晴媛,乳名心慈,今年十六,淮南人士,家在揚州城,父親是越王府中親事帳,從五品副典軍,宋思孝。”
貞觀十年,李世民曾大封諸子,八皇子越王李貞,就被賜了揚州都督,都督一職乃是地方軍政最高指揮,時皇子王爵年過十六才能之官赴任,之前遙領,事務概由王府長史負責,並不是哪個皇子都像李泰這麼受聖寵,年過二十還被特許留在京城開府,又建文學館,允他在天子眼皮底下擡攬勢力的。
三月宮裡擊鞠那回,遺玉見過越王,一個十五方到的少年,還在宮中別居,他母妃燕妃,甚至沒在那場運動宴會上出席。這宋心慈的父親是揚州城越王府的副典軍,從五品的地方職官,也算是當地一門高戶了,但是放到京城,是比從六品的文散官都不如。
“那日與你主僕同行之人,我聽他雖說京話,但也有南地口音,他確實是你孃舅家在關內的表兄麼?”
話說到這裡,宋心慈怎不知遺玉早就戳破她哄騙平卉的謊話,面色稍有尷尬,低聲道:
“是心慈欺瞞,還請夫人勿罪,那人的確是我表兄,不過他家亦是淮南人士,並非是我要尋那孃舅家人。”
“你二人有婚約在身?”遺玉問話,毫無章法,似是全憑好奇,宋心慈猶豫片刻,苦聲答道:“父母之命,斟勺之言。”
遺玉目光微閃,繼續道,“你主僕二人因何離鄉?又因何折返。”
早晨一場變故,已讓宋心慈在遺玉膽怯,面對她循循問話,一步一步加深,到了最後,不需要什麼套話的伎倆,宋心慈便前前後後交待了一遍。
等到遺玉離開,她回過神來,一場琢磨,才遲鈍地想起,遺玉這樣派人把她又找回來,定有所圖,可若是再來一回,她也未必有藉此要挾和欺騙遺玉的勇氣。
窗邊,遺玉坐在李泰對面,正同他講述從宋心慈那裡推斷得來的消息:
“淮南鹽盜猖撅,然當地不治,有官盜相護的隱情,每年流失大筆錢鹽,宋思孝爲了立功,私下查訪,最後查到了他頂頭上司,越王府現任長史胡季泰的頭上,準備放手,卻被胡季泰反咬一口,誣陷他以典軍之職,通兵勾賊,上書到了京城,胡季泰被罷黜收押的旨令一下,胡季泰便迫不及待地將人關了起來。”
“並非是他不想殺人滅口,可是宋思孝不知從哪裡偷到幾封他同淮南最大鹽泉幫派書信,還有一冊私人賬簿,爲了絕後患,他便先行關押,加以逼問,豈料宋思孝長女竟帶着那些證物逃脫,欲到河東尋找表舅一家求助。”
遺玉喝了些茶水潤喉,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小雨不歇,“前任荊州大都督,武任,正是宋思孝之妻裴氏表親,武任已故,現由長子武元慶當家,他不願因一遠親開罪胡季泰,就將宋小姐攆走,告知她上京亦是死路一條,後來胡季泰追兵趕上,主僕兩人接連遇險,僕從死傷,知關內更有胡季泰人手把關,就準備折返回鄉,恰時繞道躲藏遇見了我們。”
武任,這是個陌生的名字,可是他的大名武士攫,卻在遺玉耳中如雷貫耳,如此近聞一位女皇的親生父親,足夠讓遺玉心驚,這叫她想起一直刻意忽略的,現在還不知在宮中哪個角落蓄勢待發的則天女皇,武氏。
“因何不問那荷囊來由。”李泰聽見這等官盜相互之事,果然如遺玉所想般淡漠,他連甚至多問一個字的興趣都沒有,想到越王李貞在久經官場的李泰眼裡不過還是一個牙沒長齊的孩童,遺玉也就釋然。
“此女聰狡,我擔心她能猜出什麼,會對我二哥不利,畢竟眼下可以肯定,她同我二哥有過接觸,而且關係不淺,”關於盧俊的消息,經過一日思量,遺玉已是淡定許多,“等到了揚州,找到人再說。”
在還沒有摸清楚對方之前就先漏了底,大多數時候是一種極其愚蠢的行爲。
李泰對她如此冷靜的反應,還是很滿意的,曲腿下塌,一彎腰將她抱了起來,在遺玉的驚詫中,薄脣貼近她耳邊,溫熱的鼻息騷動着她的耳廓:
“夜雨江景別緻,可願共賞。”
遺玉縱是沒什麼賞景的心思,也被他勾起了幾分興致,擡手環住他脖子,輕聲笑道,“莫要讓我淋了雨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