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烈武率雲騎軍第二營、第四營,押着近兩千名女直俘虜,以及百餘名小李莊
百姓,馬不停蹄,連策砧鎮都沒敢停留,一個時辰內,一氣跑了四十餘里,眼見着
遼軍並沒有追擊上來,才終於放緩步伐,從容前行。田烈武一面令部將重新勒束隊
伍—在如此的行軍度下,要想保持陣形幾乎是不可能的,倘若此時正好有一支
遼軍出現在田烈武部的行軍路上,哪怕只有一兩百騎兵,也可以輕鬆的擊潰這隻部
隊,但若非是的確遇到了極大的危機,田烈武亦不會如此冒險。當他們跑完這四十
餘里路後,雖然遠離了危險,但同時隊伍也變得混亂不堪,數百名騎兵找不到自己
的編隊,幾乎每個指揮使都現自己有部下掉隊不見了一好在女直俘虜與百姓大
都跟上了隊伍,並未造成太大麻煩—除了疲憊不堪、以及百多名俘虜與二十多名
百姓“失蹤”外。
不過雲騎軍恢復編隊的度也非常快,這表明他們的確是河朔禁軍之精銳,平
時並沒有怠於操練。經過一小陣混亂後,他們又恢復了隊形,保持着隊列行軍。田
烈武並沒有下令讓騎兵們下馬,以節省馬力,他們只是換騎了一匹戰馬,簇卯5然是
騎馬而行。二,
這其中自然有很大的原因是爲了防範女直俘虜。在剛剛那一個時辰的急行軍
中,大部分的女直俘虜是不可能明白生了什麼事的,他們只會莫名其妙的跟着疾
行,即便看着宋軍的隊伍出現可乘之機也極難把握住機會。但當大軍行進的度放
緩之後,慢慢的,他們就會明白過來,在這個時候,田烈武便絕不會給他們機會。
這正是田烈武所擅長的。他知道利用敵人的心理把握好時機。他也許摸不透耶
律信、韓寶這些人的心思,但對於普通士兵的心理,卻一清二楚。蠻夷與中華不
同,對田烈武而言,他自小就耳濡目染,深信蠻夷是不講信義的,狡詐無常,而
且,這也是事實—對“蠻夷”來說,投降固然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但同樣正常
的,還有他們的降而復叛、叛而又降。女直剛剛迫於形勢投降,但若被他們抓住破
綻,他們就會毫不猶豫的反咬一口。而一個難堪的事實是,無論是大宋還是契丹
都會默許、甚至鼓勵這樣的事情。無論表面上說得有多好聽,無論女直與契丹有多
少恩怨,而與大宋又有多少好感,只要契丹隨時可以毀滅他們的部族,若非被逼到
絕境,女直永遠不可能站在大宋一邊。
田烈武對此有着清醒的認識—向他投降的,是一羣必須時刻加以防範的狼。
儘管他們此時看起來全都疲憊到了極點,但田烈武從來不會低估敵人吃苦耐勞的能
力。
恢復秩序之後,田烈武馬上讓人將阿骨打帶了過來,並給了他一匹馬,讓他與
自己同行。
他有很多問題想問阿骨打,不料卻是阿骨打先開口問他:“爲什麼?”
田烈武愣了一下,馬上笑道:“攻守異勢,不得不如此。我這區區五千馬軍
便是堂堂正正交鋒,亦絕不可能是韓寶數千先鋒軍之敵手,我本想敵明我暗,打他
個錯手不及,再借助地形之利,佈陣之便,令他難以施展,一舉擊潰此強敵,至少
麼令其銳氣大挫。韓寶北國名將,一朝有失,契丹士氣將大受打擊,冒冒險也值
得。誰料得誤打誤撞,反變成我明敵暗,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倒是坦白磊落,直承雲騎軍之戰鬥力遠不如韓寶部,但是阿骨打搖了搖頭
仍是直勾勾的望着他:“在下問的是,陽信侯爲何要令那位神射將軍率一營之衆
冒險斷後?陽信侯既然知道韓寶先鋒軍之善戰,那是久戰疲軍,如何能當韓寶之
勇?這不是以卵擊石麼?”
田烈武頓時大奇,笑道:“大軍撒退,豈能不令人斷後。契丹騎術遠過我軍
無後軍之備,我軍到不了河間府,便將被韓寶擊潰於路上。”
“若是我來領軍,必誅殺降兵,以防萬一之變,棄百姓於道路,以緩敵勢,然
後兵分三路,廣佈疑軍,從容退軍。”阿骨打倒也是個磊落之人,坦然道:“兵越
少、行軍越快,又無降卒百姓之累,大軍行動更加迅捷。我料定韓寶絕不敢分兵來
追,最多隻會追擊一路。就算真令他追上一路,損失亦會遠遠少於現在。而且亦有
可能韓寶不敢追窮,或者追不上,又或者其窮追之時,過於深入,露出破綻一我
以爲,田侯不可能看不出這些!”
田烈武望着一臉認真的阿骨打,一時愕然:“你是讓我殺了你們麼?”
“我想知道,爲何一裨將能知之事,而田侯不爲?”阿骨打迎視着田烈武的目
光,“用兵之道,再善戰之名將,亦無必勝之法,再英勇之軍隊,也沒有不敗之
術。能令自己有機會將損失減至最少,又能有機會令敵人露出破綻,這樣的機會
爲何明知而不爲?”
田烈武幾乎是啞然失笑,“你還真是真不怕死。”
“我向田侯投降,並非是我怕死。”阿骨打淡淡回道。
這倒是田烈武毫不懷疑的。他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蠻夷領,的確有一種與衆不
同的氣質。這讓他沉默了一會。
“因爲我不是那種將領。”田烈武最後輕聲回答。
“嗯?”阿骨打顯然沒有聽懂。
“將領有許多種,我聽說過,優秀的將領,眼裡只有勝利。他們會用一切的手
段,去追逐勝利。”田烈武解釋道:“但我不是一個優秀的將領。”
“除了勝利,我還看重很多東西。”田烈武望了一眼阿骸,後者顯然並不理
解他的想法,但這沒什麼好奇怪的,“一旦開始打仗,我們總會不得不放棄、失
世婚《??》 去。有些事情我一開始以爲我不會做,但最後我不得不做。比如若是耶律信南進莫
州,我便只能坐視友軍被圍而不救:若是韓寶攻打束城鎮,我便只能坐視百姓受戮
而不救一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生,而且會越來越多一”
阿骨打完全無法理解田烈武的想法—這於他,只是理當所然之事。
“打仗就是讓你不斷背棄自己的原則。你方誓票與袍澤同生共死,最後你只能
袖手旁觀袍澤去死:你方誓票保護百姓,最後一”田烈武平靜的敘說着,“我們
只能在不得不背棄之前,儘可能的堅守。”
“我知道你爲何投降。”田烈武轉頭望着阿骨打,“你並非怕死。同樣,我相
信我的部下也不懼死。”
“我的確令他們陷入險境,但是,當戰爭開始以後,武人總免不了有戰死的可
能。區別武人高下的,是他們爲何而陷入險境?是不是爲了值得的理由去戰死?”
“我瞭解我的軍隊—無論是打勝仗還是吃敗仗,都改變不了什麼。但河朔禁
軍若肯爲了不殺俘虜、保護身後的百姓、袍澤而去面對強敵,河朔禁軍便脫胎換骨
了。”田烈武肯定的說道:“縱然我本人不是優秀的將領,但我的雲翼軍,會比西
軍更精銳。”
小李莊以東。
張叔夜策馬回到陣前,與李昭光迅的糾集起疲憊、興奮交織的雲騎軍第一
營。第一營的將士們還在興奮的清點着東面戰場,偶爾有人在死去的女直人身上
現刻着自己名字的箭枝,立時出興奮的喊叫聲,書記官則認認真真的記錄着戰果
—他們不再在陣前立即放賞格,這對河朔禁軍來說,便已經是一個巨大的變
革。也有許多的騎兵現了第二營與第四營的離去,但他們大多隻是疑惑的看看
並沒有覺察到氣氛已經生變化。不過,在張叔夜回到陣前時,大部分的武官與一
小部分士兵,已經覺察到了東邊的敵情。他們很快呼喚起同伴,在李昭光的命令下
達之後,第一營迅的恢復了陣形。
張叔夜驅馬來到陣前,臉色沉肅。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生什麼。
“諸君!方纔我們奇襲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女直人!此時,契丹的先鋒軍
契丹最精銳的馬軍,正從東面向我們攻來。田侯有令,令我們第一營斷後!”
張叔夜瞪大着眼睛,環顧部衆,厲聲說道:“今日之事,敵強我弱!吾在樞
府,曾聽人說,三千契丹先鋒,可破一萬河朔雲騎!吾不知是真是假,然吾輩既奉
命斷後,此戰便是有死無生!”
“本官與諸君相處時日雖淺,然願與諸君以信義交生死。此戰不必言賞格,若
能生還河間府,榮華富貴,與諸君共之!若戰死於此,能與諸君同赴忠烈祠,亦此
生快事!”張叔夜說得血脈責張,高聲道:“諸君,今日之事,吾不欲以軍法爲約
束。凡懼死者,此時下馬自行逃命,吾絕不爲難。欲從吾與李將軍赴死者,拔刃向
前!”
他話音落下,第一營陣中,一片死寂。
過了一小會,才聽到有人憤慈的問道:“田侯來俺們雲騎軍雖短,可待俺們不
薄。但俺想不明白—他爲何要俺們去送死?俺們退回河間府,契丹人未必追得
上。”
“大膽!”護營虞侯崔長慶鐵青着臉,跨出一步,幾個軍法官立時便要衝進陣
中,揪出那敢爲仗馬之鳴的人。
張叔夜卻揮了揮手,止住崔長慶,高聲回道:“問得好!今日軍前,不論軍
法。我可以回答你—爲何要是我們去送死?!”
“因爲—我們是雲騎軍!”張叔夜厲聲回道:“因爲,我們是雲騎軍!”
“欲生欲死,請諸君決!”
遲疑了一小會兒,有一個人鬆開了坐騎的組繩,丟下兵器,離開陣中。
軍法官們都騷動起來,崔長慶望望張叔夜,又望望李昭光,見二人不爲所動
揮揮手,止住了軍法官。陸陸續續,有一百餘人,離開了軍陣。
張叔夜始終一動不動。
河朔禁軍“聲名在外”,與其陣前潰逃,被韓寶一擊即潰,不如賭在此時。
而李昭光則是對張叔夜完全的信任,心甘情願的交出自己的指揮權。
讓張叔夜與李昭光都暗暗鬆了一口氣的是,他們的第一營,並沒有一鬨而散的
走*光。雖然走了一百多人,但其餘的人,始終堅立陣中,雖然許多人眼中有遲疑之
色,但並沒有離開。
而且,沒有一個武官離開。
張叔夜又耐心的等了一小會,見沒有人再離開,正待上前,卻見崔長慶驅馬過
來,向他示意。
他心中一驚,正擔心崔長慶要幹出令他前功盡棄的蠢事,方要阻止,卻見崔長
慶已經驅馬到了陣前,高聲命令道:“所有軍法官、執法隊出列!”~
七八十名虞侯、將虞侯、押官、執法隊,整齊的策馬出列。
所有人都驚疑不定的望着崔長慶,卻見崔長慶冷冷的環視了他的部屬一眼,沉
聲說道:“諸君聽好了!”
“方纔戰女直,咱們在最後面押陣。但待會戰契丹,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當
在全營的最前列!”
崔長慶的聲音不大,冷酷而無生氣,但云騎軍第一營,自張叔夜、李昭光以
下,都驚呆了。
“既然是有死無生,咱們軍法官與執法隊,便請在忠烈祠恭候諸位袍澤。”
張叔夜掩飾着心中的意外,咧地一聲,撥出佩刀,厲聲喊道:“諸君,忠烈祠
見!”
“忠烈祠見!”千百人的應和聲,響徹小李莊。此時的天空,竟然從雲中射出
一縷金色的陽光,照在雲騎軍的錦雲豹子頭戰旗之上,耀人眼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