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去揚州的信,能夠這麼快就回復,多是靠了韓厲在外的特殊渠道,不然這一來一回,是得一兩個月的功夫纔可,回信是盧氏的姐姐盧景珊親筆所書,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句話——早備妥,已在路上,等。
遺玉拿着這薄薄的一張信紙,同盧氏面面相覷,好半晌,才忖度道:“我瞧這意思,應是有現成的傢俱物件,正送往咱們這兒。”
盧氏更要了解這個姐姐,又算了算日子,皺眉道:“你姑母是個精細的人,這麼說便一定會送來,可她不知你四月初就要大婚,若是送來遲了,可要誤了大事,這傢俱等物,最遲也要提前一天送去。”
韓厲在一旁喝着閒茶,不慌不忙地開口道:“這樣,我再派人去路上迎着,報個信,催一催,若是趕程,最多二十日便能到,放心,不會出差錯。”
關乎女兒大事,盧氏不同他分得那麼請,點頭,“那就勞煩你了。”
韓厲笑眯眯道:“同我還客氣什麼。”
遺玉看他一眼,總覺得那張中年儒雅的臉上掛着的笑容甚不順眼,同韓厲這樣的人打交道,永遠都要留個心眼,這個人,沒信用、沒道德、沒節操,只除了一點——對她娘是一門心思。
儘管盧景珊回了信,盧氏還是做好了兩手準備,打算明日到東都會的大作坊,訂兩套現成的傢俱,最多就是到時候用不上,把訂金賠了進去,也好過誤事。
再說首飾,還記得娘倆早兩年進京買過一回,是間叫做碧菱齋的珠寶鋪子,聘禮下來,採買回禮時,盧氏就和周夫人特意去京城尋了幾家店,最後定在這家,多花了些錢,趕製和重打一批新的首飾,遺玉甚至還抽空畫了幾日的圖樣過去,金匠師傅看了,都是些從沒見過的款式,只有一半都能做出來,這也夠遺玉滿意的了。
天一黑,遺玉便不再做繡活,倒不是怕傷眼睛,而是怕走錯針,毀了那一色一匹的名貴料子,那幾天她心情好了,去翻騰翻騰魏王府送來的聘禮,驚詫之餘,心理也平衡許多,李泰還算有良心,最起碼,他們家嫁了她這個閨女,是不會賠多少,就說當中一座兩尺多高的翡翠玉鬆,也能值個萬把的。
梳洗後,她靠在牀頭翻看了半個時辰的醫書,困了就換上小半截蠟燭,拉了被子睡下。
在外一年,不知是何時養成的毛病,夜裡吹了燈,便總睡不踏實,翻來覆去地做惡夢,因爲這樣,怕盧氏擔心,便也不和她娘同牀了。
早上不用侍女叫,遺玉便自個起了牀,站在窗子下頭伸了個懶腰,又活動活動胳膊腿兒,喝了杯涼開水,陳曲才進來服侍,在這點上,這自家養的丫鬟,是不如平彤和平卉那對姐妹,遺玉是不知道她們倆怎麼練的,通常是她剛睜眼沒多久,倆人便一前一後端着洗漱用具進屋。
“小姐,奴婢昨日學了個新發式,給你試試可好?”陳曲理順了那一頭長髮,看着鏡子裡桃花粉面的遺玉道。
“好。”遺玉是敏感的,回來時日不多,可陳曲的性子她卻摸的差不離,不同小滿的活潑和直言,這姑娘話少,可是脾氣倔,做事勤快,但從不主動,就拿這梳頭來說,從來都是遺玉說了樣子才動手,主動提出要給她試新花樣,倒是頭一回。
髮式是有些繁瑣,遺玉翻着書,偶爾擡頭看一眼鏡子,陳曲很仔細地不出錯,用了比平日梳頭多出一截的時間,弄到一半,她鼻尖兒上已冒出一層薄汗,一不小心挽偏了,她手一抖,臉變繃緊起來,遺玉自問對下人還算和藹的,可瞧陳曲這小心翼翼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是成了高陽一樣的兇悍人物,有些好笑,道:“若是不熟,日後多練練便是,且換個簡單的梳了吧。”
陳曲臉色微變,有些急地張了張嘴,“小姐,可——”說一半,又咽回去,垂着頭,低低一聲,“奴婢知道了。”
遺玉在鏡子裡衝她安撫地一笑,又垂眼移到書上,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重新梳理好,別釵環時,犯了難爲,遺玉自個兒翻了翻妝臺前獨獨剩下的那隻首飾盒子。
盧氏前陣子拿了家裡的首飾去重打,挑揀出來一些樣式還算新穎的留下,可就是這一盒子,如今也沒幾樣合適遺玉的,而今不比頭兩年小時,好歹是被周夫人調教了一年半載的,眼光自然是高了不只一星半點兒,首飾,太俗氣的,不能戴,不配衣裳髮式的,不能戴,昨日戴過的,也不能戴,自己都看不順眼的,更不能戴。
這無語的發現,叫她只好又挑了昨天戴過的那幾樣別上,頂多是被周夫人唸叨上兩句,長安城裡只要是有些位分的夫人小姐,沒哪個兩日會戴同一套首飾的,就是衣裳也不例外。
“唉。”
望了一眼鏡子裡的佳人,遺玉輕嘆一聲,人靠衣裝,馬靠鞍,照周夫人說,等嫁進了魏王府,做了王妃,更是季季都要換新裝,添新飾,這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沉甸甸的錢啊,換成是當歸、白朮,能買多少車啊。
“小姐,前廳來了客人,夫人讓奴婢請您過去。”
遺玉正打算練練字,再去盧氏房裡吃早點,就有丫鬟來報,她便領着陳曲住前院去,路上問那丫鬟:“來的是什麼人。”
“回小姐,是一位夫人領了人來,奴婢沒見過,看着是挺有派頭的。”
遺玉尋思一圈,只當是趙氏或是竇氏,又記起盧家管她們借錢那回事,怕盧氏應付不來,便加快子腳步,匆匆地穿了花園和長廊,來到廳門前,才緩下腳步,撫了下裙襬,走進去。
進門,遺玉便不動聲色地掃過去,便知猜錯,前廳是地毯矮案的佈置,左邊兒打頭坐着一婦人,看着年紀比盧氏大,有個四五十歲的樣子,穿着織錦邊兒的眉青提花大袖裙,髮式比早上陳曲一開始要給她梳理的還繁瑣,髻正中戴着一隻掌心大小的芙花金翠釵冠,端端正正地捧着茶杯坐着,眼角有點下掉,面上一絲不苟,身後立着兩個侍女,並非是璞真園的下人,這位客人,果真如剛纔丫鬟講——挺有派頭。
盧氏坐在北座,臉上帶着客套又僵硬的笑容,正要再開口同那婦人說話,便聽遺玉一聲喚。
“娘,來客人啦。”
盧氏神色明顯一鬆,起身衝她招招手,待她上前後,便對那婦人道:“戚尚人,這就是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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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對遺玉輕聲道:“這位戚尚人,是從魏王府來。”
尚人是對宮裡年長女官的敬稱,非是服侍在皇后和四妃跟前的,纔能有此殊榮,雖是奴,卻比一些六九品的官夫人位分還要高,但是從魏王府來?
遺玉心裡打了個突,客氣地行禮,道:“見過尚人。”
戚尚人已是在遺玉進門時,便不着痕跡地將她打量了個遍,見遺玉行禮,略一頷首,聲音平靜地回道:“盧小姐不必多禮,承蒙皇上看重,老奴被派到魏王府給事,這次來意,便是在大婚前,留在貴府,聽說盧小姐兒時是住在鄉下的,想必有許多禮數和規矩欠缺,老奴定當盡心盡責,教導小姐一應事宜。”
這話說的可一點都不客氣,可讓人挑不出錯來,遺玉看着還坐在毯子上同她說話的戚尚人,眼皮子跳了跳,正待答話,盧氏已先皺眉出聲:“是魏王派你來這兒的?”
“殿下忙於公務,怎有時間理得這等瑣事,”戚尚人低頭慢飲了一口茶,才又擡頭繼續道:“杜大人有交待,特意遣了老奴來,盧夫人放心,老奴曾服侍皇后娘娘二十三年,在宮裡頭待了二十一年,這次是得了皇命在魏王府給事,自然不會半點馬虎。”
皇后娘娘?皇上?遺玉攏在袖子裡的左手一捏,側頭看一眼盧氏緊皺的眉頭,神情便順貼下來,道:“即是如此,那就勞煩尚人了,您一路過來,應是累了,請先到客房歇歇。”
盧氏見她拿了主意,心裡是不滿的,可被這婦人左一個皇后右一個皇上壓的,又不能謝絕,只好叫了丫鬟進來,待戚尚人她們去休息。
這老婦被兩個丫鬟攙着站了起來,個子竟比盧氏要高上畢頭,“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遺玉後,便轉身邁着勻稱的步子,去了。
她們走後,盧氏才拉着遺玉的胳膊,一臉不贊同道:“你這孩子,怎就叫她們住下了,看着就是個不好相與的,這不是在添麻煩嗎?”
遺玉反挽住她孃的手背,笑道:“也得能推得了啊,好啦,不就是多個人管教嗎,她再不好相與,能比婆婆還厲害麼,最近這京裡的大戶人家嫁娶,不都興婚前派人去女家看管的規矩麼,就當是趕時興了。”
盧氏拿她沒轍,輕瞪她一眼,嘀咕道:“這魏王,是個什麼意思。”
遺玉暗哼,什麼意思?等她明兒去問了李泰,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送人過來“管教”她,這是報復她這半個月不去找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