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羣人駕馬朝着溪河邊而去,其中一個少年被圍在中間,也不怕從馬上跌下來,手舞足蹈地比劃着:
“你們沒看見,魏王殿下當真是太厲害了,他明明蒙着眼睛,但就跟睜着眼睛一個樣兒,那馬停下時候,腦袋一低就貼着盧小姐的臉邊兒,不偏不倚的,唉!簡直是神了!”
“那盧小姐呢,她就沒動,沒有出聲嗎?”
“盧小姐?沒有啊,她就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從頭到尾都沒挪過地方,唉,我都爲她捏一把汗,當時真是太驚險了,差一點她就要被撞飛了——魏王殿下還說,盧小姐是他見過膽子最大的女孩子呢!”
此時,馬背上的一人渾身顫動了一下,就像是打了個冷顫。
相較於這一波看熱鬧的人興致勃勃地交換着消息,輸掉比試的四人要安靜許多,就連長孫嫺都神色懨懨地沒力氣理會程小鳳的挑釁。
李恪看着一旁馬上低頭沉默的長孫夕,暗歎一聲,方纔他的馬還沒跑到跟前,長孫夕就忍不住叫了他一聲,他拉下眼罩一看,兩人足足錯了三四丈遠。
而李諳這邊就更可笑了,快馬加鞭,李諳橫衝直撞的,差點把邊上看熱鬧的人給撞倒,而長孫嫺則是早早便自己拉下了眼罩,兩人相距足有六丈遠。
也許這一羣人裡,只有長孫嫺和長孫夕兩人心裡最清楚,當她們蒙着眼睛站在那裡時,耳邊只能聽到身後的竊竊私語和周圍的馬蹄聲,彷彿下一刻就會被撞飛出去,這種感覺就好像閉着眼站在懸崖邊上一樣讓人心裡發毛!所以她們一個出了聲音,一個提前摘下了眼罩。
她們都懷着僥倖的心理,以爲遺玉也會同她們一樣,然而,她沒有。
就在一行人從樹林外趕向馬場北的溪河邊時,已經有人等在那裡,李泰和遺玉,還有方纔賽馬時,站在遺玉身後觀看的程小虎和杜若謹,那會兒她那匹小牡馬還是由程小虎牽着的。
“小玉,快看、快看那裡!”
“哪兒啊——看到了,看到了,小虎,這小魚真的是彩色的啊。”
“我就說了不會騙你嘛,看,那裡還有一隻。”
一胖一瘦兩道人影蹲在溪河邊上兒,一會兒聽咋咋呼呼的,一會兒又聽嘻嘻哈哈的。另一頭,兩名身材修長,身量相當的男子面對面站着,低聲交談。
“您不該讓她這麼冒險。”杜若謹沉着臉,對方纔遺玉身處馬蹄下的驚險一幕,心有餘悸。
李泰環着雙臂,視線越過他的身側,看着溪邊正玩得不亦樂乎的少女背影,冷聲道:
“還要本王再說一次麼,這不關你的事。”
“她若不是爲了怕你輸,如何會想出這種主意來以身涉險,我若是您,寧願輸給吳王和蜀王,也不會讓她冒險。”這時若邊上有外人,保不準會吃驚地掉牙,最是溫文爾雅又心軟的杜家大公子,竟然會開口指責別人。
更讓人驚訝的是,李泰聽見這身份逾越的話後,竟然還會接話——“你錯了,她不是怕本王輸,她是在幫本王贏。”
夕陽西下,天邊赤霞染着他的瞳色,像是變了另一種顏色,杜若謹同李泰接觸不多,但不難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之好,聽着他糾正自己的話,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兩種理解的不同之處,心裡不是滋味起來,有些時候,明知自已已經錯失了機會,可卻還不想放棄,這不叫執着,是自欺欺人。
“小玉,聽說你要和魏王一同去巡遊,什麼時候回來啊?”
“這個我說不準,不過殿下說,最遲年底,大家都是要回來的。”
“那、那你明天下午還來馬場嗎,我叫上大姐,咱們再一起玩。”
“我——”遺玉正要回答,便從面前的水裡看到一抹倒影,扭頭就見不如何時站在她身後的李泰。
“回去了。”
“哦。”遺玉抓住他遞過來的大手站了起來,拍拍衣裳,同臉盤依舊圓圓的程小虎,還有笑容奇怪的杜若謹道了別,讓他們分別幫忙帶話給程小鳳他們後,便被李泰扶着上了小牡馬,溜溜達達地跟着他朝馬廄跑去。
兩人剛走沒多大會兒,李恪他們就找了過來,杜若謹便苦笑着把李泰的話,一宇不漏轉告給他們。
“魏王殿下說,他現在沒興趣看你們投河了。”
“他竟——”
“六弟!”李恪制止了李諳差點就脫口的禍語,猶豫着是否要做做樣子下河一趟,本來就已經輸了顏面,現在在說話不算數,恐是會被傳得更難聽。
就在這時,身邊卻聽一聲鞭響,扭頭就見安靜了一路的長孫嫺,縱馬朝着遠處跑去。
“哎,你看我這姿勢是不是比昨天要標準了。”遺玉有些得意地問道。
李泰看一眼她在馬背上僵直的坐姿,“嗯”了一聲,並沒有拆臺的打算。
“那,咱們明天還來吧。”程小虎剛纔說了,他們明天也會來,方纔一場亂子鬧得,她都沒有好好同程小鳳說話,就被李泰催走。
“明日要到文學館去。”
“那我可以自己來呀。”
“不行,”李泰餘光瞄見她不滿地撇嘴,方又補充道,“你同我一起去文學館。”
“哦。”遺玉不得不另挑時間,在走前見上程小鳳一面,於是她按下此事,腦子一轉,便又想起另一樁來。
“殿下,翻羽是什麼啊?”
“我的馬。”
“哦。”拜託,她又不是聾子,剛纔他和長孫夕聊的那麼“熱乎”,她當然知道那是一匹馬,還是一匹受傷養在洛陽的馬。
“怎麼了?”李泰察覺到她情緒降下去,問道。
遺玉收起了笑容,望着前方將近的馬廄,開口有如背書一般:
“翻羽,《拾遺記》中載有一篇,相傳周穆王曾得八駿,各色各型,其中有一馬,名曰翻羽,行越飛禽,如名,奔跑起來,是比鳥禽更疾——”
說完了自己聯想起來的東西,遺玉扭過頭,水汪汪的眼睛帶着指控,道:“你騙我,下午那會兒,我就說你該有一匹威風的馬纔對,你還同我說擡扛,說神馬良駒不過是白紙黑字的杜撰,你沒見過一二,可你這翻羽又該如何解釋?”
李泰的視線在她微微翹起的脣上逗留了片刻,方纔答道:“你說的赤兔的盧,絕影爪黃,我的確沒有見過。”
“你、你這是狡辯,”遺玉心頭不爽,便別過頭去,小聲嘀咕道:“長孫小姐知道,我卻不知道,問你還不告訴我,就告訴別人了。”
李泰耳尖聽見她的嘀咕聲,嗅到她話裡一絲不一樣的氣味,略一忖度,大概明白她這是在鬧什麼彆扭,脣角略勾了一下,正待說些什麼,耳尖一動,卻聽見身後一陣馬蹄聲傳來。
“四哥!”
說曹操、曹操到,遺玉默唸這麼一句,壓下將才冒出來的酸氣,同李泰一起勒馬停下,回頭看着縱馬趕上來的倩影。
長孫夕的馬在將近他們半丈的時候穩穩地停下,騎御之擅,可見一番,比起遺玉上個馬都像是在爬牆的動作,要帥氣多了。
“四哥,夕兒有話同你說。”
“說。”
長孫夕咬了咬紅潤的櫻脣,看着遺玉道,“盧小姐可否迴避一下。”
好麼,這叫什麼事兒,逮着人家的未婚夫說悄悄話,還要她迴避,遺玉面色古怪地對長孫夕笑笑,一手鬆開僵繩,大方地對她擺了擺,望着快被染紅的天空,道:
“無妨,你們說你們的,我不會打岔。”但是她也不會走。
這一副趕也不是的模樣,讓長孫夕臉上委屈之色更重,轉向李泰,軟軟地叫了一聲:
“四哥,夕兒是真的有話要對你說,你能單獨和我聊聊嗎,就一會兒,行嗎?”
“就——”
“咳!”
聽見這聲咳,被打斷了話,李泰掃了一眼那隻快要豎起來的,白嫩嫩的小耳朵,心頭微動,捏了捏手指,纔回頭對長孫夕道:
“有話就在這說。”
其實,李泰同誰說話都是這麼一個調子,這會兒也沒什麼不同,但偏偏長孫夕聽在,卻是比以住要冷漠的多,她吸了吸氣,清透的杏眼望向他,不再顧慮還在一旁的遺玉,開口道:
“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她爲你做不到的,我依然能爲你做到。”
“嗯?”
嗯什麼嗯,這都快趕上真情告白了,還聽不懂啊,遺玉皺了眉,正遲疑是否該再咳嗽兩聲,好不讓這兩人進入狀態,便聽見長孫夕又繼續道:
“我也可以的,如果方纔那場比試,是你騎馬朝我跑過來,四哥也會贏的!”
“不會。”
被他否認,長孫夕有些情急,“爲何不會,我也可以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你過來,不會出聲,也不會拿下眼罩,因爲我相信你能贏!”
她這倒真是當自己不存在了啊,遺玉翻了白眼,只是接下來,耳邊傳來的低低嗓音,卻讓她微微愣神。
“可本王不相信你,所以,不必假設,若那頭站的是你,本王也不會比這一場,因爲這樣的比試,根本毫無勝算。”
聽着少女的一片癡心,李泰心中沉靜,難爲所動,他要的,並不是一個站在那裡等他贏的人,而是會絞盡腦汁地想辦法,同他一起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