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宴會結束,讓衆人期盼的皇帝陛下也沒有回席。遺玉雖然知道盧智不會出事,但都雲君心難測,這會兒看不見他人影,便有些擔心起來。
魏王和大臣們先後離席,賓客也都慢慢散去,最後只餘程家兩兄妹陪着遺玉一起等候盧智回來。
夜色深濃,園中不復一刻鐘之前的熱鬧景象,一些宮娥和太監在席間打掃,儘管上空依然燈火通明,卻在夜風中顯出幾分蕭條來。
“小玉,要不我先送你回宿館去吧,阿智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
遺玉遲疑了下,低溼的夜風讓她雙臂微環着,“好吧,我同你們一起走。”
三人遂出了園子,在燃滿燈籠的花廊盡頭,迎面急匆匆地走來一個人,見到他們後臉上露出喜色。
“盧小姐,老奴是這王府的副總管趙成,主子讓老奴帶您去小廳稍等片刻,盧公子很快就會出來。”
他雖這麼說。遺玉卻不認得這人,也不敢貿然同他一起走,好在程小鳳是見過這王府的幾位總管的,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遺玉便對眼前這個眼前這個有些乾瘦的老太監點頭道:“好,我同你去。”
與程家兄妹道別之後,她就跟着這個趙總管一路彎彎拐拐到了一處佈置雅緻的客廳中。
“盧小姐在此等候便可,老奴先退下了。”
待他走後,遺玉纔打量了一圈這客廳,地方不大,說是小廳也不爲過,可裡面的擺設卻樣樣精緻,對面牆上掛了一幅字,她好奇地走過去看了,在讚歎這寫字之人的書法之時,見到落款上“歐陽詢”三個大字,不由暗自咂舌。
“喜歡這字?”
低沉的嗓音就在身後響起,遺玉心頭一咯噔,緩緩扭頭,迎上那張俊美的臉龐後,微微垂下頭來。
“魏王殿下。”
李泰已經換下了先前宴上所傳的明藍衣衫,烏色的衣裳襯得他神情很是冷淡,兩人相距不過半丈,遺玉低頭看着他的衣襬和靴子一陣沉默。
“坐吧。”李泰在廳中唯一一張鋪了軟背的椅子上坐下後,出聲道。
遺玉有些磨蹭地挑了一張離他最遠的椅子坐了,心中鬱悶,若說這天底下有什麼人是她不願意單獨相處的。這位魏王殿下絕對能排進前三。
“你先前所講的故事是從哪裡看來的?”
“回殿下,是家兄講與我聽的。”剛纔在宴上她就已經對皇上說過,這故事是盧智講給她的,不知現下魏王爲何又問。
“哦?那等下盧智來了,本王問問一他好了。”
遺玉心中一緊,要問不就露餡了,那故事本就是她自己臨時編造的,盧智哪裡知道她講了什麼。
“殿下恕罪,那故事是、是小女自己編的。”
她低着腦袋,這人分明就是已經看出來,卻拿這事來問,她還不如實話實說來的好,想必他也沒那麼無聊繼續爲難自己。
李泰看着離自己坐的遠遠的小姑娘,修長的身形漸漸放鬆下來,肘部擱置在寬大扶手上,微微側身一手支頭,眼中碧光微閃。
“本王尚不知你還會講故事,這會兒盧智還沒來,你再講個與本王聽吧。”
遺玉就算再遲鈍也察覺到不對來,把她身邊人支開,哄進花廳裡。然後再來個不期而遇,這情況,怎麼越想越覺得熟啊...
“回殿下,小女就會那一個。”
“那你就再講一遍。”
遺玉咬咬牙,知道他是在拿自己當樂子,暗罵這魏王是發神經了不成,若是她再長個幾歲,絕對會懷疑對方對她有些個不明意圖,可她這滿打滿算纔不到十三歲,有什麼好讓他圖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講就講吧,又不會掉一塊肉,今天吃了人家那麼多好東西,權當是付飯錢了。
於是遺玉又把宴上的故事講了一遍給他聽,只是語氣很是平緩的,完全沒有宴會上的抑揚頓挫,又是悶着個頭,聲音低低的,倒像是在講鬼故事了,也多虧聽的人是個男子,若是膽小一些的姑娘們,還不給她嚇出個問題來。
李泰靜靜地看着像是在背誦課業一般的小姑娘,青碧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之色,面部線條軟化下來,隨着她的講述緩緩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遺玉故事講完半天,也不見他說話,疑惑地擡頭朝他看去,正見到了他那幅仿若睡着的模樣。
閉上眼的李泰,妖冶的容色弱了三分。她是第一次見到這人除了正坐以外的姿勢,在呆愣之餘,心中出奇地涌起一股淡淡的不適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廳中,直到屋中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趙成,帶盧小姐去找盧公子。”
遺玉在離開小廳前,回頭望了一眼仍然闔眼似眠的李泰,而後快步跟着王府的副總管趙成離開了。
趙成把遺玉帶到了王府前院,她遠遠看到站在門口處的盧智後,連忙小跑了過去,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環住他的腰。
“大哥!”
盧智微微一頓,方伸手輕輕拍着她的背,兩兄妹就這樣在王府門內立了一會兒,遺玉纔有些臉紅地鬆了手。
盧智輕笑一聲,“走,咱們回去。”
“嗯。”
兩人出了王府大門,坐上候在門外的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遺玉上車後便問道:“大哥,你可是、可是成了?”
盧智點頭,只用一個字回答了她,“對。”
笑容瞬間爬上遺玉的小臉,“大哥。我就知道你是最厲害的。”誇完之後又想到盧智的隱瞞,臉上笑容一收,待要與他算賬,就見他臉上露出了一絲歉意,並且輕輕垂下頭來。
“小玉,大哥也沒料到會出了那種狀況,那個宮娥實在是個意外...你幫大哥拖延時間,很是辛苦吧,抱歉,害你跟着擔驚受怕了。”
遺玉心頭一軟,忙道:“你又不是能掐會算。哪能事事都料到,且我也並無擔驚受怕,我知道大哥一定會及時回來的。”
盧智掩去眼中的一絲笑意,再擡頭時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怎麼不在宴上等我,在這王府亂逛也不怕迷路。”
“呃...”遺玉乾笑兩聲,“等了你半天沒見人來,就有些無聊...”聽了他的話,她心頭已是瞭然,暗自咬牙,果然那人又是把她給瞞哄過去的。
“大哥,今日宴會上小鳳姐使的那套劍法很好看,她武藝很好嗎?”
“嗯,總是你比二哥強一些。”
“呵呵,二哥是缺了名師指點,他其實很勤快的。”
“今晚那個寫字的......”
兩兄妹各藏了小心思,都沒注意到對方的不對之處,這話題也轉的快,不一會兒就聊起了宴會上衆人的才藝,至於盧智被皇上叫去後說了些什麼,他不會講,遺玉更不會問。
回到學宿館,盧智把遺玉送回坤院才離開,陳曲見她回來,連忙端茶送水,洗簌之後,又打熱水讓她泡了腳,主僕兩人才各自上牀休息。
遺玉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想着今晚發生的事情,雖然又把那長孫嫺得罪了一遍,還出了迴風頭,但盧智把握住了機會,她也認識了程小鳳這樣的好姑娘,總的來說,還是好事多一些。
小臉在盧氏親縫的絲枕上蹭了蹭,她緩緩進入了夢鄉。脣角勾起的笑容似乎在預示着一個好夢。
第二日遺玉起的很早,照舊洗簌後打開客廳的北窗,對着眼前的一片竹林做了套簡單的活肌運動,吃過早飯,高高興興地挎上書袋上課去了。
等她到了宏文路口,意外的看到盧智身旁一胖一高兩道身影,笑着迎了上去。
“小鳳姐,程公子,你們怎麼在這兒?”
程小鳳那身耀眼奪目的丹衣換成了雪青色常服後,更顯得身材高挑,“小玉,快快,趁熱嚐嚐!”
遺玉看着她從書袋裡快速掏出一隻油紙包來遞給自己,接過後拆了幾層方見裡面擱置了四個尚且熱氣騰騰的百褶包子,晶瑩的皮層隱約可見其中粉色的裡餡。
雖然早上已經吃過飯,遺玉還是小心送到嘴邊嚐了一個,溫熱的湯汁隨着牙齒咬破皮層流入口中,鮮美的滋味很是特別,雖油卻不膩,好吃極了!
遺玉有些驚訝地嚼了嚼嚥下,問道:“哪家的包子,這麼好吃。”
程小鳳見她喜歡,遂揚眉得意地答道:“是坊裡的一家,我猜你就喜歡,趕緊趁熱吃吧,我和小虎先去教舍了。”
說完拉着眼神還在遺玉和她手裡的包子上的程小胖子大步走開了。
“大哥,這包子真的很好吃,你嚐了嗎?”
盧智搖搖頭,拉着她朝書學院走去,“我可沒那口福,這是坊裡一家老字號,每天早晨買包子還要提前排隊,一人限買四個,沒個兩刻鐘的,連包子味兒都聞不到。”
遺玉捧着油紙包的手一顫,輕輕吸了吸鼻子忍住酸意,低頭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三個包子。
這是除了盧氏和兩個哥哥外,鮮少真心對她好的人,她可以看出來,程小鳳絕對沒有圖她什麼的意思,在特別的情況下,她的確是個心軟又容易被感動的人。
盧智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程小鳳是個單純的姑娘,若是知道她們會這麼合得來,早該介紹兩人認識,在這學裡多一個朋友,遺玉的生活也會多些色彩。
程小鳳用四隻肉包子感動了遺玉,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在多年之後,兩人談起這件小事,程大小姐往往大呼那是自己做過最回本的一件事情。
上午的課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中午同程家兄妹一同在甘味居用了飯,在程小虎的嘀咕和程小鳳的強壓下,遺玉把對程小胖子的稱呼從程公子改到小虎哥,最後確定在小虎倆字上。
因爲心情好中午吃的太飽的遺玉,尚且不知道下午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盧小姐。”
“盧小姐,下午好。”
從書學院門口到丙辰教舍的路並不遠,但遺玉在第二十三次對人回點頭禮之後,卻頭一次開始覺得這條路奇長起來,走兩步就能遇見一個與她打招呼的人,還竟是些不認識的,又是在最講究禮儀的學院裡,想不回禮都不行。
遇到這種情況,遺玉半是理解半是驚訝,理解這些人的態度無非是知道了昨晚宴會的事情,驚訝的是這事情怎麼會傳的這麼快。
好不容易回到教舍,一進門就迎上十來雙眼睛,遺玉頭皮發麻地看着對她行點頭禮的衆人,匆匆回了一下,然後走到自己位置上。
剛坐好,就聽後面有人喚了她一聲,回過頭來看着後座的趙瑤問道:“趙小姐,有何事?”
趙瑤呵呵一笑,“叫我小瑤吧,咱們也在一起上課這麼久了,我喚你小玉好不好?”
遺玉眨眨眼睛並沒應下,臉上帶了些客氣的笑容。
趙瑤也不覺得尷尬,反而帶着好奇的聲音問道:“小玉,聽說你也被邀請參加魏王府的宴會了?”
“嗯,你是從哪裡聽說的?”
趙瑤乾笑兩聲,顯然沒想到遺玉問的這麼直接,“就是聽別人說的,啊,對了,你在宴上還講了個故事吧,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小姑娘臉上帶着期待的表情,可遺玉聽了她的要求,因爲想到了一些事情,臉色很是彆扭。
“改日吧,先生快來了,先溫書。”說完便又坐正,從書袋裡掏出書本來看,並沒有發現在她轉身之後,身後之人臉上露出一絲嫉恨之色。
長孫嫺從遺玉走進教舍,便停下了手中的毛筆,等到她開始翻書看後,才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手中的毛筆在潔白的紙上狠狠地劃下長長地一道來。
遺玉敏銳地察覺到落在她背上的冰冷視線,微不可察地輕笑了一聲,手中書頁再次翻過,白皙的小臉上一雙明亮的勾玉眼中,古井不波。
(二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