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智跟着皇上離開之後,宴會纔在沉默中爆發,不過這種情況也沒有維持多久,就在尚書左僕射長孫無忌的兩聲咳嗽後重新歸於平靜。
“咳咳……諸位才子們,尚未獻藝的現下就上前來吧。”
長孫無忌的話是無可非議的,可在這中秋宴上卻難免有些喧賓奪主之嫌,先前皇上在的時候也就罷了,這會兒皇上離開了,那這句話也該由這宴會的主人魏王說纔對。
隨着有人重新站出來展露才藝,遺玉狐疑地朝北座一身明藍的李泰看去,就見他一如開宴之時坐的那般端正,一手輕握酒杯,手臂擱在案上,眼瞼下垂波瀾不驚的面孔,讓她一瞬間有種荒唐的念頭,坐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個模樣精緻異常的蠟人。
但這個念頭在下一刻就被她打消,只因那雙眼睛竟不期然間朝她這邊瞥了過來,異樣的瞳色流動着碧光,迎上那雙眼睛後,遺玉連忙將頭扭了回去,壓下胸口陡然升起的悶薏,這魏王殿下今晚,怎麼看都有些奇怪。
“小玉,你在看那個白頭髮老爺爺?”程小鳳從封小姐那案挪了過來,在她身旁坐下。
“唔。”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
程小鳳繼續問道:“可是好奇那人是誰?”
遺玉只能裝模作樣地應道:“是誰啊?”
程小鳳呵呵一笑,“不知道了吧,他啊――你可知道咱們大唐開國時候,先皇特封了三位國公大人?”
“嗯。”
程小鳳朝她跟前湊了湊,低下頭來,低聲道:“那個白頭髮的老爺爺,就是當年因不滿安王叛黨,辭官離京的懷國公盧大人,當初這位大人一走就是十餘年,最近才雲遊歸京,聽說當年他……”
遺玉聽着程小鳳八卦盧老爺子的事情,努力維持臉上淡淡的好奇之色,心裡卻很是古怪的很,估計這天底下,能讓別人講親外公的事情給自己聽,也沒幾個人了吧。
“偷偷告訴你啊,別看盧大人的腿腳不利索,可武功卻高着呢!”
遺玉一愣,盧老爺子是個會武的她也大概知道一些,可程小鳳又是從哪裡聽來的,“小鳳姐,你知道的這麼清楚啊?”
程小鳳大眼一彎,神秘兮兮道:“我爹是盧大人的義子呢,論輩分,我該喚他爺爺的。”
遺玉一陣驚訝之後,方覺得有些好笑,那三板斧程咬金不就是她的幹舅舅,程家兄妹也算是她的表姐表兄了。
“你別不信啊,姐姐我今日使的這套劍法就是盧爺爺指點的!”程小鳳見她但笑不語,還以爲她不信自己,忙拿了證據出來。
遺玉點頭道:“我信的。”
兩人這邊說這話,對面席上坐着的長孫嫺卻在黃雙同盧智走後,差點沒有把一口銀牙咬碎,當盧智把那十句諫言說出口後,她在驚訝於對方膽大之餘,亦是覺得他的前程已經算是毀了,可是皇上的反應卻出乎衆人意料。
若是皇上當場對他的行爲給予讚揚,或是乾脆拂袖而去,那她都不會擔心,但偏偏皇上當着衆人的面,單獨把盧智給帶走了!這說明什麼,傻子都能看出來!
“大姐,怎麼辦,陛下待會兒還會回來同我們一道賞月嗎?”長孫渙從別席移了過來,在長孫嫺身邊坐下,有些焦急地開口問道。
長孫嫺冷哼一聲,扭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賞月?等着吧。”
“啊?”
長孫嫺沒有再理會他,雙目靜靜地看着席對面的那個黃衣少女,清麗的臉蛋上劃過一絲冷笑,握着酒杯的手指關節隱隱發白。
哼,就算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又怎樣,一個平民出身的,又無黨無派,不過是嘴巴會說一些,腦子有些小聰明罷了,長孫家會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後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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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離席了,可到底魏王和幾位大臣還在上面坐着,就算那賞月的名額沒了,但能夠得到主席位上幾人的賞識,也不枉此行,餘下的才子們,便顧不得什麼次序,也不再放水和藏拙,因此比起先前那些人來卻是有趣了不少。
隨着越來越多的才子們上前獻藝,之前得了賞月名額的幾人,除了程小鳳外,都開始焦慮起來,果然,等到四十一人全部都走過場,就連程小虎都上去打了一套拳,皇上也沒有回來。
李泰從席上站了起來,掃視一圈衆人後,緩緩點名道:“長孫公子,趙公子,齊公子,程小姐,隨本王同去水榭賞月。”
席間四人站了起來,能在中秋夜宴得了賞月名額自然是幸事,可是這幾人此刻卻高興不起來,只能強顏歡笑着離席朝魏王走去,心中盼着皇上能早些回來。
李泰起身之後,另外四位大臣也都隨在其後,一行人方朝着水榭方向行了幾步,就見這魏王殿下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着席上一處,緩聲道:
“盧小姐也來吧。”說完轉身就走。
席間衆人沉默,遺玉一口菜剛放進嘴裡,聽到有人喚她,擡頭露出一副迷茫之色,還未反應過來,便被滿臉喜色的程小鳳拉了起來,匆匆跟上了前面幾人。
等到一行人轉至水榭之上,低頭是波光粼粼,舉頭是皎皎孤月,她這才緩過神來,她這是……賞月了?
水榭很是寬敞,衆人分散開來坐了,地上鋪着厚厚的毯子擺着精緻的茶案,一旁還有模樣秀氣的宮娥小心煮茶,案上的幾樣點心很是精緻。
遺玉看見其中一隻盤上擺着六顆晶瑩硃紅的果實,好半天才認出來,正是原產自她們家的冰糖葫蘆,比起她們當日略顯粗糙的做工,這糖衣包裹的細膩光滑,顏色也漂亮得很,想不到那大興乾果行的生意都做到王府裡來了,難怪價格那麼高收購她家的山楂,想必利潤也不小。
兩名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正坐在李泰下手位置,說些策論之事,那長孫渙則是坐在長孫無忌身旁,父子兩人不知道在低聲說些什麼,盧中植同另外兩位大臣一起,品着香茗談話,水榭上僅有的兩名女子――遺玉和程小鳳則離他們都遠遠的,在另外一側雕欄邊上坐着。
“小玉,今晚的月亮好大。”程小鳳伸展了兩條長腿,靠着身後的雕欄,望着天上的明月,“對了,聽說你在高陽宴會上作過一首有關月亮的詩,是不是?”
“嗯。”遺玉規規矩矩地坐着,雙手捧着熱乎乎的茶杯,遙望着天上的明月,水面偶爾吹來一襲微風,帶着冰涼的氣息掃過她頸間。
這次宴會果然與她之前所料一樣,半點也不輕鬆,現下回想,若是其中錯了半步,盧智不是錯失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那便是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小玉,我問你……你剛纔就不擔心嗎?”程小鳳依然望着月亮,聲音有些飄忽。
“擔心?你是說,我大哥提那十諫之時?嗯,我是挺擔心的。”
“不,我是問你在講那個官兵和強盜的故事時,你擔心嗎,阿智要是不回來,你怎麼辦,一直拖下去?”
遺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被扭頭的程小鳳正好捕捉到,對方揚脣一笑,“怎麼,我是性子直,又不是傻瓜。”
遺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垂,答道:“擔心啊,怎麼不擔心,擔心我大哥趕不上,你也知道,他等這次機會好久了,若是他不來,我就……呵呵,最後他不是來了麼。”
一隻溫柔的手掌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小玉,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小姑娘,說你安靜吧,你卻偏偏敢在衆人面前侃侃而談,說你聰明吧,你卻傻瓜一樣把陛下的稱讚往你大哥身上推,你和我原先想的,很不一樣。”
遺玉輕輕一笑,問道:“那你原先把我想成什麼樣的?”
程小鳳抽回手來乾笑兩聲,“盧俊不總是說你好話嗎,我就覺得,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哪有那麼厲害的,肯定是他在吹牛――不過現下我算是信了,你不愧是阿智的妹妹,既聰明又懂事。”
遺玉看着眼前的明豔少女,聽着她的話語,感到的不是驕傲也不是得意,心裡就好似手中捧着的這杯熱茶一般,暖暖的,她的心理雖然成熟,但畢竟是重新做了一回小孩子,又有盧氏和兩個哥哥的疼愛,心態才未老去,與其他少女一般,在這年紀裡亦是渴望友情的。
儘管她未曾得到過真正的友誼,亦未曾嘗過友情的滋味,但此刻她卻格外希望與眼前這個少女成爲朋友,因爲盧氏的原因,她極喜歡性子直爽的女孩子,但因各種變故,從靠山村到龍泉鎮再到這繁華的京都長安城,從沒有過機會爭取一份真正的友誼。
想到這裡,她脣角的笑容更顯,張口低聲道:“謝謝你,小鳳姐。”
“哈哈,謝什麼。”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美,煙紗飄渺的水榭之上,衆人相談甚歡,一對性格不同,但同樣美好的少女心中,在這夜色裡,播下了一顆名爲友情的魅力花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