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高志賢騰地一下站了起來。
“王妃是說,還有一人在場?那人便是兇手嗎?”房喬急忙問道,原本是當這又一件無頭公案誰曉峰迴路轉,那兇手竟不在死者當中。
遺玉沒急着答話,扭頭去尋李泰,道:“文學館中人外宿是要記錄在門房,王爺可好讓人去請四月初三那晚留宿在館內,又參與編書的學者前來?”
“嗯。”李泰擡手招來一名隨同聽審的管事,低聲吩咐兩句,那人便小跑着去了,其實這邊動靜,早有不少留宿館內的學生都趕過來看熱鬧,不大一會兒,人就找齊了,就在場上東南一角站着,有人神情侷促也有人一臉迷茫,數一數是有二十三人。
“王妃莫不是想說,那兇手就在他們當中?”高志賢問道,那羣人一下子便繃緊了神經,有人甚至大呼了一聲荒唐,但見着李泰就在那裡坐,便沒亂起來。
“高大人剛纔不是問我,如何推出那墨中有毒的嗎?”遺玉是極少會順着別人話走的一類人,她同李泰一樣喜歡自己掌握住言談的步調,在普沙羅城一年又常對着韓厲那樣心上盡是針眼兒的老狐狸,即便是在高志賢這等刑威頗重的人物面前也不怯場。
高志賢自然是發現自己被她牽着鼻子走,心中微火,張了嘴又閉上,沒接她話,兩人這點言談上的微妙不乏有人察覺,房喬便是其一:“還請王妃明言。”
“大人客氣,”遺玉擡手指了他面前托盤上擺放的墨袋,道:“你不妨撩開仔細看看裡面。”
房喬伸手抽開墨袋,卻見裡頭空空唯有一根兔毫,想一想,他又伸手進去在袋裡摸了摸,翻手向上,就見指頭上沾了一層墨粉。
“米囊花殼粉是有色之物,多呈褐黃,混在墨中當然不見色,但若同其他顏色襯在一起,便可發現細微不同,各位看我手上戴這副青皮指套,乃是蟒皮所制,有隔毒之效,那日驗屍時我探囊中,便發現套上顏色有異,除卻墨灰,青色的指套上隱約呈出一些綠色。”
“若有擅畫者,當知黃色同青色相摻便是綠色,我便疑這墨中有鬼,再一細看,這墨袋內層竟然滿滿都是墨灰,顯然曾放過許多墨塊,我打聽這位胡大人爲人,他素來節儉,又是個愛乾淨的人,喜歡把備用的墨塊用紙包了再放進墨袋中,因何會突然這般邋遢?這麼一袋子墨塊是去了哪裡,他一人能用這麼多嗎?我又從胡大人好友處知那兔毫是他之物,這麼一來,便有兩種推論,其一,這墨袋是胡大人的,他是兇手,不知何種原由取得這些毒物,害了同僚之後又畏罪自殺。”
小小一個墨袋,一層墨灰,竟也能從顏色相撞中看出異常,順藤摸瓜查出線索來,非是才思敏捷不能爲,當真是叫人心中驚歎,房喬壓下吃驚,點頭道:“這麼分析是有理有據,那爲何你又說他不是兇手?”
他問出在場所有人心中疑惑,遺玉並未直接回答:“很簡單,你看那袋中的兔毫。”
房喬將筆取出,拿在手中細看,未幾,翻來覆去打量,見着上面斑斑墨灰,正在尋思時,遺玉卻已經轉身走向那羣出事當晚留宿在館內的學生,一雙冷眼從他們面上一一掃過,道:“他當晚夾帶一袋毒墨在大書樓害取一衆性命,那墨袋是文學館統一發放的一種樣式,幾乎人人相同,不差多少。爲防此案被人查出,追到他頭上,他行兇之後等到毒氣揮散,在死者當中尋一替死鬼藏匿‘兇器’,將有毒的墨袋同對方無毒的墨袋交換。只是這人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未免有人生疑,就將死者生前所用兔毫放入墨袋,以示他物,豈料正是這支兔毫,讓我看出兇手另有其人——即便是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也不會將生前所愛之物如此糟蹋,隨意置放。”
在座衆人各自琢磨着她話中意思,房喬又細細打量一遍那髒灰的兔毫,杆有磨痕,顯然是常握在手中,然而那筆鋒卻是修剪的光滑如斯,如同新筆一般,不像常用之物,如此,唯有一解——
“這支兔毫,是胡大人第一次進考時候,伯母所贈之物,他最是孝悌,慣常將它帶在身上,沒人時纔會拿出來細看,卻從沒見他用過。”齊錚走了出來,紅着眼睛。
聞者靜默,房喬也是個孝子,深能體會那份心情,輕嘆一聲,掏了汗巾將這兔毫擦拭乾淨,放在一旁,輕嘆道:“難得一片孝心,卻不能盡孝終老。”
“王妃可知兇手究竟是誰?”高志賢問道。
“嗯,”遺玉悶應了一聲,向對面那羣案發當晚留宿的人道,“爲替亡者申冤,得罪各位了。請你們一字排開,轉過身去低頭蹲下。”
一羣人對望之後,短暫的猶豫後就紛紛轉身蹲下,房喬已是離案走到遺玉身旁,他很是好奇她如何辨認兇手,跟在她身後從左到右走馬觀花地來回一趟,最後停在一人背後,俏臉一沉,伸手一指。
“將他拿下!”
二十多個人幾乎同時回頭去看,卻只有一人看見那雙正指着他鼻子的手,下一刻,兩隻膀子便被壓住。
“放、放開我!簡直是荒唐,我怎麼會是兇手!”
就連齊錚都驚詫地喊了一聲,“裘海良,是你!”
“不是我!我那晚一直在房間休息,就沒有出過門,怎麼會去殺人!”那名喚裘海良的年輕男子掙脫着,惱怒地衝着遺玉道:“王妃因何要冤枉學生,莫不是找不出真兇隨便抓一個賴上!”
“是你,”遺玉很是奇怪她此刻還能如此平靜的說話,“常來大書樓的人都知道,樓外圍有不少護衛巡邏,出入很容易被人看到,而你知侍衛從不過於靠近書樓打擾,便在行兇之後,躲在了大書樓外的花叢中,書樓中看見你的人都死了,等到早上有人發現屍體,你再趁着混亂混進聞訊從宿館跑來的學生當中,只扮作是剛剛到場,再同他們一道離開即可。”
那人豎起了眉毛,火冒三丈道:“你冤枉我,憑你這般推測,便能說是我殺人嗎,你有什麼證據!”
“你的後頸,”遺玉道,“那兩日蚊蟲十分之多,花園裡更甚,若有人在園中熬了一夜,即便是頭臉都護住,後頸也會被蚊蟲叮咬成一片,你後頸盡是紅紅點點,但凡行醫者能斷,此乃被叮過三四日之後消腫模樣,正是那晚留下。”
房喬伸手按下裘海良掙扎的腦袋,扯低他衣領,果然見到一大片叮咬後消腫的紅點,當即變了臉色,冷聲道:“四月初三當晚你在哪裡!”
“我在房中休息,我沒有殺人!”裘海良憋紅着臉大喊大叫,額頭卻已有冷汗冒出。
“有誰爲證?誰能證你沒出過門?”房喬逼問。
“我一、一個人獨住一間,去哪找證人!”
“還敢狡辯,”房喬一甩衣袖,朝座位走去,同時怒道,“來人,重打三十大板,看他招是不招。”
“等等,”遺玉上下打量着那怒視她的男子,落在一處,目光一閃,上前一把摘下他腰側的墨袋,從裡面翻過來仔細一看,當是冷哼一聲,反手丟向齊錚:“看看這是不是胡大人的東西。”
“……是、正是胡大哥的東西!嫂夫人說曾幫他補過一回,外頭是看不見,就在這角洞處。”
園中頓時譁然一片,就聽死者家眷哭罵聲帶頭響起,文人百姓嘈嘈然,直要把這狠心的兇手用唾沫淹死纔好。
“不得好死啊,你這種混賬!”
“老天怎不殺吃了你這害我兒性命的壞種!”
“還我夫君命來!”
……
死者不能還,看着一張張哀切痛恨的面孔,遺玉沒有半點破了這大案的欣喜,退下蛇皮手套遞給身後平彤,沉默着退回到座位上,剛坐下手背便被覆住,扭頭望進一片湖色中,沒有言語,也知道他在安慰她,若非此地不宜,她實想伸手抱一抱他,好解心中苦鬱。
罪證確鑿,接下來就是房喬和刑部的事了。
“啪!”沒有醒木,高志賢直接拍了杯子在案上,這一樁案害他刑部遭皇上諭旨責備,如今怒氣全都遷在兇手身上,當是喝斥道:“畜生!竟是謀害了二十多條人命,說,你處心積慮行兇是何目的!”
被這一喝,裘海良嘴角緩緩溢出血絲,竟是軟倒在地,高志賢沒好氣地讓人拿水把這暈貨潑醒,等到水來之後,卻沒能用上。
“不好!大、大人,他沒氣兒了!”官差驚聲一喊。
“什麼!?”
房喬、高志賢齊聲喊道,突生變故,遺玉一個激靈便要起身,卻被李泰牢牢拉住坐在原地,“殿下?讓我去看看!”
“不用,”李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扭頭望向對面席位,遠遠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臉,低聲道,“夠了,你已經做得很好。”
遠比他想象中還要好,剩下的交給他便是。
大書樓前一陣兵荒馬亂之後,終是確認裘海良畏罪自殺,咬舌自盡,所幸案件已水落石出,這一幕落下,房喬將證供帶回,準備明日回稟皇帝,死者家眷將屍體帶走,在李泰的安排下,每戶送了五十貫錢殮葬費,在南坊有宅院的也一併贈予,讓起先還在門前大罵李泰的人轉而大呼他的恩德,又有幾戶人家當衆哭着對遺玉行了跪拜謝恩,她避之不及,生生受了幾下叩禮,忙讓人攙扶那些老弱離去。
今日有圍觀聽審者衆,將魏王妃審案一事口口相傳,就連遺玉自己也沒想到,這因種下,其後卻是開出她意想不到的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