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由、元度、毅夫,你們先聽我說完整個構想。”石越伸出雙手,做了個安撫的手勢,一面向陳良打了個眼色。陳良立時轉身,取出一幅“天下郡縣圖”來,鋪在桌子上。石越走到桌前,蘇轍、蔡卞、唐棣等人也圍了上來。
石越取來一根玉如意,在地圖點依次點了幾個城市,一面緩緩說道:“汴京爲中心,沿汴河至楚州,再沿運河到揚州,不僅溝通長江、大河兩大水系,也堪稱整個大宋的生命線。汴京的生存,嚴重依賴汴河的漕運,幾乎一日不可離。爲了更好的解決漕運問題,我以爲可以在泉州、福州、杭州、揚州建立四個大的港口,利用海運,解決福建路、兩浙路與京師的運輸問題。但是有一個嚴重的問題,就是京東東路、淮南東路、淮南西路、江南東路、兩浙路、福建路,以及江南西路,這八路是大宋賦稅的主要來源,但是所有的運輸,最終全部要依賴於汴河,汴河的運輸能力,已經到了一個極致。因此,我認爲,要充分利用長江的功能,從汴京到沿長江的城市:江寧、鄂州、江陵,甚至廬州、光州、襄州,都要用更大運能的官道連結起來,而長江以南諸路,也同樣要用水、路兩種交通渠道,從而使整個南方的流通變得非常的順暢,而漕運過份依賴汴河的狀況,也可以得到部分的緩解。特別考慮到荊湖南、北兩路的開發——這兩路與京師的聯繫,絕對無法指望汴河。”
“開發荊湖南、北路?”衆人越發的震驚起來。
“不錯。”石越的神色非常淡然,他用玉如意在二路的地圖上畫了個圈,道:“我並非爲了修路而修路,構建水陸交通路,其目的是促進南北流通以及南方內部的流通,主要就是爲了開發南方。大宋的富強,只可能建立在南方全面繁榮的基礎上。同時……”玉如意指向了四川,“也能順便解決四川的漕運。”
“計劃越大,開支越驚人。敢問參政,想要如何開發南方?”蔡卞注視石越,實在無法想象石越這樣謹慎的人,怎麼會提出這樣大膽的計劃。
石越尚着黃河以北諸路畫了個大大的圈,說道:“北方兼併一日甚於一日,大量的農夫無地可種,每次盜賊不斷,重罪法諸位都知道,這是盜賊猖獗使然。民本不樂爲賊,迫於無奈,不得不爲賊。而南方,特別荊湖南、北路,農業落後,人口稀少。白水潭考察的學生寫了報告,認爲這兩路最少可以吸納一百萬戶人口。我想從人多地少的川蜀,以及兼併嚴重的河北,招納五等戶以及客戶,並往兩路甚至遠至廣南東、西路墾荒。除了幾條主幹道外,墾荒的人走到哪裡,道路就修到哪裡。”
“換句話說,就是除了主要官道、河道的修繕開通,其他道路的開通,包括在了移民費用其中?”蔡卞立即反應過來了。
“正是。”石越讚賞的一笑,道:“朝廷對五等戶與客戶,本來就不徵收役稅,至少是徵得並不高。將這些人吸引到南方,每丁允許圈地八十畝,桑麻田二十畝,宅地三畝;這些地五年之內免稅。若力有能及,允許多墾地,多墾之地,五年之內,朝廷只收兩稅之半。凡移民之戶,朝廷每丁發給安家費三十貫,足夠一年之開銷。凡種子、農具,皆可貸給,用勞役的形式分年歸還。”
蘇轍望了石越半晌,嘆道:“子明,你可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假設你能吸引五十萬丁,安家費就是一千五百萬貫,還有種子、農具,不下一千五百萬貫。三千萬貫,就這麼花掉了。朝廷哪有那麼多錢?何況你還有個修路的計劃。”
蔡卞苦笑道:“實際上絕對不止三千萬貫。而且農夫能領到手裡的錢,也不可能有三十貫,我看最多有十五貫。”
唐棣也道:“正是如此。中間若不經剝刻,實無可能。”
“我當設嚴刑峻法以待之!”石越寒着臉說道。“刻剝之事,自然難免,但只要查出一個,便抄沒家產,發配往歸義城。更何況,便是十五貫也夠用了,一個低等廂軍,每年的薪俸是四貫左右,也可以拮据維生,十五貫在湖廣四路,既便維持一個五口之家的生活,都不是問題。”
“若然如此,甚善,但只怕嚴刑峻法,不能不惹來議論。更何況還有更多的矛盾,移民原籍官員故意阻撓怎麼辦?荊湖南北路又不是無人之所,若當地人說那地是他們的,又要如何?”蘇轍對這樣太大的計劃,始終不是很樂觀。
“除所開墾熟田之外,一切山林河澤,皆是官產!移民之前,我要請求皇上下令,命令湖廣四路編戶自報財產,他報多少,朝廷信多少。以後便按這個收稅。等到移民之時,朝廷就按所報之數,計算其地產。如果屆時有人忽然又多出了許多田產,那麼他的總額在一百畝之內,朝廷就既往不究。若超過一百畝,那便怪不得朝廷了。”
“這……”
“湖廣四路,在朝廷裡沒有什麼力量可言。對朝廷有影響力的家族,沒有一家在這四路有什麼了不起的利益的。何況有上百萬的北方百姓從中得利——許多北方籍、四川籍的官員從公從私,都會支持,而許多官員也多了中飽私囊的機會,若從這些方面想,我倒是並不擔心會有過大的阻力。我擔心的,是朝廷的財政,能不能支持這個計劃?”蔡卞心裡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石子明與王介甫的區別,就是石子明拼命花錢,王介甫拼命掙錢;若再加上司馬君實拼命省錢,實在可以並稱三絕。”
“財政的問題,我們等會再談。”石越把玩着手中的玉如意,不急不慢的說道:“我們首先可以達一個共識,如果不考慮財政的因素,移民開發湖廣四路,是完全可行的。而且,如果執行得很,四五年之後,就能見大利。諸位是否同意?”他的目光掃過衆人的臉膛,蘇轍與唐棣點了點頭,蔡卞卻遲疑了一下。
石越注視蔡卞,微笑道:“元度還有何意見?”
蔡卞見石越問到,便笑道:“參政,下官以爲,廟算者,未算勝,先算敗。參政何不說說如果失敗,會有什麼後果?”
石越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說得好,正當如此。”他轉向陳良,道:“子柔,不如你來說吧。”
陳良應了一聲,微一欠身,道:“蘇大人、蔡大人、唐大人,參政與在下等議論之時,以爲如果移民開發計劃失敗,所導致的後果,大約以下以種:最壞的狀況,國庫六千萬貫,甚至更多的錢白白花掉,收不到一分成效,移民過程中移民與官員,移民與本地百姓衝突不斷,不斷髮生流血衝突,甚至引發小股叛亂,同時,各蠻夷部族因爲被移民的開發所刺激,矛盾激化,起兵叛亂。朝廷在財政癱瘓的情況下,不得不增加稅收,組織軍隊平叛,整個大宋,因此陷入十分困難的狀況……”
他說到此處,見蘇轍與唐棣臉色都爲之一變,忍不住安慰道:“這個似乎不用過於擔心,這種狀況,只是組織者能力過份低下,纔有可能發生。我們認爲這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爲我們不是一次性的大規模移民,也不會是無序的移民,所有的過程,必須是有組織的,比如分幾年來達成這個目的,每次移民的規模,移民的目的地,都會謹慎規劃。我們事先要對一些州縣進行調查,分析每個州縣大約最多可以接納多少移民,然後只移民最大可接納數的六成。這樣,就儘可能的緩解了移民與本地居民的衝突。再善擇官吏,加強監督,也可能減少移民與官員的矛盾……”
“那麼與蠻夷呢?”唐棣忍不住問道。
陳良面無表情的說道:“讓山中蠻夷下山,成爲編戶,蕃漢雜居,本就是移民的主要目的。我們儘量避免衝突,如果諸夷接受教化,朝廷也一視同仁,以華夏待之。實在不可以避免的衝突,則自有軍隊進剿。同時,參政也認爲,可以在水源上游,湖澤周圍,劃定一些山林,禁止開墾。諸夷願意遷徙,朝廷當優容之。而且,我們也相信,移民與諸夷的關係,是可以處理好的,因爲移民會帶過去更先進的技術,與諸夷有更多的交易,只要他們不襲擊移民,朝廷會一如既往的優待他們。”
唐棣聽到陳良這冠冕堂皇的話語,心中一凜,移視石越,卻見石越竟似一尊雕塑一般。他知道一旦移民,的確也會有漢蕃取長補短,互相交好的事情發生,但是隻怕更多的,還是血腥的衝突。越往南,這種衝突必然越明顯。因爲很多耕地的開墾,一定會侵犯到蠻夷的傳統領地。唐棣猶豫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道:“子明,若真如此,多殺傷仁,不可不慎。”
石越苦笑道:“一般的州縣,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只要朝廷嚴令縣官不得欺凌蠻夷,視爲子民,則這個問題不難解決。但是在一些羈縻州,只怕避免不了軍隊的出動。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狀況,朝廷也自會慎重,儘量用撫不用剿。兵者兇器,不得已而用之。”
陳良見衆人不再質疑,便繼續說道:“次壞的狀況,是雖然多有挫折,但是移民總算進行,而南方也得到開發,但是移民卻給朝廷背上了巨大的財政包袱,朝廷不斷追加費用,財政十年之內,都處於極度困難中。萬一有何天災人禍,或者朝廷支持不下去,半途而廢,就導致前功盡棄。”
蔡卞臉上有驚詫之色,他顯然沒有想到這個狀況石越已經事先想到。“在下最擔心的,就是這種狀況。”
“這個辦法,可以用計劃性移民解決。嚴格控制移民的數量,可以有效解決這個問題。比如,執行的第一年,移民五萬到十萬,移民限制在某幾個州縣,發現問題,可以及時解決。而且若真有什麼大的後果,朝廷也可以及時抽身。一年之後,第一批移民基本可以站穩腳跟,則第二年可以適當增加數量。如此進行,朝廷在前五年內雖然要花上一大筆錢,但是分開支付,卻並非不能承受。當然,我們還有另外的輔助性措施……”
蔡卞想了想,說道:“這個辦法果然有用。但是下官還是認爲,再怎麼裁減,移民與修路浚河的費用,都是目前朝廷的財政無法支持的。其付出的巨大顯而易見,但是將來得到的東西,卻極不確定——單靠移民們能給朝廷增加的稅收,豈碼要一百年才能補償回來。”
石越笑道:“元度,賬不是這麼算的。如果移民成功,其利甚大。首先,大宋糧食產量必然顯著增加,百姓生活水平能得到好轉。史上最富庶的時期,都是糧價最低的時期,開元十三年,東都鬥米十五錢,青、齊五錢,粟三錢,以致於玄宗要擔心穀賤傷農,特意收購糧食,以求提高價格。這樣的盛況,已經有三百五十多年不曾見了。根據杜佑的估計,天寶年間的實際戶數最少有一千三四百萬。如此全國的人口大約爲六七千萬,與本朝相當。其耕地面積約在800萬頃至850萬頃之間,略高於西漢時的最高墾田面積。而本朝,治平年間,墾田數僅四百四十萬餘頃,比本朝天禧年間尚有則猶不及……”
蔡卞笑道:“參政,這只是收賦稅的田地。本朝墾田數,有人認爲,可能達到三千餘萬頃,或者有所誇張,但遠過唐朝則是肯定的。否則王介甫相公就不會那麼着急想要括隱田了,若能使天下隱田皆收賦稅,則朝廷一朝可富。”
“非也,非也。有隱田,必有隱戶。依朝廷之統計,則唐朝全國戶數最多是天寶年間,不過891萬餘,口5291萬餘,又要少於本朝了。況且,天下隱戶、隱田,根本不可能計算清楚,歷朝歷代,無不如此。爲政者計算得失,不可怕百姓佔便宜,而須懼百姓吃虧。故我以爲,這隱戶、隱田,竟可不計。本朝糧價不能達到天寶年間的水平,必有原因。究其因,還是產量不足——而本朝畝產量明顯超過唐朝,特別是江南地區。因此我認爲,本朝要麼是人多,要麼是地少。人多則平均每人所佔地少,所以究其原因,還是地少。”
蔡卞想了半晌,方點了點頭。
石越繼續說道:“因此開發南方,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只要採用更進步的農耕技術,南方畝產高於北方,是很正常的。北方普通畝產一石,南方就可以達到兩石、三石,甚至四石。我甚至認爲,有朝一日,湖廣熟,天下足。”
蘇轍與蔡卞、唐棣對望一眼,心中半信半疑。又聽石越繼續說道:“第二個好處,就是可以緩解北方、四川兼併日熾帶來的矛盾。在工業與商業不能吸納大量勞力的時候,移民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朝廷與其等到災害來臨之時,將人召入廂軍,白白浪費糧食供養,還不如來支持移民,比較徹底的解決這個問題。依我看,解決了這個問題,就解決了軍隊日異膨脹的問題,減少不必要的廂軍供給,多出了給國家交稅的主戶,一進一出之間,利弊自現。”
蘇轍等人顯然都沒有想到這個層面的問題,須知當時廂軍之數,有四五十萬之多,是朝廷一個巨大的財政負擔,如果能夠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將節省下來的軍費,去供給移民生產開發之用,這一進一出之間,的確會是個巨大的誘惑,而且,蘇轍等人在一瞬間,也同時想到,將來裁軍,許多的廂軍安置計劃,也可以放進移民計劃中統一解決——將裁汰的廂軍以軍屯的名義,進駐羈縻州,那卻是一舉數得的事情。如果這樣算起來,雖然整個移民計劃的總開支高達三千萬貫到六千萬貫,但是果真成功的話,好處卻是非常明顯的。
石越見衆人神色,知道心中已然動了,他知道這個計劃,最起碼要說服身爲工部尚書的蘇轍,當下趁熱打鐵,又道:“第三個好處,便是將部分廂軍按編制開進羈縻州,進行軍屯。但是廂軍主要種植甘蔗等作物,生產蔗糖;同時可以燒製陶器,釀酒,甚至製藥——朝廷可以將這些東西通過海外貿易,賣給夷人,如果組織得好的話,軍屯不僅不會成爲朝廷的財政負擔,反而會成爲一個巨大的財源。它也可以對民間起一個示範的作用——蔗糖、美酒、中藥,不僅僅可以滿足國內的需要,也能通過海外貿易帶來高額的利潤。”
蘇轍、蔡卞、唐棣終於被打動了,他們三人都知道蔗糖在海外貿易中的驚人利潤,而酒與中藥——他們此時還不知道石越口中的中藥,根本不是他們以爲的藥材那麼簡單,但是饒是如此,他們也相信的確可以帶來巨大的收益。只要有一個機制保證廂軍能心甘情願的進駐湖廣四路的偏遠之地,並且削減廂軍進行軍屯時稍稍謹慎一點,那麼石越所勾畫的東西,絕對是可能實現的!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石越與陳良繼續介紹了移民計劃的好處與可能出現的弊端,又大致講了一下如何步步推行的問題,然後從移民計劃的基礎上,再重新說起南方水陸交通網的構建與步驟,終於贏得了蘇轍等人的首肯。
“一旦計劃推行,我將向陛下推薦元度爲工部屯田司郎中,毅夫爲屯田司員外郎,主要負責移民開發事務。民屯軍屯,一應總之。元度精細謹慎,毅夫沉穩至公,必能爲大宋日後的盛世,定下堅實的基礎。”石越注視蔡卞、唐棣二人,目光中充滿了期望。
蔡卞與唐棣微微一笑,心中也甚是激動,特別是蔡卞,不過二十歲出頭,一旦升了屯田司郎中,就是正五品下的朝廷大臣,服緋帶銀,其任命也將由尚書省政事堂發出,而不再歸於吏部管轄——許多人在官場上沉浮一生,也未必能跨上五品這道坎,他當真稱得上青雲直上了。唐棣對於蔡卞居於其上,倒也並不介意。他與蔡卞同年進士,蔡卞名次便在他上,後來一同協助軍器監改革,蔡卞的能力他也是親眼目睹,知道遠在自己之上。因此石越不推薦與他關係親密的自己,而是推薦蔡卞爲屯田司郎中,寄以重望,唐棣反倒覺得石越有識人之明。當下二人齊聲說道:“必當竭盡所能。”
蘇轍目光在《天下郡縣圖》上停留良久,悠悠說道:“子明,我自然全力助你此事。但是此事要通過朝議,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尚書省韓、呂二相,馮、司馬二參政不首肯,衆給事中不同意,皇上不下定決心,終究只能是紙上談兵。”
“子由說得甚是。萬事剛剛開始……”
“去說服司馬君實吧,若能說服司馬君實支持你花這筆錢,那麼以馮參政與子明、君實的交情,自會同意。呂吉甫相公雖然態度難料,但他是樂於生事的人,未必會很反對。韓相公也不能說服——如此,至少能取得尚書省的同意。”
石越苦笑着點點頭,他也知道司馬光是必須要說服的。但是這件事情,卻必須先讓皇帝知道,這政治上必須做出的姿態。他需要皇帝對於他的計劃有一種參預感。
※※※
熙寧八年重陽佳節。
此時大宋朝野所關注的焦點,毫無疑問是遼國已經漸漸明朗的內戰與即將開始的省試。遼主耶律浚控制了中京道、東京道、南京道等遼國最富庶的地區,以大義之名,舉兵十五萬,準備進攻佔據上京的耶律伊遜。但是爲了防止宋朝趁火打劫,以及遲遲不肯表態的西京留守楊遵勳,耶律浚不得不分兵十萬,監視這兩股勢力。而耶律伊遜則在上京道糾集了約八萬契丹軍、十二萬各部族軍隊,指責耶律浚弒父,另立了一個叫耶律阿剌的三歲宗室爲君,自稱總北、南樞密院事兼天下兵馬大元帥,與耶律浚對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雙方勢均力敵,耶律浚控制的三京道內,有不少耶律伊遜的死黨,以及懷疑耶律浚弒父而心懷兩端的人,他還要擔心着宋朝與楊遵勳的進攻、東京道諸蠻族的叛亂;同樣,耶律伊遜部下,不僅有許多部族完全是被脅迫、或被引誘而來,而且也有許多的契丹貴族,心裡向着耶律浚,卻不得已而臣服於耶律伊遜。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都不敢冒然接戰——耶律浚擔心一旦遠離中京,楊遵勳就趁機攻其後背,腹背受敵;而耶律伊遜卻也不敢遠離上京,他擔心自己一走,上京立即就被同情耶律浚的人控制,到時候只怕二十萬部下會作鳥獸散。
雙方都希望楊遵勖的態度能夠明朗化。現在楊遵勖已經被耶律伊遜封爲楚王、北樞密使,而在耶律浚這面,也已經是宋王、北樞密使。與此同時,從西夏到宋朝,都不斷有使者來往於西京大同府,遊說楊遵勖歸附,西夏太后開出的價碼是代王、中書令、都統軍;而趙頊的許諾則是排名第一的泰寧節度使、中書令、世襲衛國公。但是無論怎麼樣,楊遵勖就是不肯表態,只是操練士卒,徵集糧草,勤修武備。若非覺得過於不可思議,簡直讓人懷疑他也想插上一腳,自己做遼國皇帝。
而大宋國內,三年一度的大比也拉開了序幕。趙頊一面下令邊境修繕守備,監視遼國的動向,同時下令諸作坊大批量生產霹靂投彈,軍器監全面推行標準化生產;一面不得不暫時轉移一部分目光,來關注省試的公平進行。但是最讓趙頊關注的,卻還是蘇轍與石越共同提出來的一個龐大計劃,這個計劃說到底,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一、從黃河以北諸路、四川移民五十萬丁(戶)至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西路。整個計劃分五年進行:第一年移民五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路南部地區;第二年移民十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南路;第三年移民十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路;第四年移民十二萬丁(戶),主要是荊湖北、南路、廣南東、西路;第五年移民十三萬丁(戶),主要目的地荊湖北、南路、廣南西路(包括崖州)。如此,第一年的移民計劃,最低投入是三百萬貫;第二年、第三年則是六百萬貫;第四年是七百二十萬貫;第五年是七百八十萬貫。這個計劃中,還包括軍屯的計劃,計劃在五年內,調撥十五萬被裁汰的廂軍,進駐四路。
二、交通網計劃:第一步修葺溝通南方各主要城市的官道、水道;首先當然是修葺從汴京到廣州的官道;以及建設幾個海運港口;然後再從衡州修葺一條通往桂州、邕州的官道,從潭州修一條通往洪州的官道,以及修葺京南西路的官道,加強汴京與四川的聯繫等等。整個計劃中,主要官道、水道、港口的修建,就有三十餘條,其總費用高達數億貫!而且這不是全部的計劃,凡小城市、小水道的建設,溝通,都詳列名目……全部計劃執行完畢,需要七十年至一百年。平均每年的投入,不低於五百萬貫!
三、建立傳驛網。遍佈全國的傳驛網將分爲官辦與民辦兩個系統。
趙頊被這個計劃徹底給嚇住了——每年由本不寬裕的國庫投入至少一千萬貫進行如此龐大的開發計劃,而且要持續五年,五年之後,每年還要往上面投入至少五百萬貫!趙頊最初的一瞬間,覺得這個計劃簡直就是瘋狂。他存下來錢,是爲了開疆拓土的!如果這樣花下去,又能經得住幾下花?五十萬移民計劃如果成功,自然每年帶來的稅收也有二三百萬左右,但是相比要花掉的錢,這點收入實在太缺少誘惑力了。除非按照慣例,強行徵發民夫,那麼國庫倒的確不要爲止花掉一分錢,或者按兩稅法的基本精神,“量出爲入”,增加稅額?——趙頊絕不想成爲亡國之君,如果果真那樣做,絕對是亡國之前奏!
趙頊覺得整個計劃,唯一讓他心動的,就是讓廂軍去軍屯。按着石越的計劃,十五萬廂軍的軍屯,每年爲國庫增收一二百萬貫,絕對不是難事。而且還能省掉對這部分廂軍的開支,一進一出之間,相差就達到四五百萬貫了。趙頊的確很讚賞這個想法。
但是對於這個計劃,石越似乎另有一套理論。趙頊想起了那天石越與司馬光在他面前的辯論……
※※※
“陛下,臣堅決反對這個計劃。這根本就是引導大宋走向亡國!”司馬光一如既往的沉穩,但是語氣卻是無比的堅定。
“陛下,臣卻以爲這是大宋真正繁榮必須付出的投資。”石越雖然針鋒相對,但是語氣始終保持從容。他似乎不願意激怒司馬光。
“隋煬帝的確爲大唐的繁榮打了基礎。所謂爲王前驅,便指今日之事。如今國庫每年的收入,雖然也有一億貫、石、匹,折算成銅錢,約合六千萬到七千萬貫,但是開銷用度驚人,儘管陛下即位以來財政好轉,但每年能夠節餘的錢,也不足六百萬貫。這些節餘,要防備邊境之用度,災害之發生。若按蘇轍、石越的建議,則所有節餘全部花掉尚且不足。若是一年,或者還可以勉強節約,但是整個計劃,短則五年,長則七十年甚至一百年,國庫如何承擔得起?如此,按例朝廷不得不增加稅收,然而百姓的負擔已經很重,如何可以再加稅?且修路開河,是強徵勞役?還是僱工進行?強徵勞役,則有官逼民反之虞,陳勝吳廣之事,指日可待!若是僱工進行,則國庫又從哪裡去找出來這筆錢?朝廷處處要用錢,臣以爲這等事情,不如留待後世去做。”司馬光的分析,讓趙頊深以爲然。
“臣以爲並非如此。譬如第一年投入八百萬貫,其中三百萬貫的民屯費用自然暫時看不到回報,但是卻也沒有白白花掉。而只是朝廷將來自百姓的三百萬貫費用,又還給了百姓。從長遠看來,這筆錢是肯定能收回的。其中更有一百五十萬貫,百姓將用力役的形式償還。而修路的五百萬貫,臣非常同意司馬大人的觀點,以爲絕對不可以強徵民夫,而應當採用僱工的形式——如此,至少有十萬農夫從中獲益,如果我們控制好時間,整個工程只在農閒時進行的話,則無疑有許多的百姓增加了一筆額外的收入;而且,此外還有供給原料的許多工人,也會從中獲益。可以說,朝廷是用這種形式,將五百萬貫稅收還給了民間,而且還修葺了一條從汴京至廣州的官道——百姓們拿着掙到的這筆錢,又可以去生產,去購買,間接又可以提高朝廷的稅收,而官道的修葺,將節省許多的運輸開支,促進從廣州至汴京沿路的流通,於是不僅朝廷,包括百姓,也可以從中獲利……所以,臣以爲,剋剝百姓自然會導致亡國,但是如果朝廷採用一種溫和而寬厚的方法來進行這個工程,則官民都將從中獲益……”
石越這種經濟思想,無論是趙頊與司馬光,都是聞所未聞的。
趙頊沉思良久,才說道:“石卿所說,的確有讓人茅塞頓開之感。但是朕卻不明白,應當如何去計算這筆鉅額資金投入進去之後,間接又能給朝廷帶來多少收益呢?”
這樣複雜的經濟預測,一下子就把石越問倒了。石越顯然沒有料到皇帝會問這個問題,想了半晌,還是老實的搖頭說道:“陛下,要準確的預測這筆投入帶來的效應,給國庫的稅收帶來多少增長,臣暫時還無力做到。可能需要進行許多的統計、分析、計算,纔有可能做一些大概的預算。但是它本身能帶來一系列好處,卻是肯定的。”
趙頊沉默良久,道:“這件事關係太大,朕以爲需要慎重。”
“陛下英明。”司馬光接過話題,不知道是因爲石越並不是想要強徵民夫修路;還是石越的經濟新思維對他有一些觸動,語氣之中,司馬光已經明顯帶了幾分善意,“臣以爲這樣的大事,還是應當權衡利弊。如果不能準確預測可以獲得多少回報,就不顧國庫的實際情況進行用度,的確有可能造成嚴重後果。”
石越默然無語,他心裡依然相信,要從根本上解決宋朝一系列社會問題,要麼就要憑藉發達的工商業吸收大量的貧民與客戶,從而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進行分配;在沒有近代工業之前,則只能採用鼓勵傳統工業、商業發展,並且尋找新的土地進行農業開墾這樣多管齊下的辦法。如果沒有新的土地去吸收大量的勞動力,創造更多的財富,任何一切變革,都只能是治標不治本。除非他要徒勞無功的去學王安石方田均稅,向整個社會既得利益正面挑戰;或者去美洲找回高產作物種子,從而在有限的土地上創造更多的財富!湖廣地區的嚴重欠發達,可以說是上天留給石越最好的禮物。在耐寒高產作物出現之前,這裡幾乎是當時中國大地唯一的處女地。而最妙的是,在這裡,大宋朝廷的高官們既沒有什麼重大的利益,而四路的居民,對朝廷的決策也明顯缺少影響力,因爲移民過程中可以預見的主要矛盾,不過就是漢蕃矛盾。
但是這樣的巨大的工程,是需要很多錢來支持的。他甚至還無法效仿美國對西部的開發,中國人對鄉土的重視,湖廣特別兩廣被視爲“瘴癘之地”,足以讓絕大部分的人將彼處視爲畏途,因此移民的過程,既要誘之以利,也要有官府進行組織……再伴隨着開發南方的計劃,一筆龐大的開銷實在不可避免。
所以石越其實也能明白趙頊與司馬光的質疑與反對。雖然這個計劃,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它被朝野接受!
良久,忽聽到趙頊喚道:“石卿、石卿?”
石越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出神了。他慌忙欠身謝道:“臣失儀,伏乞陛下恕罪。”
“罷了。”趙頊揮揮手,問道:“卿還有什麼想法嗎?朕以爲,卿的建議中,軍屯一事,頗爲可取。”
“陛下英明。”石越心不在焉的答道。
趙頊似乎有點不忍心,安慰道:“卿不必灰心,待日後國庫存錢增多,未必不可以實行這個計劃。或者將修路開河的計劃與移民的計劃剝離開來,朕以爲可以讓朝廷好好討論一下。”
石越自然知道如果將兩個計劃分開來,移民計劃在財政上的阻力就要小很多,但是他認爲同時修路開河,好處非常的大,一方面無論是移民還是原來的居民,都可以部分吸納進工程中,從而轉移注意力,對於湖廣四路的居民來說,在農閒時若一天可以掙十文錢,已是了不起的收入,收入增加的同時,許多因爲移民而帶來的怨氣,就不會那麼熾烈;二來部分移民也可以從中再掙點錢,做爲再生產的資金;三來廂軍可以順理成章的順着官道進駐各個地方,不那麼引人注目;四來還可以促進物資的流通,防止人口涌入造成物價的上漲……
“所以,無論如何,我要找一條可以說服天下人的路子……”石越在心裡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