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一家三口坐在客廳裡。盧氏在邊上看着,盧智同遺玉對弈了一局後,便送她離開。
駕馬的車伕胡三被派去做事,盧智步行送遺玉朝歸義坊門口走去,盧氏他們住的宅子是在坊西北角,遺玉知道秘宅的大致方位是在東北角,但每次回去,還是約好了時間在坊門口讓秘宅的馬車將她載走。
路上來往行人不算多,兩兄妹靠着路邊走,低聲說着話。
“他一直都是那般與下棋的?”
盧智所指是魏王,方纔在宅中同遺玉下了一局,儘管早知道有魏王指點不會出什麼差子,但看見她進步的程度,還是難免驚訝,面子上卻只是簡單誇了她兩句。
“嗯,每晚都要對上幾局的,大哥,我這也算是有名師指點了,依你看,明日的棋藝比試,我該不會得最差吧?”
遺玉臉上笑着。心裡卻沒多大底,這話她也問過李泰幾次,每次對方都只是淡淡地將她瞄上一眼,卻不肯給個確信兒,讓她每次同他下棋時候都是老老實實地盯着棋盤看,每盤棋結束後,還要花上不短的時間去回想!
盧智聽出她話裡的心虛,她才認真學棋沒多久,可惜從來都沒有贏過,想着要對上國子監那些自幼數棋子玩兒的,不心虛纔怪!
但是,她對弈的不是李泰便是他,怎麼能區分出什麼好賴來,且李泰教她那法子,實在是應了“對症下藥”四個字,盧智很清楚她對上棋路靈活的肯定吃虧,但學裡下棋死板的大有人在,因此她是絕對有贏面在的。
“興許像今日的比試一樣,能讓你這瞎貓再撞上只死耗子。”
雖清楚不出意外,她棋藝是不會墊底,但這會兒說出來,未免會擡高李泰,若非是要依着他,讓遺玉能在五院藝比中順當一些,他怕是早就讓阿生學了那勞什子的按摩手法,把人給接回來住。
遺玉依舊沒得到肯定的答覆,不過她看着盧智氣定神閒的樣子。就能猜到應是不會有大問題的,她可沒忘了,李泰在提出教她射棋兩藝之時,曾親口說過不會讓她做墊底的,那樣的人,怎麼會空口說白話?
盧智提到今天上午的比試,讓她又想起一件事來——李泰此時想必已經知道了樂藝比試的結果,不知是會有什麼反應。
不論他是生氣也好,失望也罷,作爲匿名泄題給她的人,他是不會在她面前表露情緒的,這樣一來,她便無從得知,他想幫她贏得比試,究竟是何緣故。
僅僅是單純地報答她幫他解毒,還是爲了木刻,盧智所說關於木刻的傳言...那女仕一律對皇室並沒什麼約束力,若李泰是爲了後者,她得不得木刻,又與他何干!
遺玉回到秘宅中,在花廳見到阿生正在給銀霄餵食。這大鳥在進食時候不像尋常的兇禽猛獸那樣不讓人靠近,見到她走到身邊,它將嘴裡的東西嚥下,仰起脖子清叫兩聲和她打過招呼後,繼續埋頭憨吃。
阿生將攪拌的大木匙往飯盆裡一丟,站起來對遺玉道:“小姐,主子說了,你若回來,就去書房見他。”
遺玉還沒想好如何面對李泰,正要回小樓西屋去整理下思緒,被阿生攔了道,只能應下,在花廳裡面磨蹭了一會兒,走到書房門口時候,調整過面部表情,才掀起簾子走進去。
屋裡比外面要暖和的多,李泰就坐在軟榻邊的駝色絨毯上,一進門就能看見,不復在外時候的嚴謹,他穿着一身舒適的青白色綿袍,半靠在疊放的軟墊上,長袍覆蓋下的修長雙腿,一隻曲起,左肘擱於膝上,他的右手邊是一張精緻的雕花茶案,上面放着的不是茶盞,而是一隻盛酒的銅壺。
李泰今日並未束冠,黑髮在腦後絞成單髻,一根長長的玉簪從旁露出。這般閒懶的模樣,似乎更襯那一對妖冶的瞳色,讓人望而失神。
免疫力正在不斷增長的遺玉,僅是愣住了一瞬間,面上便恢復常態。
“殿下。”謙稱可免,但該有的尊敬她是不會少的。
“解毒已有二十餘日,照你先前所說,還需十日我便可擺脫夢魘?”李泰輕晃着右手中的酒杯,張口便問道。
遺玉身周的空氣似乎滯留了一瞬,聽着他因飲酒而變得醇厚的嗓音,問出的卻是這麼一個鮮少被提及的話題,她半垂下頭,輕聲答道:
“是。”
是還有十日...擺脫夢魘,她便沒有繼續留在秘宅的必要,這一點在她發現自己的心意後,就曾經想到過,可此刻被他提出,胸中還是一悶。
李泰將右手中淺金色的酒杯移至脣邊,輕飲一口後,道:“當日在王府,你應下解毒之後,我曾許你一件事,可還記得?”
仿若是嫌遺玉的胸悶之感不夠濃重。他先是提及毒解之日將近,又說到曾經許下她的“報酬”,竟像是要與她劃清界限一樣!
在進屋之前,她還在擔心着他對樂藝比試結果的反應,怎知他會突然說這些。
“我記得。”她當然記得,她幫他解毒的原因之一,不就是爲了這點“報酬”嗎。
李泰只在她進屋後,看過她一眼,之後便將目光停留在他帶着寶石戒指的左手上。
“那這十日,你就好好想一想,有什麼想要的。想做的,十日之後,告訴我。”
遺玉小臉一繃,剛纔還在胸悶的她,心中頓時燒起一把無名之火來,這還真就當緊要劃清界限了,有這麼迫不及待的嗎!昨晚不還好好的?
“殿下,”她抿了下嘴脣後,突然朝前走了幾步,在離毯子邊緣還有兩步時候停下,擡起頭看着他。
“聽您的口氣,似是十日之後,我若想不到要求些什麼,您允我那件事,就打算不作數了不成?”
什麼十日不十日的,她承認自己當時是想着借了他這棵大樹好乘涼,可她現在——就算她現在依然這麼想吧,可要是樹都跑了,哪乘涼去?
眼下她還真沒什麼好求他的,那個許諾若是應了,兩人之間的關係會變成怎樣?就當她是有些無賴好了,明白自己的心意,還沒想好是舍是留,卻不願同他劃清界限。
余光中多了半邊墨灰色的裙角,聽着她清清亮亮的一句問話,李泰淡着面孔擡起頭,道:
“我答應過的事,少有反悔。”
這“少有反悔”聽起來比“從不反悔”更讓人信服,遺玉的心情稍鬆,烏黑眼瞳對上他的,繼續道:
“那等我哪日想到了,再向您求得。”
李泰答應她的這一件事,肯定是不能提出太過分的要求,但哪怕這個要求只是要一個銅錢,在沒想好該怎樣對待這份感情之前,她怕是不會去求這一諾!
“等哪日...”李泰眼睫輕輕抖動了一下,頷首後。低低的嗓音消失在酒杯邊。
遺玉沒聽到他的低語,見他點頭,心中的火氣消去不少,不像剛進門時候的拘謹,將高縵小鞋蹭掉,拎起裙襬踏在厚實的毯子上,在雕花小案另一邊坐下,探身去拿過上面放置的蓮頭酒壺,跪坐起來,稍稍前傾遞向他。
她一舉一動再自然不過,不全是恭敬,也因相熟,李泰在她遞酒壺過來時,便將飲盡的酒杯移過去,在她雙眼留心着斟酒之時,目光從她白皙且泛着可愛紅潤的小臉上掃過,酒斟滿八分之後,他收回目光,她看向他。
“今日的樂藝比試,贏的是四門學院,最差則是算學院的。”
沒了先前那會兒的怨氣,腦子又清醒起來,李泰好好地跟她提什麼十日和許諾,她沒辦法不往今日的藝比結果上面想。
李泰當然早就聽探子把消息報了回來,這又聽她說了一遍,點頭表示聽到,卻沒給什麼反應。
遺玉已經料到聽了這事他會是這樣,烏溜溜的眼珠子輕轉,身子一沉,向後坐在小腿上,語氣猶猶豫豫地道:
“有件事,不知與您講是否妥當。”
“何事?”
“我若說我提前幾日就知道了上午比試的題目,您相信嗎?”
此話一出,室內安靜了片刻,遺玉將酒壺抱在懷中,垂下眼瞼,她能讓自己的聲音自然,卻無法保證他不從她的表情上看出什麼,垂頭低語的模樣,反貼近她現在所出的話。
他不想讓她知道匿名泄題的是他,她也暫時不願將這事情說穿,但她進門後他這奇怪的態度,卻讓她覺得,應該想辦法解釋一下,這辦法,似乎也只有這麼一個。
“若是有人泄題於你,爲何最優是旁人。”李泰面不改色地指出她話裡的“疑點”。
沒有驚訝,沒有不悅,這態度——如果不是遺玉已經肯定那個多次匿名送東西給她的人就是李泰,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猜到那神秘的太學院學生是誰!
遺玉心中腹誹着他的裝模作樣,卻不曾想想,她自己這會兒不也是在晃點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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