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乞城
從普沙羅城到乾乞城,馬不停蹄地行了三日,心已飛遠的遺玉,一路上半句停都沒叫過,從李泰告訴了她確切的消息後,她就再抑不住對盧氏的思念,趕路時,哪怕睡上一會兒,夢見的也都是孃親的模樣,醒着時,更是會時帶露出傻傻的笑容。
到了乾乞城,若不是夜晚,她準會直接讓李泰帶他去見人,耐着性子在當地住了一夜,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連日趕路身體累的受不了,可精神頭是前所未有的足。
半夜她勉強睡着,不足兩個時辰,便又醒了過來,天微微亮,就開始梳洗打扮,在山裡有蕭蜓幫她梳頭,出山又換了男裝,本就不擅長梳髻,手忙腳亂地折騰到了天亮,才弄出個簡單的雙環髻出來,沒有珠花,便用黃綠兩色的絲帶夾在發股裡面,倒也清新可愛。
持着銅鏡左看方看,終是狠狠心,拿起小刀子,三兩下把好不容易留長的額發削剪掉,朝一側梳去,正好遮擋住左頰上的兩道淺粉色的疤痕,又將肩背上垂下的餘發撥弄到前頭,蓋着側頸上的傷痕,這才滿意地翻出一套淺綠色的糯裙換上。
她娘自小看不得她受半點罪,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好幾日,若被瞧見傷成這樣,指不定怎麼難受。
這麼一通打扮,門外已有了人聲,聽見敲門聲,遺玉放下鏡子,拉開門,就衝着門外的人露出笑容,道:
“怎麼樣,這時候去,會不會太早?”
李泰迎上這張格外可人的小臉,微怔了一下,視線從她遮住小半邊瑕疵容顏的黑髮上掠過,抿了下脣,搖搖頭,便轉身率先朝着門外走去,遺玉連忙跟上。
“我們這是直接去他們住的地方嗎?”她問道。
“嗯。”
“你確定他們現在城裡,沒有外出嗎?”
“嗯。”
“這麼突然找過去,韓厲會不會不讓我見我娘?”期待之餘,她也擔心。
“我已安排妥當,借了別的名頭,你只管見那位夫人便是。”
“謝謝。”
“不用。”
陌生的房屋,帶有中土風情的佈置,遺玉坐在客廳裡的一張長毯上,眼睛緊緊地盯着內室方向的布簾,雙手交握在一起,輕輕地捏着,不過是等了半盞茶不到的時間,便急出了一手心的汗。
去年十一月裡,盧氏被韓厲帶走,這一晃便是一年過去,母女倆天涯兩分,沒人唱着歌謠哄她入睡,沒人爲她密密縫製家裙,沒人爲她洗澡擦背時掂捏她又瘦了多少,沒人笑斥她的伶牙俐齒,沒人特意早起做點心給她吃,沒人因爲她一點小傷就心疼的要命。
這一年中,有多少次,她在夢裡都嗅到了孃親身上的皁角香味,吃的苦、受的傷、遭的罪,一覺醒來,便不會覺得委屈,因爲至少,她也曾經做過被母親捧在掌心上的孩子。
她日夜盼望能尋到盧氏的蹤跡,可如今待見到人,她卻有些怯弱起來,太過興奮和喜悅,竟叫她差點忘記了:
她該怎麼對娘說祖父的逝世,怎麼說大哥的事。她該怎麼告訴她娘大哥的死訊,是她沒能救下大哥,眼眸睜地看着他火海消散,娘、娘會不會怪她?
李泰側頭看着身邊坐立難安的遺玉,餘光落在她擰的發白的手指,眉心微折,伸手過去覆在她的手上,低聲道:
“怎麼了?”
“我——”
內室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遺玉的話,聽見隱約的人語聲,她身子霎時緊繃了起來,看見簾後衣角浮動,想也不想便“騰”地一下從座位站了起來,兩眼直直地看着從中走出的人影。
“久等了,兩位遠道而來,本該掃榻相迎,奈何我夫君今早纔出城,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回來,怠慢了客人,請莫見怪。”
知書達理的婦人,長衫糯裙,雲鬢翠珠,然而——不是,不是她娘!這不是她娘!
遺玉愣愣地站在那裡,從滿心期望到滿心失望,跌落谷底的心情,一句話又怎能形容的了!
“常公子,令妹這是怎麼了,爲何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何不妥?”
“並無,既然韓老闆不在,那就下次再訪吧,告辭。”
遺玉任由李泰環着她的肩膀,帶着她離開,出了屋舍,走在街上,被臘月裡的冷風一吹,她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緩緩擡頭,衝李泰扯動嘴角,道:
“呵、呵呵,咱們認錯人了。”
看着她這比哭還可憐的笑容,李泰扶在她肩頭的大手緊扣了一下,語帶勸慰道:
“無妨,六詔不大,再找便是。”
她不語,陪着他走了一段,方纔輕輕搖頭,澀道:“也許我大哥弄錯了,他們根本就沒到南詔來,韓厲他定會對我娘很好,我娘她好便行,我並不是一定要見她——不,不用再找了。”
倘若找到盧氏,便瞞不住盧智的死訊,要讓她娘傷心,那她寧願一輩子都不要見娘了,就讓娘以爲,他們兄妹三人還好好地待在長安城,在懷國公府的照拂下過着富足的日子。
“不找了?”李泰輕聲問了一遍,眼她強撐着蓄了水霧的眸子不眨眼不落淚的樣子,胸前開始發悶。
遺玉攢緊袖子下的雙手,心一橫,終是點頭,道:
“不找了。”
他擡手在她頭頂摸了摸,“那便不找了。”
她只需要有他,就行了。
尋錯人後,遺玉不想在乾乞城多留,當天就要求李泰帶她回普沙羅城去,李泰卻堅持在城內多住了一晚,第二日才帶着她離開。
回程時候不必趕路,行了七八日才抵達普沙羅城,重新在先前租用的房子住下,一路奔波,遺玉簡單洗漱後,服了兩粒助眠的藥物,便抱着被撇在城裡等了她小半個月的狸貓,躺在牀上就睡。
南蠻年曆比同大唐,一年亦是十二個月份,同樣要過年,可風俗習慣卻不同,這趟尋人回來,已將近新年,街上的當地人比以往要多上大半,到處可見喜慶。
李泰每日都會到烏蠻捨去拜訪周夫人,連連被閉門謝客,半個月下來,搞得貴族區許多人都認得戴面具的李泰。
反觀遺玉,那日一番昏天暗地的睡醒之後,雖表面無異,可李泰卻明顯地察覺到,她臉上的笑容比以前少了許多,話也少了許多,每天不是待在屋裡研讀同蕭蜓在山裡整理出來的藥理手稿,便是由戴敬陪着,在夷人的居住地轉悠,查看當地風土人情,學些彝族語。
等到李泰察覺的時候,她已是開始學一種當地的木刻手藝,整日拿着一塊木頭,拿她那把鋒利無比的小刀子削削刻刻的,總之,沒有一日是閒着的,她將自己的時間安排的很滿,甚至連向住常那樣湊到他跟前說話的時間,都被壓縮了去。
這種類似被忽略的情況,令李泰心中的不滿日益增長,這種不滿,在臘月底的一天下午,他從外面回來,她在客廳雕木頭,她見他回來連支應一聲都沒有時,終於告罄。
“拿來。”
“啊?”遺玉疑惑地擡起頭,不知李泰伸手是管他要什麼,沒等她問,手裡的小刀便被兩指捏着刀片,輕鬆奪取。
“唉,你小心劃到手!”遺玉嚇得連忙將雕了一半的木頭丟在桌上,就要去抓他手,卻被他擡頭躲過,五指靈巧地一轉,由刀尖改爲拎着刀柄。
見她擔心地眉頭都皺起來,板起的臉稍作緩和,淡淡地開口道:“白蠻人日子不好過。”
“啥?”幹嘛莫名其妙地和她說這個?
“所以你不需要學這個,去同他們搶生意。”他又轉動了兩圈手中的小刀,鋒利的刀子在他修長的手指上綻着寒光。
“哈、哈哈,”先是一聲乾笑,而後化作大笑,她伸手在他胸前輕捶了一下,撇着嘴,道:“哪個要同他們搶生意,你少亂說。”
見她笑容,他心情也好了些,道:“不是便好,去換身衣裳,這幾日晚上普沙羅城會很熱鬧,我帶你出去逛逛。”
遺玉稍一猶豫,便點頭,“好,我倒想瞧瞧,他們是怎麼過年節的。”
回屋去重新梳了頭,換了女裝,抱上在牀上半睡半醒的花面狸,再出來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下來,兩人沒帶半個隨從,從南區朝熱鬧的北區步行去。
城內四方街道上,不乏外地的商客,甚至還有幾個高鼻樑的胡人和身毒人。等兩人走進黑白彝混住的北區,那裡的中心大街上已搭建起了巨大的篝火,沒有燈籠,只有四面架起的半人高的火柱架子,沒有張燈結綵,卻有綠樹繁枝上五顏六色的羽毛。
穿着黑白底袍的年輕男女,顯然是精心收拾過的,換上新衣,戴上新飾,不吝在這樣的節日裡,展示自己的那份美好。比起大唐的兒女,夷人間的男女之情,要更開放,有在這樣隆重的節日上,相互瞄對眼的,一經說和,便可準備婚嫁。
遺玉走在李泰身側,左右打量,就發現不少男女光明正大地眉目傳情,感覺有趣,心中的壓抑也消減不少,正要向他詢問當地嫁娶風俗、懷裡的小東西卻突然使勁兒蹬了她一腳,趁她撒手時候,“啊嗚”一聲,跳落在地上,朝着人羣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