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間茶樓的雅間,從敞開的窗外能聽到街上的喧囂,側頭便能看見夜幕中樓下一條長長的五彩街道,比身處其中更有幾分滋味,怎奈遺玉此刻,卻無心欣賞。
“你說,”她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的杜若瑾,聲音乾澀又帶些不敢置信地問道:“我大哥留了書信給我?”
杜若瑾點點頭,道:“是,你被國子監休學的第三天,有個陌生的男人找上了我,交了這封書信給我,說是要我轉交給你,我去國公府找過你,還去了龍泉鎮上,都沒能打聽到你的下落——”
遺玉此刻已經顧不上聽他多說什麼,有些急迫地打斷了他的話:“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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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安撫地衝她道:“你別急,因爲怕是交待什麼重要的事情,我沒敢放在別處,一直隨身帶着,”說着他便從懷中摸索出一封駝色漆皮的信箋遞過去。
遺玉強作鎮定地接了過來,那信封有些發皺,封口用火漆打着,沒有被拆看過的痕跡,她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口,從中掏出了三張薄薄的信紙來,只是頭兩個字,便讓她確認,這是她大哥盧智親筆所書。
她手指不免有些發抖,擡眼看了一下對面禮貌地側頭看向窗外的杜若瑾,方纔仔仔細細地看起信來。
小玉,
明早咱們就要搬出國公府,方纔你進來幫我收拾衣裳,突然有感而發,想了想,還是起牀書信一封爲妥。
大哥不知這封信是否是多餘的,但爲了以防萬一,倘若你有一日從旁人手上拿到了這封信,不管接下來大哥要告訴你些什麼,你都要保證,你會冷靜,不要讓情緒左右你,記得,多用腦子,不要學那些蠢人。
大哥很少向你談什麼心事,但想來你清楚的很,自我來到長安後,心中念念不忘的一件事,便是報仇。有時候,我也會想,這樣做究竟值得嗎?尤其是在懲戒了房喬之後,我發現自己並不如想象中的快活。
然而,大哥的執念,是兒時便在心中紮根,它已經變成了我的一部分,沒有了它,盧智便不再是盧智。
告訴你一個秘密:房喬和麗孃的兒子,那個房遺愛,他十年前便死了,現在待在房喬身邊的母子,都是韓厲曾經精心養着的。韓厲臨走還留了這麼一手,他以爲大哥不知道,大哥便裝作不知道,我們的目的一樣,何樂而不爲。
你瞧,因爲怨恨而變得可怕的男人,並非只有大哥一個。這是大哥要提醒你的第一件事:越是理智和聰明的男人,瘋狂起來就愈是可怕,你最好一輩子都不要招惹上這樣的男人。
也許你已經察覺到,大哥一直是在幫皇上做事的。早在魏王府的中秋宴前,皇上就知道有我這個人的存在,那場宴會不過是個幌子,不過是對我的一次考校。
得到皇上的賞識,好處的確很多,比如說,你可以知道許多旁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你永遠都不會害怕會因爲幫他做事而得罪了其他的大人物,當你一身麻煩的時候,只要你足夠聰明,又有表現出了你的價值,他就會站在你這邊。
再告訴你一個秘密:早在中秋宴時,我便已經將咱們的出身告訴了皇上,他從頭到尾都清楚,我們一家四口,就是當年失蹤的房家母子。
還記得你被從國子監廢舊的庫房救出來後,你和我在魏王府曾經打過的啞謎嗎?
大哥就此提醒你第二件事:永遠不要忘記,所有人的頭頂上,都還壓有一個“皇上”,他可以讓你生,讓你死,只要你活着一天,身爲大唐子民,就要聽憑這兩個字擺佈。哪怕是他最寵愛的臣子,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顆可以隨置的棋子。
你二哥起初並非失蹤,當初皇上有意讓房盧兩家握手言和,一家分得一子,繼承血脈,怎奈我和盧俊一般,寧死也不願冠上房姓。於是,我同祖父纔會讓他藉着外出歷練的當口,暫避不歸,做出失蹤假象,後才陰差陽錯,失了聯繫。
娘被韓厲帶走,我派去追蹤之人前日回報,他們路過西南嵩州,似是離唐去了南詔國,他們扮作商旅,做的是寶石生意。
說到這裡,好像在交代後事,想你已經猜到,大哥爲什麼要留這封信給你,你我兄妹將近十三年,大哥從沒開口求過你任何事,只除了眼下一件——
我若出了事,切記,不可查,不能查,不要查。
我選了一條無法回頭的路走了下去,只有走過這條路的人,才知道它有多苦,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樣,在後悔的時候卻已經來不及回頭。
十二年又九個月,從你出生到現在,大哥看着你長大,長兄如父,說來你許會覺得沉重,你便是大哥的寄託,有時就會想象你鳳冠霞帔出嫁的模樣,也會想象你子女雙全爲人母的模樣,還有你兒孫滿堂滿頭銀髮的模樣。
我大概是得不到的快樂,才更希望你能擁有。
小玉,大哥是看着你長大的,自然懂得你的心思,這是我要提醒你的最後一樁:
前面我提醒你的兩件事,希望你能慎重考慮,一旦你做不到第一件,那便牢記第二件吧。
但願這封信永遠都遞不到你的手上,我也許是幸運的。
兄字 貞觀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
杜若瑾看着對面的遺玉,面露擔憂,那三張信紙,她只看了一遍,雖他不知道上面到底寫了什麼,可見她死撐着一雙泛紅的眼睛,不讓眼眶中已經蓄成的淚水滑落的模樣,也知道她此刻定是哀痛的。
遺玉將信紙壓在胸前,側頭看着樓下五光十色的街道,讓過往的風吹乾眼裡的溼潤,努力嘗試着讓耳邊的嬉笑和喧譁聲,把她從揪心的疼痛中拉扯回到現實。
“多謝你。”但聲音的艱澀還是出賣了她此刻情緒的激動。
“你若是覺得難受,哭一場也好,不要憋着,這樣不好。”杜若瑾溫言勸道。
“不,”遺玉回頭看着他,神色黯黯地沉聲道:“你不知道,我已經哭夠了。你不瞭解我大哥,他不同別的人,他是寧願狠心地讓我憋着,假裝高興地活着,也不會樂意見到我沒出息地哭鼻子的模樣,那是蠢。”
杜若瑾啞然,每每同她接觸,他都要自問一遍,究竟是怎樣的環境,讓這小姑娘長成這般貼心的人,讓人不自覺地便生出一股強烈的慾望,想要取代她心裡的那個位置。
“方便告訴我,盧兄在信上寫了什麼嗎?”
“抱歉。”
“無妨,”杜若瑾擡手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那可能告訴我,你這些日子上哪去了,爲什麼打扮成現在這個樣子?”
遺玉摸了摸臉上的薄膜,思緒還有些混亂的她,輕聲答道:“杜大哥,我很抱歉,我現在的情況不大方便同你講,不過你放心,我過的很好。”
杜若瑾眉頭緊起,手掌在桌面輕拍了幾下,道:
“小玉,你還不知道吧,這陣子大家都找瘋你了,你被休學那天,我同二弟正在通州探望長輩,回來時你已經離開了,我們四處找你,還有程家,可是懷國公府問不出你的消息,龍泉鎮又找不到人,我們甚至尋到你們在歸義坊的宅子,小鳳因爲尋你,有七八日都沒有去學裡上課——你說你過得很好,你要我把這話轉達給他們嗎,你覺得他們聽了能放心嗎?”
聞言,遺玉沉默了片刻,方纔道:“杜大哥,多謝你們關心我,請你幫我轉告小鳳、杜二哥還有程伯父他們,不要擔心我。眼下我着實不方便現身,你該瞭解我是爲什麼才被國子監休了課業。”
“呵,你覺得會牽連我們?你叫我說什麼好,”杜若瑾無奈地苦笑一聲後,面容當即肅起,帶些強硬地道:
“說句不當聽的,你當這長安城裡,就只有一個長孫家不成,許是懷國公府怕事攆了你,讓你覺得心有餘悸,可我今天告訴你句明白話,盧兄曾受家父舉薦,外人不知,家父着實把你大哥當成半子看待,程家就更不用說了,以程大人和你祖父的關係——程家和杜家要保你,你若願意,別說是正大光明地留在長安,二月一打頭你便回國子監上課去,且看誰敢再拿罷課來威脅你”
“回來吧,好嗎?”
“杜大哥,我——”就在遺玉爲難之際,雅間的房門卻被人從外面推開,“吱呀”一聲響,兩人扭頭看去,便見一身淡藍頭戴墨玉冠的李泰推門而入,先是打量了一遍遺玉,方纔將視線落在杜若瑾身上,冷聲道:
“她哪都不會去。”
“殿下?”遺玉納悶,這人怎麼找來了?
“魏王爺?”杜若瑾略感詫異地站了起來,被那雙讓人發毛的碧眼盯着,心念急轉,目光來回在他和遺玉臉上挪動,心下恍然,若有所思地扭頭對遺玉道:
“小玉,這一個月來,你是待在魏王那裡嗎?”
遺玉也沒料到杜若瑾一猜便中,遲疑地點頭,卻不知如何解釋。
杜若瑾見她承認,臉色當即一變,心中不好的預感一被驗證,便是抑不住,當即拉下了臉,轉身對李泰一揖,道:
“多謝殿下這些日子的照料,我代幾位長輩向您道謝,既然若瑾已找到人,那就不再勞煩您了,我會帶她回去的。”
李泰眸色漸深,語中竟是帶上些不屑,道:“你拿什麼身份同本王說這些。”
杜若瑾察覺到危險,卻毫不相讓地答道:“若瑾是盧兄好友,家父亦當其做後輩來看,自然當得待其照看胞妹,倒是殿下您,同盧家非親非故,恕若瑾直言,小玉待在您那裡,是爲不妥。”
“哦?那依你之見,她就該同你回去?”
“正該如此。”
遺玉面色複雜地看着滿是火藥味的兩個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轟,方纔看完盧智留下的信,她最想的是找個地方好好思考一番,而不是在這裡聽他們搶人。怎奈她一張嘴,才發現作爲事件中心的她,這會兒卻壓根不被兩個男人放在眼裡。
“殿下、杜大哥,你們聽我說......”
“本王說過,她哪都不會去。”
“殿下這是在爲難若瑾嗎?可受長輩所託,卻是必須帶她回去。”
“你是在說胡話麼,她眼下無父無母,哪裡來的長輩。”
“望殿下慎言,小玉的孃親尚在,且盧家有兩位伯父,程大人亦是當她做親生女兒看待,還請您勿要再勉強留人。”
“勉強?”李泰許是吵夠了嘴癮,也許是耐性到了頭,重複了這兩個字眼,眉頭蹙起又鬆開,原本帶些不悅的臉龐恢復了平靜,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對神色不大好看的遺玉道:
“我們走。”
遺玉沒做猶豫,輕輕點頭,對杜若瑾道:“杜大哥,多謝你幫忙,若是可以,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在殿下那裡的事情告訴旁人,小鳳姐他們那兒,你就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便是。”
說完便起身朝李泰走去,只是人剛離桌,便被從後頭拉住了衣袖,回頭便對上杜若瑾清俊卻複雜的目光:
“小玉,聽杜大哥的勸,同我回去,我會幫你的,我們大家都會幫你的。”
遺玉猶豫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拒絕這真心關心自己的人,可是她的猶豫卻被杜若瑾誤解成了爲難,他神色緊繃,心一橫,便對門口的李泰冷聲道:
“殿下,您若是真地爲她好,就不該讓她這般躲躲藏藏地過日子,她不該是那種活在陰影下面的姑娘,她完全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有更好的選擇,請您不要委屈她。”
聽了這番話,遺玉心中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看看一臉認真的杜若瑾,又看看一臉淡然的李泰,就要開口,卻被一聲輕哼打斷。
“嗯?”李泰習慣性地發出鼻音,卻帶着少有的不屑味道,只此一聲,便不再看他,轉而尋向遺玉,緩聲卻耐人尋味地道:
“她若想要正大光明地度日,本王允她,她若不想被人所知,本王允她,她若覺得躲躲藏藏會安心,本王亦允她。她若覺得這樣還委屈,本王大可以再縱容她一些,只要她願開口——你過來。”
遺玉望着那站在門口的修長人影朝自己伸出的一隻手,心絃微顫,似有什麼東西正在破土而出,低聲對杜若瑾道了一句歉,扯回了衣袖,一步步迎了上去,伸出小手,搭在了那溫熱的掌心上,下一刻便被他牢牢地握住。
杜若瑾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兩人消失在黑洞洞的門口,不知過了多久,方纔一掌拍在了桌面上,發出一串苦笑來。
“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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