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韓厲!”
在房喬失聲喊出一個人名的同時。盧氏的神色陡然一變,遺玉見到,忙挽緊了她的手臂,制止了她回頭去看。
臥室的門簾落下,遺玉幾乎是半扯着盧氏坐到牀上,聽到屋外傳來盧智的聲音,才小聲對盧氏道:
“娘,他是什麼意思?”遺玉並沒聽明白房喬喊出那三個字的意思,似是一個人的名字,可卻從沒聽過。
盧氏的神色在疑惑和爲難之間來回搖擺,壓根沒有聽進去她問些什麼,遺玉只好扯了扯她的手臂,又問了一遍。
盧氏恍惚道:“他說的是韓厲,娘少時認的一位義兄。”
遺玉看她一副陷入回憶中的樣子,眉頭輕蹙,這個韓厲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從來都沒有聽說過,怎麼好端端地她娘又多出一個義兄。
房喬挑這時候,說了這人名字出來,是何用意?這人難道同十三年前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沒容她多想,屋外一陣騷動。臥室門簾便被人從外面拉開,遺玉和盧氏一起擡頭看向站在門邊的房喬,在他身後,盧智正一動不動地站着,眼中帶些點點憤怒的火花,阿虎的右手正從他肩胛處挪開。
遺玉是見過點穴的手法,那時姚不治爲了逃脫,曾經連點了她的啞穴和麻穴,同盧智現在的情況看起來極其類似,顯然盧智是被那阿虎點了穴道!
這些推測只是在他腦中一晃而過,就在房喬朝屋裡邁了第一步時,便猛地站了起來,擋在盧氏身前,厲聲道:“你們要做什麼!”
房喬一手撐着簾子,另一隻手虛按了一下,柔聲道:“孩子,你別怕,我沒有惡意,我只是想同你母親好好談談。”
遺玉伸手一指阿虎,“他是不是點了我大哥穴道,讓他解開!”
房喬看了一眼盧智,搖搖頭,“若是解了他穴道,怕我同你母親半句話都說不成。”
“我娘沒什麼好同你說的,她根本就不認得你,房大人,你可知自己眼下的行爲是私闖民宅!”
盧氏這會兒的反應很不正常。若讓房喬逮到機會說話,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因此遺玉半點也不想讓盧氏同他多講。
房喬被她一口一個生疏的“房大人”叫着,閉了閉眼睛壓下心中酸澀後,便不再理她,看着遺玉身側露出的盧氏半邊身影,抑制住目眩之感,放緩了語調,幾近央求道:
“嵐娘,你能聽我說幾句嗎,我不是解釋,只想讓你知道事實,難道你就不奇怪,不好奇嗎?”
盧氏仍半側着身子,沒有半點反應,遺玉沉聲道:“房大人——”
“不要叫我房大人!我是你爹!”房喬終是忍不住啞聲喊道。
遺玉被他這突然的一句低吼,驚地愣了愣,側頭去看盧智,見他眉頭已經緊緊地蹙成一團。
“閉嘴!”盧氏伸手狠狠捶在牀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手摟過遺玉的肩膀。狠狠地盯着房喬,嘶聲道:
“房喬!你有什麼資格對我的孩子大呼小叫!你有什麼資格做我孩子的爹!我不想見到你!給我滾!”
遺玉能感到盧氏渾身都在發顫,伸手環住她的腰,輕輕在她背上撫着。
房喬在盧氏喊出他名字的瞬間,渾身一震,既驚又喜地望着她,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阿虎吩咐:
“把客廳那小姑娘帶出去,看好門。”
阿虎猶豫了一下,在盧氏的臉上又看了一眼,才扭頭朝着剛纔因爲尖叫同樣被他點了穴道的小滿走去,將人拎了,直接從客廳前門進到院中呆着。
房喬伸手將門簾掛在銅勾上,讓立在門邊的盧智也能看清楚屋裡的情況,他朝前走了一步,稍稍離母女二人近了一些,輕聲道:
“嵐娘,血濃於水,我是他們的爹,這件事情永遠也不可能改變。”
在盧氏出聲之後,遺玉就沒再說話,只是靠在她身上,摟着她的腰,無形地給她支撐的力量,不管盧氏心中是否還有愛,是否依然恨的刻骨,既然她挑明,那還是說清楚比較好,是愛是恨,事過十三年。總要讓她有個了斷。
“血濃於水?”盧氏的聲音有些顫抖,“你若是知道血濃於水,當年怎會那般對待我們母子,你道只是說一句我錯了,再說一句對不起,就可以當作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嗎?”
“我——”房喬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來。
盧氏眼眶一熱,似又想起那段艱難的歲月,望着他,緩緩道:“你可知道,你害的我們母子有多苦,我起初怨你薄情,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後來我心涼了,我只求能和智兒俊兒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可是你都做了什麼!”
她鼻間一酸,聲音哽咽起來,盯着房喬的眼神,帶着遲來的恨意,“你差點殺了我的兒子,你差點害死我的女兒!”
房喬怔怔地望着她,聽到她後半句話。喃喃道:“嵐娘,你是什麼意思?”
在沒有尋得盧家四口的消息前,他一直都以爲盧氏肚子裡的孩子多半是活不成,可遺玉的存在卻說明,那個孩子並沒有事,眼下聽盧氏說他差點害死女兒,心中一悶,只想聽她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盧氏憶起遺玉小時候的事情,摟着她的肩膀緊了緊,吸着鼻間的涼意。澀聲道:
“我的玉兒,從生下來,就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那麼小、那麼瘦,不會哭也不會笑,不會像智兒和俊兒一樣,叫我孃親,拉她的時候,她纔會跟着走,喊她的時候,從來都不應聲,那麼小小的孩子,整日被人喊作傻子!她做了整整四年的傻子!傻子!”
講到最後,盧氏已經泣不成聲,將頭埋在遺玉的肩膀上,無聲地哭泣起來,遺玉眼眶一熱,也留下淚來,緊緊環住盧氏的腰,低聲道:
“娘,您別哭,小玉現在好了,已經好了...娘...”
房喬聽着母女二人的哭聲,眼前一花,向後退了半步,扶着門框堪堪站穩,並不知道身後的盧智,同樣正流着眼淚,用着痛惜的眼神看着盧氏和遺玉。
“你、你怎麼不尋醫?”房喬啞聲問道。
盧氏一下子便將頭從遺玉肩上擡起,通紅帶淚的眼睛,死死盯着房喬,“尋醫?尋醫不要錢嗎?你知道一畝地才能出多少糧食麼,你知道一斗糧食才能賣多少錢麼,你知道我們一家子,遇上收成差的年頭,一天只能吃一頓飯,連柴禾都買不起嗎!你知道我的智兒。我的俊兒,我的玉兒,一件衣裳,改過十幾遍,能穿四季,捱過三年嗎!”
房喬看着盧氏的眼睛,只覺得那對眸中散發出來的神色,是那般地刺目,刺心,他半垂下頭,滾燙地眼淚一滴滴滑落,他也曾想過,母子幾人的日子不會好過,卻不知道,竟然是這樣的日子!
一個女人,帶着三個孩子,流落他鄉,是怎麼熬過來的...她是應該恨他,兒子、女兒,都應該恨他...
盧氏的聲音已經因爲鼻塞,變得不成聲調,遺玉呼出一口氣,嚥下喉中涌出的酸澀,轉頭看着房喬,沉聲道:
“你家中已有如花美眷,憨態嬌兒,你記住,我娘,還有我哥哥們,同你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姓盧,一輩都是姓盧的。”
房喬扶着門框,一手捂住眼睛,平復着漸有崩潰傾向的神經,大口地深呼吸着,伴隨着同盧氏的哭聲還有遺玉地輕聲安慰。
不知過了多久,臉上的皮膚被淚水蜇地生疼,房喬才用衣袖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擡起通紅的雙眼,深深望着盧氏,道:“我房喬對不起你們母子,我一定會補償你們,但是容我把事情說清楚,當年我是奉了陛下的命,才假投安王,岳父——”
“我知道,”盧氏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垂着眼,她的嗓音過於厚重,房喬卻能聽清楚她的話。
“我已見過爹,他將事情都講與我聽過,我智兒也查得了許多事情,不用你再解釋,你若是還有些良心在,現在就離開我家,永遠也不要再來找我們,咱們只當不認得。”
房喬再次閉上眼睛,不敢去看那張滿是淚痕的面孔,“我就猜到,岳父會突然回京,定是與你們有關...嵐娘,有些事情,是連岳父都不知道的,給我機會說給你聽,好嗎?”
盧氏淚眼朦朧的目光閃爍着掙扎之色,她既想聽,又不想再同這人多說半句,以一個母親的角度,眼下她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的心情,而是兩個孩子的想法,在他心裡,不管是已經長大成人的盧智,還是向來早熟的遺玉,都只是孩子而已,剛纔她一時衝動,講了那麼些話出來,已經是深感懊悔。
“我不想聽,你走,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盧氏聲音很是僵硬。
房喬長嘆一口氣,“嵐娘,你還是那般固執的脾氣,我要說的事情,同韓厲有關,如此,你還不想聽嗎?”
遺玉第二次從房喬口中聽到這個陌生人的名字,就見盧氏一手抵在鼻下,啞着嗓子喝道:“房喬,你是不是得了癔症!”
(二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