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我是盧智
我生於大業末年的秋天,動盪的隋末。爹孃皆是士族豪門的子孫,
擁護太原李家奪了江山。
娘曾說過,我滿月抓週的時候,滿桌的玩物擺設,只挑了一把尺子抓來,除了祖母外,一家人都很樂呵,認爲我長大之後會剛直不阿,我由此得名“直”娘則給我起了愛稱,喚我“智兒”權作長者的寄望,望我能夠聰明地長大。
我倒也的確聰明地成長着,很小起就會背詩書、會討巧、會看大人臉色,比起小我一歲的二弟,我完全是大人所希望的標範,是父親和長輩們愛重的子嗣,是最合適繼承家業的長子嫡孫。
每個人,這一生的記憶都是從孩提時開始的,我的記憶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想一想,不是爹寬厚的手掌,也不是娘溫暖的懷抱,而是兩個女人。
用下人的話來說,她們是我爹的妾,用丫鬟們的碎語來說,她們是狐狸精,小時候常聽外公講山怪故事,狐狸精都是會害人的妖怪,我記住了丫裂的話,並且在以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留意起那兩個妖怪的一舉一動,倒真叫我現不少有意思的地方。
妖怪會對我爹編瞎話,然後我爹就會訓斥我娘,妖怪會對我爹哭,然後我爹就會抱着她哄,妖怪會拿點心給我吃,然後哄我喊她姨娘,若是我沒有叫,而是把點心丟在她的臉上,爹總會恰巧從旁經過,然後捱罵的那個總會是我……
之後的某一天夜晚,當爹用劍指着年幼的我,娘跪在地上求饒,那位尊貴無比的客人笑吟吟地站在一旁,在無數雙冷眼中,我才似懂非懂,會害人的不只是妖怪,還有很多。
後來,娘帶着我和二弟逃出了那座大宅子,幾經週轉,我改了姓,丟了名,拾起了娘給我的愛稱,有了新的名字。
其實比起“直”我更喜歡“智”這個字,我想變得聰明,很聰明,而聰明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剛直。
落戶在小山村,飯很難吃、牀板很硬、夜裡很冷,沒有點心,當然也沒有夜壺,然而這些煩惱,都在娘生下小妹妹後。變得微不足道。
我從小就盼望有個妹妹,文文靜靜的,能同我一起看書,同我一起畫畫,陪着我一個人,而不是像二弟,爬樹翻牆像只野猴,我不是討厭二弟,只是更喜歡小妹妹。
我很喜歡趴在牀邊看她睡覺,盼着她有一天睡醒了,突然就會開口講話,然後我就能教導她識字唸書,帶着她一起去放牛。
春夏秋冬,這一等就是四年,我個頭長的和孃的大掃帚一般高的時候,她還是不會說話,只會咧着一張嘴傻笑,對着喂她飯吃的人流口水。
村裡人都說,小妹是個傻子,娘會偷偷抱着小妹落淚,二弟常同村裡的孩子打架,我知道,他們都信了妹妹是傻子,只有我不信。
小妹不是傻子,她只是還沒長大。
書上說,心誠則靈,我於是每天睡前都會默默許願,希望妹妹能儘快長大。
然後,突然有一天,小妹能開口說話了,我就像從小寄望的那樣,教她識字,教她念書,樂此不疲。
小妹好轉,娘和二弟都很高興,但我想,最歡喜的那個人應該是我。因爲一直到很多年以後,生了許多事,我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小
妹喊我的第一聲“哥哥”那應該是我混亂的童年裡最快樂的一件事。
日子漸漸好起來,我們三兄妹一天天長大,娘臉上的笑越來越多,我做了一個決定“娘,我要進京。”
娘說,她想讓我留下來,不要進京趕考,縣裡考試過了,我憑着鄉貢的身份,往後在村鎮上辦間私塾,曰子也能過得安穩。
我知道她在擔心害怕什麼,但是我意已決,娘勸說不下,就只叮囑我凡事小心,畢竟我身上還揹着一些孽債。
同娘和小妹道別,我帶着二弟,上了京城,這條再無折返的道路。
在許多年後的一天,我才覺得後悔,假如我留下來,安安本本做一個教書的先生,或許就不會有後來那麼多故事生,而小妹,也不會遇上那個改變她一生的人。
我是有些機緣的,憑着一些手段,讓當朝杜相看中,推舉了我到國子監去念書,那是大唐最高等的學府,天下學子人人嚮往的聖地,我原本不期望能在這裡唸書,果真甚至其中,卻現不過爾爾。
在我進到國子監不多久,娘和小妹便跟隨而來,說來可笑,就在我算計着報仇討債時,我的母妹,卻被一個地方上小小的鎮長逼的走投無路,背井離鄉。
一開始,並不是順風順水,同那些權貴子弟打交道,比我想象中還要難,無非是因爲我貧寒的出身,讓我在這繁華的長安城中,舉步維艱。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我想是因爲那個謎一樣的女人。
我在人生最窘迫的時候被她所救,她收留我,爲我療傷,在我迷茫的時候,教導人情世故,儘管連她的樣貌都沒有見過,我還是不可自拔地迷戀上她,然而我一直很清醒的知道,那不是男女之情,讓我着迷的,只是我想象中的一個寄託,在我被權勢的波濤拍打時,牢牢抓住的一塊浮木。
國子監是一個學問至上的地方,有她的教導,再加上心機和手腕,想要出頭,其實不難,我極善於利用別人對我的好感,朋友結識了許多,不管真心假意,我都不在乎利用起來,不會手軟更不覺得虧欠,畢竟,向上爬的時候,誰會在意腳下的階梯會不會被踩疼?
小妹會到國子監讀書,對我來說是一個意外,又在情理之中,是我看着她一天天長夾,她出落的有多美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私心不想她踏進長安,這塊白日光鮮的土地下隱藏着太多髒污,但這是她的人生,我不能自私地左右。
所以我眼睜睜地看着她走進來,一步步被牽扯進權利的漩渦,而我所能做的,只有保護她盡少受到傷害,指點她的成長。
我從沒有懈怠過對仇恨的執着,隨着不斷深入的調查,撲朔迷離的障眼被一層層揭開,當年舊事的真相擺在面前,我毫不遲疑地選擇了報復。
我迷戀過的那個女人說過,我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一面是絕對的理智,一面是絕對的瘋狂,她說的沒錯,明知道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可我還是沒有回頭。
塵埃落定時,我看着那個曾經哦不留情地將我們母子推進火坑的男人,在我面前低下頭,憔悴,老邁,黯然,我是無比滿足的。
而滿足之後,是濃濃的倦意,因爲我知道這一切,遠沒有結束。
後來生的事,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兇案,殺手,牢獄,背叛,在那場早就安排好的大火中,我變成了一個死人。
比起真正的死亡,這顯得更加殘忍,但婁無法抗拒,這是復仇的代價。
我不想說是我的報應,讓我被扣留在繁華之下最陰暗的那個角落,清楚明白地知道活着的人在爲我痛苦,只能作爲一個旁觀者,縱使心痛的無以復加,也只能遙遙地從紙上望着受苦最多的小妹。
望着她跟了那個野心勃勃的男人。
望着她離開了長安,去尋找娘和二弟。
望着她回到京城,風風光光地嫁入皇室。
望着她一絲絲被束縛在那個男人費心編織的網中。
望着她苦心經營,忍辱負重,爲了我,爲了他。
直到有一天,那扇阻擋了我十年光陰的牢門打開,當年的小女孩變成一個婦人出現在我面前,徑薦了時光,磋砣了歲月,我纔開始覺得後悔了,後悔許多年前,我一意孤行地離開了那座小山村。
“大哥。”她望着我,泣不成聲。
“小玉,你長大了。”
誰人明瞭,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女子,不是那個曾經讓我深深迷戀的女人,也不是含辛茹苦生養我的孃親,而是許多年前,我守在她牀畔,夜夜期盼她能快快長大的小女孩。
而她現在最最重要的人,卻早已不是我。
我討厭那個叫做李泰的男人,儘管我欣賞他的陰險,冷漠,還有心狠手辣,但我仍然記恨他搶走了我的妹妹。
我早看破他安排好了一切,借用皇上的妥協,讓小妹提前來見我,是爲了試探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極不自信的表現,讓我嗤之以鼻,然而能夠看到那個自尊自大的男人不自信的一面,我十分樂意成全他。
我沒有想過能夠說服小妹和我離開,旁觀者清,我是她的大哥,我豈會不知道她心裡裝的是什麼,也只有那個同樣身在情網不能自拔的傻瓜男人,纔會以爲她真會丟下他和我走。
分別的那一天,我順利地讓小妹來到城南,上了我的馬車,送我出城,卻拒絕了她的挽留,因爲哪怕她不和我一道,我一樣要到那個地方去,爲了她,和我從未見過的小甥女。
在小妹依依不捨的眼淚中,我換了馬車離開,臨走之前”丁囑了車伕繼續往遠離京城的方向走,一直到有人追上他們。
我好心情地騎上了馬,十年的幽禁,讓我無盡地嚮往〖自〗由的呼吸,帶上那個甘心追隨我多年的女人,緩緩取馬向前,遠遠的,聽到身後疾踏的馬蹄聲,還有男人的怒吼,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到眼淚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