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保慈宮。
高太后又望了一眼那一堆如小山一般高的未批閱的奏摺,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停下筆,將身子靠在椅背上,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已經記不清是從哪天開始,她感覺左眼看東西有點模糊,奏狀只要看久了,就頭暈眼花,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陣的刺痛。但即便貴爲太皇太后,對這眼病,亦只能束手無措——太醫們看了好幾次診,但結果卻是各說各的,聚訟紛紛。不同太醫開出來的藥方,幾乎是南轅北轍。太醫既然這麼不靠譜,高太后便避過兩府的宰執們,悄悄叫人找了幾個高僧想辦法,高僧們獻了個法子,要她一日念數十遍的什麼“光明咒”,念夠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奏效,高太后依法施行,如此也有許多時日了,但到目前爲止,亦是毫無效果。陳衍也私下裡派人找了汴京的幾個民間名醫問診,那些名醫亦是沒什麼好辦法,多數只說要患者“少用眼”,不可過度勞累,須多多歇息——但這個法子,即便是行得通,對高太后也不適用。這麼大的國家,有多少事情,需要她來裁決。她當然可以將大多數事情交給兩府處理,但她接過這個攤子不久,若一開始便如此懈怠,只怕時日一久,便容易被兩府架空,到時候再想收回權力,可就難了。在自己的權力得到鞏固之前,高太后一時一刻都不敢放鬆,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這樣纔不會被臣下欺瞞利用。
更何況,如今朝局還如此“熱鬧”。
二月七日,“鹽債敕”封駁案震驚朝野。政事堂一日三下敕令,門下後省一日三駁,政事堂旋即態度強硬,以事關重要,不容拖延爲由,次日便將“鹽債敕”交付廷議。
但是,對於“鹽債敕”的反對的規模,也是超出了高太后的預料的。僅僅二月八日一天之內,彈劾石越賣爵的彈章,便多達三十餘份。其中不乏重臣——御史中丞劉摯,便赫然在列。
二月十日,高太后在內東門小殿主持廷議,以劉摯爲首的反對者氣勢洶洶,十幾名待制以上的官員近乎威脅地表示,如若高太后贊同此敕,他們絕不再立身於朝廷之中。這些官員,要麼是親近的侍從,要麼位居要津,絕大多數都是所謂的“舊黨”,高太后也久聞他們的名聲,對他們頗有好感。
但當日廷議,司馬光、範純仁不惜引火燒身,公開替石越與“鹽債敕”辯護,這對朝中一些持反對意見的舊黨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雖然這些官員馬上對司馬光、範純仁也大加撻伐,但無論是誰,都明白此時此刻,高太后將做何選擇。僅僅在一日之內,高太后就迅速做出決定,罷樑燾、沐康,頒行“鹽債敕”。
“鹽債敕”雖然最終通過頒行,但風波卻並未就此停息下來本書轉載1??⑹k文學⑴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
十一日,那些發出威脅的舊黨大臣並沒有善罷甘休,紛紛上表,再次彈劾司馬光、石越、範純仁,要求朝廷取消成命。御史中丞劉摯更是請辭,自請出外。
高太后將這些彈章全部留中,又下旨勸慰劉摯。
但劉摯卻並不買賬,反而誓言絕不罷休。而除了劉摯外,其餘諸人也沒有任何就此收手的意思,有人怒而告病不出,有人鍥而不捨繼續上表辯駁,有人甚至跑去政事堂與司馬光、石越理論……
甚至連清議也不支持石越——清議反對的理由,與當初門下後省的理由幾乎相同。未入仕的讀書人,既堅決反對賣爵,更公然質疑朝廷的信用,許多人都擔心這不過是又一輪的巧取豪奪,或者說,爲以後朝廷的巧取豪奪,開了一個壞頭……
惟一的好消息是,據說自二月七日開始,界身巷交鈔的價格便在不斷地上漲——但高太后並不能明白那有何意義,她的內心中,反而更贊成劉摯在廷議中說的:“朝廷乃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商賈共天下!”
界身巷的什麼事,高太后是漠不關心的,激起士大夫與讀書人如此巨大的反對,纔是令她懷疑與擔心的。
然而石越卻似乎沒有半點動搖。而司馬光至少在表面上,是堅定地支持石越的。甚至政事堂內部,表面上也顯得很一致——原本高太后是以爲至少孫固會反對的,但這一次孫固雖未很主動地支持石越,卻也並沒有站出來帶頭反對,這令她十分的意外。這也是一個明顯的信號——不管石越用的什麼辦法,他至少成功地說服了他在政事堂的同僚。
既然如此,即使高太后心裡再懷疑、再動搖,她亦只能將這些藏起來。
僅僅在二月十五日,石越便頂着壓力,以政事堂的名義,公佈了發行鹽債的細節,以及王安石在杭州成立都提舉鹽債司之事。
對於反對者來說,這如同挑釁。
甚至有一些原本沉默的人,也站了出來,指責石越“弄權”。王安石早已前往杭州的事公佈之後,人們都明白了一個事實——石越對反對者毫無尊重可言。矛頭對準了石越,熙寧初年關於王安石的記憶,在許多人的腦海中,忽然再次清晰起來。人們相信這只是石越步王安石後塵的第一步。矛頭也對準了司馬光、範純仁——尤其是司馬光,雖然他在舊黨中威望猶在,多數舊黨或體諒他的苦心,或以爲他只是爲石越所惑,或者視情面而不忍相責,但依然有一些舊黨的“君子”,幾乎將司馬光視爲“言行不一”的小人,視爲理念的“背叛者”,還有人甚至將他與王莽相提並論——在一些激憤的舊黨心裡,石越只是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而司馬光,卻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而後者更加難以原諒。這可能是司馬光有生以來,個人遇到的最大危機。
一方面是以御史中丞劉摯爲首的舊黨諸君子對鹽債敕的反對,另一方面。卻似乎是還嫌朝野的局勢不夠亂,不僅舊黨、石黨中支持司馬光與石越的官員也紛紛上表爲馬、石辯護,許多新黨官員也不甘寂寞,許多新黨官員的奏摺,與其說是爲了支持鹽債,倒不如說是爲了藉此機會出一口胸中的惡氣,甚至一些奏摺中,試圖挑撥舊黨與石黨關係,從中牟利的意圖,根本不加掩飾。這些人打着支持鹽債的名義,對反對者大加抨擊,乃至冷嘲熱諷……高太后雖然對這些人深惡痛絕,卻又投鼠忌器——在表面上,她只能站在支持鹽債的官員這一邊,否則,事情將不可收拾。
而所有這些官員中,最爲活躍的,便是權知開封府蔡京。這個同時受到司馬光、石越欣賞的“新貴”,自任權知開封府後,便因封建之事,很快令得高太后不太滿意。而如今,更叫高太后感覺此人乃是“喜生事”之人——蔡京不僅極爲賣力地爲鹽債辯護,而且還公然抨擊門下後省制度!他接連上表,以爲門下後省制度,導致事權不一,貽誤國事,建議左右僕射兼任門下後省長官。
在高太后的心裡,蔡京的這個建議,倒並非不好。倘若兩府的宰相們,都是由她親自任命,她對兩府有着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權力,那麼,蔡京的這個建議,是可以考慮的。但目前的形勢,高太后卻是絕對不可能同意的,任何增強宰相權力的建議,她都不會去考慮。
高太后需要考慮的是,蔡京究竟是自己想拍司馬光與石越的馬屁,還是受了他們的暗示,來試探自己?本書轉載1⑹k文學⑴
但不管是何種原因,高太后此時都後悔自己最初的遲疑,即使只是蔡京想拍馬屁,她的批答亦應當強硬果斷,只有乾脆、不留餘地的駁回蔡京的建議,才能夠有效地阻止後面源源不斷地想拍司馬光、石越馬屁的人。
高太后也明白,有不少人當官,靠的便是揣摩上意。眼見着因爲給事中們,司馬光與石越惹上如此大的麻煩,以他二人如今的權勢,多的是人主動出頭,來替他們剷除後患。更何況,給事中本來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官職。
於是,她只是頭兩次批答時語氣不夠堅決,便惹來蔡京接連上表,而短短几日之內,竟然果真有官員應聲附和!
這又是一個教訓。
高太后閉着生疼的雙眼,在腦子裡草擬着批答的詞句。這一次,既不能傷了司馬光、石越的面子,又要叫蔡京死心,從此不再提起,用詞語氣。的確都頗費周章。
這一切,從應付亂成一團的朝局,到批答奏摺時的用辭,還有每況愈下的左眼,都讓她感覺到一種力不從心。高太后心裡越來越渴望找一個合格的幫手,但是,她心裡仍然還在時時戒慎恐懼着。她對任何臣下的依賴,都會成爲她致命的弱點。她也不想在她垂簾的時期,留下私人干政的話柄,外朝士大夫的力量如此強大,若果真在內朝中有私人干政的事情傳出,對她只怕不會有什麼好處。
但是,她到底只是個老婦人。
從大的方面來說,對於朝中政事,她需要諮詢意見——不僅是外朝的大臣們的,所謂兼聽則明,以大行皇帝之智慧,也要派遣內侍出去瞭解民情政情。而高太后不僅僅需要了解政情民情,還需要有人能站在她的立場,設身處地地替她出謀劃策。士大夫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出發點,許多時候,都與她相差甚遠。
從小的方面而言,她也需要有一人,能替她念奏摺,說明事情的原委,讓她的眼睛得到一些休息。也需要有人能根據她口授的旨意,寫成恰如其分的批答,如此,蔡京這樣的事情,纔不會重演……
她很盼望身邊有這麼一個人,能夠老實、規矩、聽話,不至於激起兩府與士大夫的反感,最好生性恬淡,也不會利用這種特殊的權力興風作浪。並且自己能夠可靠地加以控制,絕不至於脫離自己的掌控……
但是,儘管高太后心裡已經有了這麼一個人選,她卻難以下定決心。高滔滔不能這麼輕易就被眼疾打倒。
雖然有點力不從心,但高太后相信自己尚能克服。也許,念過七七四十九天光明咒後,我佛慈悲,真的能有神效呢?
想到這裡,高太后勉強又提起精神來,提起硃筆,細想了想,在蔡京的奏摺下面繼續批道:“……國初祖宗故事,給事不過寄祿之官,原不與封駁之事,先帝定官制,乃設後省瑣闥,省讀奏案,駁正違失……”
只寫了這麼幾句話,便覺手腕痠疼,又停下筆來,擡眼卻見陳衍正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因問道:“題目可要來了?”
“是。”陳衍連忙尖聲應道,趨步走近,將一份封好的文書,雙手呈到高太后案前放好。
高太后點點頭,將蔡京的奏摺合起來,丟到一邊,一面說道:“遲早需得修一座正正經經的貢院才成,各州解試還好,如今還可以騰出州學來,可堂堂省試,卻依舊……”
說到這裡,她不由得搖了搖頭。其時科舉雖然漸受重視,但自建國以來,大宋朝無論是解試還是省試,不僅時間還不是非常穩定,連之場所,都無一定之所。不論寺廟、廨舍,亦或是學校,哪裡房子方便,便借用哪裡的當成臨時貢院,進行。熙寧十八年的省試,便是在汴京的開寶寺舉行。而按照慣例,因爲皇帝駕崩,這一年將不會進行殿試,省試的名次,便是最終的名次。因此——亦是因爲此前那些貢生的“醉酒鬧事”事件——高太后對這次省試,也極爲重視。政事堂推薦翰林學士安燾知貢舉事,高太后雖然勉強接受了,但並不太滿意,又欽點了尚書左丞錢勰、副都給事中胡宗愈同知貢舉。
垂簾未久的高太后,對外朝的大臣,依然還處在一個慢慢了解的階段。她小心謹慎地提拔着有才幹的“正人君子”。高太后有自知之明,她知道真正德行兼備的士大夫,是不太可能成爲自己的“私黨”的。但她也並未想過要在朝中成立自己的私黨。只不過,任何時候,朝中自然都是賢能越多越好。而她親眼看準了的人,她會更加放心。
尚書左丞錢勰便是她親自拔擢的第一位重臣。此前一直在地方擔任轉運使的錢勰,出身名門,乃是吳越王錢氏之後。錢家在大宋,亦是世代顯貴,不僅其族中子弟屢尚公主,而且中進士或者開制科而歷任朝廷重臣者,同樣不勝枚舉。
對於高太后來說,錢勰的確是她易於瞭解的外臣。此人敏於吏事、廉潔剛正、堅決反對王安石之新法,而且最重要的是。錢勰還以博聞強記出名,亦頗有文名——自垂簾後,高太后最迫切的希望之一便是有一個自己可以信任的翰林學士……
因此,令幾乎是到尚書左丞任上履新的錢勰同知貢舉。亦是一舉多得,既是爲了保證省試不要出亂子,又可以給錢勰的履歷上,添上重重一筆。
至於胡宗愈,乃仁宗時名臣胡宿之子,系出晉陵名族,在熙寧初年便因反對新法,一直在州縣爲官,高太后點他同知貢舉。主要卻是因爲別的原因——因爲負責貢舉之官員,一旦選定,便要徑赴貢院,實行“鎖院”,直到奏名放榜,才能出院——所以,在“鹽債敕”封駁案爆發後,高太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這位聲望極高的副都給事中。以一個他無法反對的理由,“關”進了貢院中。
但即便安插了兩位同知貢舉,高太后依然還不是完全放心。雖然慣例上省試出題乃是內簾官的權力,可出於謹慎,高太后還是特意在引試前,遣人去要來省試的策論題目。因爲鹽債的事情,朝廷亂成這樣。誰也無法保證那內簾官不出什麼岔子,特別是其中還有一位副都給事中——她實在不希望有人藉着給省試出題的機會,再次激化矛盾。但她心裡還是有些忐忑的,如果胡宗愈拒絕給她題目,她又豈止是討了個沒趣而已?
幸好如此尷尬之事,並未真的發生。
一旁的內侍此時已小心地將文書啓封,然後遠遠地退到一邊。高太后從中抽出一張紙來,又瞥了一眼殿中,眼見不可能有人能看到紙上的內容。這才緩緩地打開。
遠遠地站在下首叉手侍立的陳衍,這時也不禁悄悄擡起一點頭來——雖然明知道不可能看到任何東西,但是那畢竟是一張主宰着數以千計的讀書人命運的紙——他看見高太后的視線落在紙上,然後……僅僅在一瞬間,他看見高太后的臉色,便那麼凝固了。
過了半晌,他才見高太后擡起頭來,臉上的神情,非常的難看。
“召韓忠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