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白日還算熱鬧的龍泉鎮街上,空蕩蕩的只有夜貓偶爾在牆頭街角躥過,南山腳下的璞真園,卻無人入眠。
折騰了一天,遺玉傍晚時候就昏睡過去,總算不再頂着沙啞的嗓子喋喋囈語,可也叫不醒,一整日就被灌兩碗湯藥,左右等不到京中來人,鎮上的大夫算是被“扣”在了園子裡頭,有總比沒有強。
“宋大夫,你不是說沒有熱疾的徵兆麼,爲什麼都一天了,人還跟火裡烤似的?”盧氏就彎着腰在牀邊待了一整日,這屋裡的人除了牀上躺着的遺玉,就屬她臉色最難看,兩隻眼睛浮腫着,面色蒼白地嚇人,過上一會兒就要扭頭問一次大夫。
“呃、盧夫人莫急,”大夫就幹立在一旁,想起方纔外頭被那男人叮囑,便強作了鎮定回道:“小姐這是急火攻心,纔會高熱不退,這熱要發一發,一退下去就無礙了,”想一想,又補了一句,“沒有性命之虞。”
嘴上這麼說着,這位大夫心裡沒多大底氣,畢竟他白天信誓旦旦地開了方子,哪想人卻病的更重了。是韓厲藉着盧氏給遺玉身上擦汗叫了他出去仔細交待過,他這才每在盧氏詢問時候,這樣說給她些安慰,可他瞅一眼牀上的人影,心裡卻是無奈地想着,燒不退,就由着這般發熱下去,這位小姐的病就是熬過去了,怕也是要落下病根。
韓厲就在外廳待着,在寬敞的客廳裡來回走動,每聽見屋裡說話,便會頓住腳立上一會兒,臉上時緊時鬆,向來眼裡除了自己和盧氏再沒第三個人的他,出奇地察覺到,那小姑娘病成這樣,他竟會跟着不好受了,要知道,那可是房喬的女兒,就是真出了事他心裡也該是樂的,怎會不好受?
活了大半輩子的韓厲很是肯定,這不是愛屋及烏,要“及”他一早就“及”了,就是一年前他還能用一副管他死活的態度去看待盧氏同房喬那幾個孩子,但現在他心裡緊巴巴的感覺又是什麼?
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心口,韓厲擡頭見着侍女端了宵夜進來,扭頭就叫韓拾玉送進屋去,又小聲教她如何勸盧氏吃上一些,不想他自己這一整日也是空着肚子的。
盧氏早餓過了頭,一門心都在遺玉身上,哪有進食的感覺,但還是被哄着勉強吃了幾口,見平彤又端了湯藥過來,便擱了碗筷,扶起遺玉,拿着小湯匙,讓平卉掰着她嘴巴,一勺一勺地往裡面灌,看着遺玉全無知覺地靠在她懷裡,褐黃色的湯藥由着嘴角流下來,終是沒能忍住,端着藥碗就摟着遺玉低聲哭了起來。
“玉兒,你這是怎地了,你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同娘說啊,哪個叫你總憋着,熬成這模樣,你要是出了岔子,叫娘如何是好,玉兒、玉兒...是娘不好,娘這幾日忙昏了頭,就顧着給你收拾嫁妝,明知道你心裡有事,卻沒放在心上......”
韓厲在外頭留意這裡面動靜,聽盧氏哭的心酸,一掀簾子就走了進來,瞧一瞧一屋子人面色慘淡的模樣,素來文雅的臉上,頭回露出嚴肅,沒去安慰盧氏,反把眉頭一皺,沉聲打斷了她的哭聲:
“別哭了這人沒出事也要哭出事來。”
盧氏怕是二十多年頭一回聽他厲害,愣了一下,哭聲便止住,韓拾玉趕緊上前勸道,“是啊娘,您先別哭,咱們在想想辦法,誒,不是派人去魏王府請太醫了,估計人就在路上,馬上就到了,咱們再等等。”
“哼”這一聲可不是盧氏哼的,韓厲揹着手走到牀前,繃着臉道,“都三更過罷,城門早就關了,人要來早就該到,現在不來,還等什麼,這人就是往京裡跑了一趟回來才病的,還能是被哪個給欺負成了這樣。”
韓厲不想承認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壓不住的惱火,這份惱火直接影響了他的理智,又在原地踱了幾步,扭頭定定地看了模樣憔悴的盧氏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便做出了一個事後讓他後悔也來不及的決定:
“你快收拾下,給玉兒多穿幾件,讓人備車,我帶你們去找個人。”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早晨很是涼爽,前幾日的悶熱一掃而空,清晨的空氣好的讓人呼吸的次數都變多。
李泰昨晚同幾個學者在文學館待到半夜,晚上就宿在那裡沒有回府,早上在風佇閣換了身乾淨的常服,梳洗後就坐車往國子監去了,今天是十五,比的樂藝。
他到場的時候,君子樓裡已經坐滿,論判席上除了虞世南還沒來,其他幾個正在說話,見他上來行了禮後,場面就冷清下來。
昨天李泰幫遺玉把剩下幾項的名額都給消了,話裡話外透着不大高興的樣子,好像是不想遺玉在大婚前再“拋頭露面”,這就叫本來還對遺玉拿了牌子就走人的做法不大滿意的幾個博士,都歇了興師問罪的心思。
長孫夕同樣棄了兩項,今天來了,專程到梅樓上跑了一趟,幾個博士見她氣色懨懨的,反過去安慰了她幾句,心裡卻難免偷着樂,因爲這樂藝乃是長孫夕的長項,她發揮不好的話,其他幾院就有了機會,可他們想的是好,結果這樂藝的木刻,到底還是被長孫夕給摘去。
她昨天沒到場,但也從別處聽說了遺玉棄比的事,比試罷一散場,就在君子樓外面恰巧遇上了李泰,又順其自然地跟了上去,沒有往前湊,而是恰到好處地保持了三步的距離,她清楚李泰不喜人近身的習慣,更加清楚只要不越過這個範圍,他通常都會比較“容忍”。
“盧小姐今天沒來,可是出什麼事?”
兩人就走在一羣學生前面率先離席,路上沒幾個人,她問罷半晌,才見李泰搖了下頭,算是回答。
“沒事就好,”長孫夕聲音聽着像是鬆了口氣,隨後又略帶歉意地開口道,“我聽人說了,因爲我前天書藝比試缺席,盧小姐在藝比前同人起了爭執,事因我而起,我心裡過意不去,要不然這兩天四哥尋個時間,代我請她出來,讓我擺酒向她道個歉可好?”
依舊是話音落下,過了半晌,李泰才搖了下頭,長孫夕卻有些鬱郁地出聲道:
“我是真想同她道歉,我知道因爲、因爲我二哥的事,讓盧小姐對我們一家心存芥蒂,我大姐上個月又帶人跑到她及笄禮上搗亂,若是我早知道她會那麼做,一定會攔着不叫她去的,說實話,人都不在了還來計較這些做什麼,我很是欣賞盧小姐才學人品,一直想同她交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她馬上就要同你成親,總同我們長孫家僵着也不是辦法,”
她咬了咬花瓣兒般的嘴脣,聲音裡帶上祈求:
“就算、就算是代我大姐向她賠罪,四哥幫我請了盧小姐出來,行嗎?”
“不必,”李泰總算是出了聲,望了眼遠處岔路上走遠的學生們,“她不是心胸狹窄之人。”
長孫夕又咬了下嘴脣,低頭掩着眼中異色,輕聲道,“我知道她不是,所以纔想和她談談。”
李泰像是沒聽見她聲音,自顧往前走着,一路到了正門口都沒再出聲,長孫夕就安安靜靜地跟着,也沒再提。
魏王府遭竊之後,戒備一時大大提高,這府里人口不只幾百,諸事繁雜,昨天有人闖門被丟到了柴房的事,過了一夜就被忘在腦後頭,更別提有人在李泰面前提起了。
於是遺玉那天早上病倒後,過去整整三日,李泰耐不住派了另一個管事孫學去龍泉鎮上找人,當天中午孫學又一個人跑了回來,李泰這才遲遲聽到信:
“小的到璞真園去接人,可夫人小姐都不在府上,聽那裡的下人說,他們前天出門就沒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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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出門到現在都沒回來,換句話說,就是說人沒了。
這個“驚喜”可是大發了,李泰已是覺出不對,手裡的書也看不進了,放下問道,“上哪去了?”
孫學回憶着早上在璞真園裡,那園子裡頭的下人看他的眼神,又小心翼翼地瞄一眼李泰的臉色,恭聲道:“回王爺的話,小的打聽過,可那園子裡的下人好像是聽了主子交待,只是含含糊糊地說他們出門辦事,卻沒一個人說得準他們上哪去了。”
李泰心中隱隱不安,站起身帶動椅子“嘎吱”響了一聲,孫學朝後小退了半步,提了口氣,繼續道:
“不過,小的是把平彤姑娘帶回來了,她就在院子外頭候着,主子是不是要見一見。”
“讓她進來。”李泰看他退出去喊人,便又坐回了椅子上,左手在書卷上按了按,眼底顯出疑色。
離大婚還有半個月,沒道理無緣無故地一家人出門兩三天都不回來,不給下人們留信也罷,偏偏像是故意交待了不準透漏他們去向。
“奴婢參見王爺。”
聞聲,李泰擡頭直視向對面躬身行禮的侍女,沒聽出她聲音裡異樣,冷聲道:
“說,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