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石越將樞密院發來的文書丟到公案上,長嘆一聲,半晌無語。
這一天是熙寧十三年的冬至,宋人三大節之一。每年到了這一日,宋人無論貧富,都要更易新衣,祭祀祖先,彼此饋送禮物。所以,儘管從早上起就下起了大雪,但長安街頭,來來往往的車馬行人,卻依然是絡繹不絕。家長也任由小孩子們穿着新衣,在街坊間堆起雪人,呼喊追逐打鬧,決不制止。如若不是街上到處都是身着軍袍便服的禁軍將士,善忘的人們幾乎已經記不起戰爭還沒有結束。
但石越與他的僚佐們,卻無法享受這一切。
就在這一天,石越接到樞密院的通報:歸來州乞弟反!
“呂惠卿!呂惠卿!”石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着這個名字,此時廳中只有李丁文與侍劍在,他可以暫時放縱一下自己的情緒。
李丁文端起茶,送到嘴邊,旋即似想起什麼,又放下來,道:“我記得何畏之是歸來州人……”
石越擺擺手,苦笑道:“乞弟不值一提。”
“那?”李丁文不禁怔住了。
石越從厚厚一疊文書中檢出一份來,遞給李丁文。
李丁文接過來打開,原來是一份與樞府文書一道發來的邸報,他只略略掃過,臉色立時變了。
“這……”
“乞弟在京師以眥睚殺人,潛回歸來州,抗拒官兵追逋,進而叛逆,這根本不過是小事一樁。歸來州雖遠,朝廷要誅此小丑,亦不是甚難事。”石越顯然沒有將乞弟放在眼裡,事實上他早已淡忘了自己曾經見過乞弟此人,“但呂惠卿……呂惠卿……哎!這實是要逼人造反!此策若行,自此西南無寧日矣!”
在這邸報之上,有一份呂惠卿的奏摺全文。呂惠卿以歸來州乞弟叛亂之事,大做文章。認爲這件事情證明了石越之前的“懷柔”之策失敗,他要八路中文求朝廷發兵平叛,斬乞弟以正法紀,並且認爲宋廷不應當只滿足於石越建蕃學等懷柔的策略,而應當借乞弟之事立威,然後要將天下所有的羈縻州逐步變成普通的州縣,將不納稅不服役的蠻夷,變成編戶齊民。如此,宋廷可以變相的開疆闢土,增加土地、人民與稅收。
換句話說,這是宋朝版的改土歸流。
石越當然知道“改土歸流”的後果是什麼:一波又一波的叛亂,無止境的用兵,還有無意義的殺戮。
無論哪一樣,都是石越不希望看到的。在平定西夏之後,宋朝應當有至少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鞏固、消化目前的成果。歷史上有多少帝國,都是在無止境的急速擴張中崩潰的,他可不願意宋朝重蹈覆轍。
帝國的疆域,也絕非越大越好。
南方遲早要鞏固,要改變,但是不必通過這種激進的手段。
雙方的代價都太大了。
軍事手段無法避免,但是必須慎重。寧可多用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的時間,進行慢慢的影響。畢竟,他們對宋朝既無敵意亦無威脅。畢竟,那些人也是自己的同胞。
“呂惠卿無非是想爭寵固位而已。”李丁文並沒有石越的那些感慨,他一眼就看穿了事件的本質,當宰相的,比功勞不是比誰砍的首級多,而是看誰倡議推行的政策更成功,更能被皇帝賞識。征伐西夏,石越之功肯定大於呂惠卿,呂惠卿藉着機會,在西夏戰事將定之時,拿西南夷開刀,也不失爲固位爭寵之良策。“眼見平定西夏這種不世奇功落到公子手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嫉妒。他們見着公子屢戰屢勝,便以爲西夏尚且如此,西南之蠻夷豈足平哉?朝廷與西南蠻夷不是沒打過仗,章惇收峒蠻、熊本平瀘夷,薛奕在海外,何嘗不是徵收貢物賦稅?呂惠卿亦不是不知道這會招致叛亂,他乃是有恃無恐!若果真能將那些蠻夷變成編戶齊民,這功勞亦不在公子之下。”
“這怎可一概而論?!”石越憤然道,“這根本是個泥潭!”
“皇上未必會這麼想。以我大宋之兵勢,而今又有幾人會將西南蠻夷放在眼裡?”李丁文語帶譏刺,“何況薛奕在海外一帆風順,憑什麼到了國中就會有波折?更何況,呂相公此策一定,未曉得讓多少人看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但如今西夏未破,豈可兩面用兵?”
“公子但謂‘西夏未破’,不曉得他人看來,卻是‘西夏大定’。況且這是乞弟先叛亂,非是他們逼起叛亂。”
石越雖然知道李丁文說的都是此時的人心,但卻依然無法釋懷。他默然良久,方沉聲道:“無論如何,我定會上疏反對。國庫本來就並不寬裕,西南用兵,卻是個無底洞。”
“我料斷不會有用。”李丁文毫不留情地潑着冷水,“當此之時,人人能看到的,不過是西南易定耳。況且公子若上疏,惟有更遭人嫉恨,難道天下之功,只許公子立得,不許旁人立麼?”
“司馬君實……”
李丁文苦笑着,將邸報遞給石越,“公子看看邸報下面那一段……”
石越接過來讀時,便覺腦袋嗡地響了一下。“司馬君實告病?!”
“千頭萬緒,多半是被累倒的。”李丁文搖頭道:“司馬君實告病,文彥博孤掌難鳴。他將這些發給公子,自然有他的用意。但文彥博老矣,且畢竟是樞密使,豈能干預尚書省之事?而其餘的朝中大臣,能看到呂惠卿之策會激致叛亂的不少,能看到西南叛亂不易平定的,如今卻是少之又少。而今雖然連平乞弟之軍都尚未出然,但大宋的一隻腳,卻是已經踩進這泥潭中了!”
“且盡人事,聽天命吧。”石越捏着那張邸報,指甲幾乎將紙背掐透。他自然會上疏,但是他也明白,他遠在陝西,想要改變一個由宰相力主推行的政策,其希望微乎其微。
“朝廷對乞弟用兵,可能亦會等到春季……”李丁文沉吟道。
石越不由得眼睛一亮,彷彿看到了一線希望。若能早定西夏之事,在朝廷明頒詔令之前回汴京……但他隨即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西夏又豈是“早定”兩個字可以輕易解決的?
“且看耶寅回報罷。”
興慶府。某處。
耶寅低着頭,跪在暗紅的地毯上。十步以外,秉常坐在一張鋪着虎皮的大椅子上,打量着這個從宋朝歸來的年輕人,葉悖麻的兒子。
在一個多月前,秉常設法繞開樑太后,向石越派去了密使,希望能夠了解石越的底線,看看是否能夠與宋朝達成和議。戰爭絕無勝利的希望,這一點秉常已經瞭解得清清楚楚,但是,無論如何,他也要盡最後的努力。
一個多月以後,密使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人。
這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葉悖麻的兒子,也是石越的“幕僚”。據說,這個耶寅是主動求見石越,要求隨密使回來面見自己的。出乎秉常意料的是,耶寅一見到自己,竟然是以臣禮參拜。
“你便是耶寅?”
“臣。”
“令尊是葉悖麻?”
“正是先父。”
簡短的對答之後,秉常沉默了一會。
“葉將軍殉國,是國家失一棟樑。”秉常感慨地說道,所謂“國難思良將”,秉常的確很困擾於人材的凋零。“你是在西平府城破之時被俘,而後入石越幕府的?”
“陛下明鑑,臣苟且偷生,不過負國恨家仇,欲有所爲也。”耶寅咬牙道。
“我聽聞石越爲人精細多智,你又如何入得他幕府?”秉常狐疑地問道。
“行大事者,欲招攬人材,不宜過於挑剔。石越入西平府後,網羅吾國爲梁氏所抑、素不得志之文武計數十人,或薦之爲官,或舉之爲將。無非是收攬人心,網羅豪傑之意。其蓄臣,不過是備非常之用,非引爲腹心者。臣亦算不得入其幕府,不過暫隨其府中,以備諮詢而已。”
秉常再度默然。石越的舉措,他也有所風聞。據說石越在宋軍佔據的西夏各地都張掛了求賢令,無論是文是武,只須有一技之長,或德行可取,無論自薦或是他薦,皆得舉之爲官。許多在過往西夏統治時不得志的人,紛紛投效宋朝,成爲幫助宋朝統治地方的得力助手。對比起自己身邊的人材缺乏,秉常自然是感觸良多。
“既是如此,你回興慶府何事?欲遊說我麼?”秉常的話裡充滿了苦澀。
“臣不敢!”耶寅連連頓首,泣道:“臣生爲夏臣,死爲夏鬼。豈肯爲東朝臣?!”
秉常看着耶寅,他不知道是該相信他,還是該懷疑他。
也許自己應該效法石越,能夠容忍、接納即使是別有用心的人,才能夠真正的網羅人材。
“任何君主,身邊都不會只有而賢臣而無奸臣,亦不會只有奸臣而無賢臣。君之賢明與否,不過是看他是否能夠分辨臣之奸賢。但比此事更重要的,卻是凡爲君主者,須懂得不要從臣子之動機來判斷是非,而要從事情之本身來判斷是非……”秉常忽然想起這麼一段話。這是他在讀《戰國策》之時,李清曾經對他說過的話。戰國之時,縱橫之士朝秦八路中文暮楚,難道是那些君主們不知道他們的行爲麼?爲何明知縱橫之士絕非忠臣,但是那些君主還會採納他們的意見,被其遊說呢?當他向李清發問時,李清如此回答他。
動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本身。
況且,他也不用在乎耶寅是不是間諜,即使多上耶寅一個間諜,局勢也不可能變得更壞。石越實在沒有必要多此一舉。或者,石越之所以縱耶寅西歸,原因也不過是如此,若他能起點作用固然好,即便起不了作用,跑掉一個耶寅,也無關大局。
“難得你有此忠心。”秉常溫言贊慰着。“可惜的是,你回來得晚了一點。”
“陛下何出此言?!”
秉常低聲嘆道:“而今大夏國不過是苟延殘喘,實是朝不保夕。”
“陛下非亡國之君,則大夏無亡國之理!”耶寅激動地說道,“臣之偷生,正爲此事!”
秉常幾乎騰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好容易控制自己的情緒,緩緩坐回椅子,問道:“莫非石越許和?!”
耶寅卻並沒有正面回答秉常,只是緩緩說道:“西平府城破之時,臣之兄耶亥亦爲宋軍所擒。臣能來見陛下,是向石越許諾以臣兄爲質,前來遊說陛下,藉機挑起大夏內亂。若臣一去不返,則包括臣兄在內,凡臣家在東朝者,皆當斬之於西市。”
秉常腮上的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繃了繃嘴脣。
“臣不敢欺君,然臣亦不曾誑石越。”耶寅擡頭凝視着秉常,沉聲道:“臣爲陛下所定之策,不過是‘盡誅梁氏,舉族西遷’八個字!”
室內陷入短暫的沉默當中。
耶寅從懷中小心地掏出一張發黃的紙來,雙手捧着。侍立在秉常身邊一個心腹的侍衛連忙上前來,接過去遞給秉常。
這是一張《汴京新聞》,發黃的紙上,印着一副略顯粗陋的地圖,東自高麗,遠至泰西。
秉常疑惑地望着耶寅。
“陛下,自大夏國以西,還有寬廣無垠的土地。”耶寅的聲音低沉,眼睛發亮,整個人都沉浸在對西方那廣闊大陸的遐想當中,“東朝太強大了,絕非昔日之東朝可比。而今大夏國形勢已失,若繼續抱殘守缺,與東朝針鋒相對,決不會有任何出路可言。臣冒死直言,我大夏之未來,便在那賀蘭山的西方!陛下若欲中興大夏,除此之外,再無他途!”
“祖宗陵寢,一朝棄之……”秉常早已沒了與宋朝爭雄的心思,但是卻依然忍不住猶疑。
“陛下,只要大夏不亡國,東朝就不會侵犯祖宗之陵寢。若大夏亡國,則祖宗不得血食矣!”耶寅說的是鐵一般的真理。
秉常的確有點動心。西遷之議,在西夏小朝廷內,也是沸沸揚揚爭論過一段時間。但是故土難離,果真要推行起來,卻是阻力重重。連樑太后對此也無能爲力。
“臣在陝西時,曾數度試探石越,臣以爲宋朝之意,亦並非是欲亡我而甘心。東朝之野心,其實是在賀蘭山、西涼府以東。陛下請看地圖——石越將西涼府至沙州,稱爲‘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以北是大漠,以南則是黃頭回紇與吐蕃。今吐蕃依附東朝而攻我,其所欲得者,便是河西走廊之地。若其得償所願,則黃頭回紇遲早爲其兼併。如此,則吐蕃可復唐時之強盛。此亦非宋朝所願見也。然宋蕃有盟,吐蕃有功無罪,東朝不願背盟,招致邊患,便不敢自取河西走廊,引發吐蕃怨恨。對於東朝而言,倒莫若由我大夏佔據河西走廊,如此我大夏、青唐吐蕃、黃頭回紇、西州回鶻,相互牽制,皆不足爲東朝之患。而東朝據賀蘭山之險以守,扼西涼府控河西走廊之入口,佔盡形勝,正是進則可攻,退則可守。此乃是石越老謀深算之策。”
“故大夏若西遷,宋軍一則困於補給,二則限於地勢,三則不欲青唐強大,必不至於窮追不捨。陛下西遷之後,當效勾踐之行,卑辭厚詞,臣於宋朝;薄賦儉,致生育,訓戰士,以培元氣;鼓勵通商,以富國庫。十年之後,東顧無憂,而國力初復,則可南向兼併黃頭回紇,西向謀取高昌。自景宗皇帝大破甘州回鶻以來,黃頭回紇與西州回鶻皆弱,以陛下之明,臥薪嚐膽,不一二十年之內,兩國皆爲吾有。爾後揮兵而西,擊于闐、東西黑汗,則大夏中興,當更盛祖宗之時。”
耶寅慷慨而談,指點江山,秉常聽到他勾勒的美景,亦不禁怦然心動。
無論是黃頭回紇也好,還是西州回鶻也好,原本都不過是西夏人的手下敗將。若不是西夏將經營的重點放在東邊,這兩個國家早就被兼併。
“當年秦國欲東向爭霸,受阻於晉,而西並羌胡,遂稱強大。待三家分晉,中原可乘,再揮兵東向,則所向無敵。秦人能做成的事,我大夏亦能做成!”耶寅趁熱打鐵,繼續說以利害,“若是猶豫不決,困守興慶,待雪化冰消,宋軍再至,陛下何以當之?陛下甘當做東朝的違命侯麼?!”
“然……然則國中之事,實操於太后、樑乙逋、嵬名榮之手……且貴人多不欲西遷……”秉常終於說出了大實話。他心中又何曾反對過西遷,不待耶寅遊說,秉常早就明白,只要西遷,他就有希望重新掌握權力!但是他卻一直被另一個死結困擾着——他若不能掌握權力,便不可能西遷!
“貴人不欲西遷,是欲爲守財奴耳。彼輩目中但有家財,何曾有朝廷君王?此不必慮。”耶寅斷然道,“至於權奸之臣,臣當爲陛下謀之。不除梁氏,西遷之議,終不過是鏡花水月!”
秉常聽到這話,心中頓時激盪起來。西遷也好,固守也好,怎麼樣也好,對於秉常而言,還都在其次。畢竟他若不重新掌握大權,說什麼也是白搭。重新掌握權力,纔是秉常夢寐以求的,也是一切的基礎,爲了這個,他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爾若能助朕剷除權奸,朕當以爾爲國相。”毫不猶豫的,秉常便鄭重地許下了諾言。
“祿位非臣所求。但梁氏專權,忠臣義士無不切齒,君父之仇,不得不報。”
“君家真是滿門忠義。”
耶寅頓首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這不過是爲人臣子的本份。然陛下欲除權奸,非得內外相濟不可。”
“內外相濟?何謂‘內’?何謂‘外’?”
“內是禹藏花麻,外則是石越!”
“石越?”秉常不禁愕然,禹藏花麻倒也罷了,石越如何會助自己?
“陛下若能割賀蘭、西涼以東予宋朝,臣便能說得石越相助。”
秉常苦笑道:“我縱是不捨得割讓,難道便守得住麼?若果真能除權奸,我無所惜者。然恐石越未易說也。”
“石越實無亡我之心,不過不欲授人以柄。彼既欲我牽制青唐,又可輕易得數千裡之地,順水人情,豈有拒絕之理?”
一個月後。
陝西安撫司,燕歌亭。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飄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一個白袍男子站在亭中,低聲吟哦着唐人的這首《燕歌行》。他面容削瘦,臉色蒼白,彷彿是大病初癒,而眉宇之間,又似有無盡的滄桑。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高適這首《燕歌行》,真是寫盡了征戍之事!”一個爽朗的聲音從亭外傳來,白袍男子連忙轉身望去,卻是石越領着李丁文、司馬夢求,向這邊走來。說話之人,正是陝西路安撫使、端明殿學士石越。他連忙趨前數步,拜道:“下官宣節副尉文煥,拜見石帥、司馬大人。”
“翊麾不必多禮。”石越快走兩步,親手扶起文煥。
“翊麾?”文煥愕然望着石越。
司馬夢求在旁含笑道:“正要恭喜文君,兵部已除君翊麾校尉。”
文煥聞言,撲通一聲,重又拜倒在地,雙眼噙淚,“石帥再造之恩,下官沒齒難忘。”他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性命,好不容易纔康復,其間翻檢報紙,過往之事,早已知道得清楚。對於生死祿位,他早已看淡,由宣節副尉升至翊麾校尉,他也並不如何看重——須知這和他在西夏的地位比起來,簡直是不值一道。但是這次晉升,卻代表着宋朝對他的承認。此時此刻,縱是死了,文煥也覺可以瞑目。
石越再次扶起文煥,溫聲道:“不負國家者,國家必不負之。翊麾於國有功,這是理所應得的。不過,而今西夏未定,此事暫時不宜聲張,翊麾還要忍耐一段時間。”
“朝廷知道下官非叛臣,於願已足,豈敢復希翼其他?”文煥並不天真,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公開,實等於送梁氏一道大禮,陷秉常於困境,並且影響到宋朝伐夏的正當性。宋朝無論如何,是不會在此時公佈他的身份的。
“遲早有一日,會給翊麾公正的評價的。”石越淡淡地說道,卻是許下鄭重的諾言。
司馬夢求又道:“文相公親自署君爲職方館主事兼廣州房知事,此間事畢,文君即可赴廣州,日後與薛奕共事。過得三四年,便可重返汴京。”
文煥默然一會,又謝過司馬夢求。職方館絕非他所願意供職的機構,但是文煥也知道,這種處置,已經是煞費苦心。他並非沒有怨言,但他的經歷,已經讓他懂得不應當要求太多的東西。
“與薛奕一道,翊麾定能看到另一個天地。”石越說了一句文煥此時無法理解的話。對文煥的這個安排,其實是石越主動與文彥博商議的結果,廣州房實際是宋朝的海外情報機關,他相信文煥在那裡,可以找到新的生命。
李丁文冷眼看着這一切。他注意到文煥從始自終,所感激的人,只有石越,卻一次也沒有提到過皇帝。他嘴角不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
石越說完之後,便喚衆人在亭中坐了。侍劍遠遠看見,連忙親自端着茶點送上來,然後便退了下去,守在園門口。
“此次請翊麾來,還有一件事情,想要請教翊麾。”石越坐下之後,便開門見山。以他的身份,自然也沒什麼必要與文煥委婉。
“有關西夏之事,下官但有所知,自當知無不言。”文煥連忙起身,恭身回道。他心裡當然清楚,若僅僅是宣佈自己的晉升與任命,根本不可能勞動堂堂的三品重臣。而看這個架勢,石越所問的,必是極爲機密之事,而他能知道的,毫無疑問只能是西夏的事情。
石越點點頭,道:“翊麾可知耶寅其人?”
“可是葉悖麻之次子?”文煥對耶寅並不算陌生。
“正是。”
文煥笑道:“此君志大才疏,然素懷忠義,頗忠於夏主。”
“哦?”石越與李丁文、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又問道:“翊麾以爲他會降宋麼?”
“耶寅之不能除宋,正若下官之不能降夏。”
“原來如此。”石越微微一笑,道:“那倘若以其輔佐夏主,西夏足以爲大宋之患麼?”
文煥不覺愕然,不知道石越爲何會問這樣的問題,但他還是認真的思忖了一會,鄭重的回答道:“若是耶寅相夏,縱不親宋,亦不至爲患中國。下官在西夏時,曾聽說他仰慕華夏,看不起蕃人,連西夏文字都很厭惡,幾乎恨不能生於華夏。況且他才具有限,縱有心,只怕亦無力。”
石越沉吟了一會,忽然便不再問耶寅之事,轉而問道:“夏主待禹藏花麻如何?”
“雖是恩寵有加,但心中亦不免嫌其是蕃人,終不能倚爲腹心。”
石越又接連問了文煥數十個問題,無不是有關於秉常與他的臣子的關係的,而且常常追根究底,連秉常與臣子之間的一些瑣事細節,都不放過。直到見着文煥已明顯疲憊不堪,才點湯送客。
待到送走文煥之後,石越望着李丁文與司馬夢求,笑着問道:“如何?”
“耶寅雖然如約歸來,其回報卻是不盡不實,頗多隱諱。誠如文煥所言,他終是在替秉常謀劃。”司馬夢求微笑道:“不過他膽子倒是不小。”
李丁文撇撇嘴,不以爲然,“不過是狗急跳牆而已。”
石越笑道:“他如今分明已是秉常的使者,竟欲遊說於我。”
“學士果真決定放秉常過賀蘭山麼?學生總擔心會遺虎成患。”司馬夢求望着石越,神情間有一絲猶豫。他所擔心的,還不止於此。身爲職方館知事,他自然明白,果真要故意縱秉常過賀蘭的話,宋廷是絕不可能允許的。雖然他相信此事石越一定會做得漂亮,不至留下把柄,但是若有萬一,卻是了不得的大事。且世間無不透風的牆,稍有不慎,就會流言四起。
石越緘口不言,李丁文幽幽地望了司馬夢求一眼,道:“世上的事,總不能只享其利而不受其弊的。亡夏非難事,只須將計就將便可。但此事於我又有何益處?西夏若亡,青唐獨大。而今董氈雖然臣服,但蠻夷素不可信,今朝服,明日反,殊不可恃。且青唐佔據地利,朝廷亦無力伐滅之。縱能亡其國,耗費國帑,犧牲戰士,擾動天下,所得者,不過是一無用之地,守亦不能,棄之可惜。一旦撤兵,不十年間,又有一青唐佔據其間,襲擾邊境,國家真永無寧日。馭青唐之策,不可使之大,大則難制;不可恃武力而欺凌之,欺凌則易反……”
李丁文鞭辟入裡地分析着,他所說的,亦是石越所考慮的。青唐吐蕃的根據地,在拉薩、青海,以宋軍目前的實力,休說根本無法在那種地區作戰。縱然宋廷不惜血本,發動戰爭,又有什麼用?受制於當時的條件,那裡根本不是宋朝能駐兵久守的地區。若不能有效控制,不過是滅一青唐,又生一青唐。還不如儘可能的維持一個安定的局面。畢竟,現在的青唐,是一個親宋的青唐。石越與李丁文屢次商議,都認爲宋朝的上策,是一方面保持一種蓄而不發的態勢,以強大的軍力國力,讓青唐知道與宋軍武力對抗,絕不是一個好主意;另一方面,則小心的安撫拉攏青唐,維持宋蕃同盟,在其內部培植、扶持親宋的力量,通過雙邊的貿易與交流來影響他們。
但是要使策略成爲可行,宋朝首先就必須防止青唐過度擴張。如果青唐吐蕃的實力不受抑制的增長,那麼他們的野心也會越來越大,對於宋朝來說,那會是一個比西夏更可怕的敵人。在青藏高原上打仗還是在陝甘寧打仗,若二者必選其一,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而且,還有一個永恆的真理:想要較長久的維持雙方同盟,最有效的方法莫過於讓雙方有着共同的或明或暗的敵人存在。
一個被宋朝打怕了的西夏,一個實力受到削弱的西夏,一個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會對宋朝構成太大的威脅,又必然會與青唐吐蕃有着激烈的利益衝突,這顯然是一個理想的選擇。
“……河西走廊在宋,則青唐爲宋之敵仇;在夏,則青唐爲宋之藩盟。盡取河西走廊易,而守之則難。兵少不可守,兵多則困於轉運……”
宋朝的國力還沒有達到一個爲所欲爲的程度。
一口氣吃個胖子,有時候也會噎死自己。
當然,最重要的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必須是一個不會盲目地仇視宋朝的西夏。一定程度的仇視是不可避免的,當年大月氏也曾經仇恨匈奴。但是隻要這種仇恨不發展到盲目的程度,那麼歷史的仇恨,絕對比不上現實的利益。
另一件同樣重要的事情,是被趕到河西走廊的西夏,其領導者不能夠是不世出的英才。
沒有人敢保證西遷後的西夏不會鹹魚翻身,實際上石越隱隱感覺到這種可能性非常大。歷史上亞歐大陸東部民族競爭中的失敗者,西遷之後翻身的比比皆是。石越對此印象太深刻的。在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被金滅掉的遼西遷後,便曾在中亞地區稱王稱霸,橫行一時。以時間而言,與此時相差不到一個世紀。
對此種可能,石越並不介意,相反倒有點期待。西域的重新洗牌,會多麼深刻地改變世界運行的軌道?被歷史學家們稱爲“中亞交通島”的地區,向來是亞歐大陸最敏感的地區啊!
石越甚至不敢肯定決定背後,有多大程度是受到自己心中的這種期待的影響!
誰想要直接而深刻地改變世界,就請在中亞交通島推倒一張多米諾骨牌。
西夏就是第一張牌!
這種感覺非常好。
當然,石越並非是一個會把自己的理智全部交給這種浪漫情緒支配的人。通過與文煥的問答,以及之前職方館收集到的情報,他認爲養虎成患的可能性並不大。
西夏有很大可能重新變成一隻老虎。
但這隻老虎成爲大宋之患的可能性卻並不高。
更何況,今日之大宋,已經不會害怕任何老虎。
只要保證西夏人西遷後不變成瘋狗就行。
除此以外,石越也還有現實方面的考慮:他需要儘早結束西夏的戰爭,早日回到汴京。在那裡,還有呂相公的“改土歸流”……
這也是一個機會。
那邊廂,李丁文已漸漸將司馬夢求說服。
“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惟公子、純父與我三人。”李丁文笑道,“不會有任何密約!公子亦不會同意放任秉常西遷。耶寅欲我軍在靈州佈疑陣,擺出強渡黃河的陣勢,分散梁氏兵力;欲我軍佯攻青銅峽,而後禹藏花麻以兵敗爲名,退入興慶府,趁亂兵變。我軍也會渡黃河,也會攻青銅峽,但都不是佯攻,而是大舉進兵!”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算石越答應配合耶寅,這種事情,種諤又豈是石越節制得住的?至於密約,難道宋朝真的稀罕秉常的承諾?
“我們所做的,只是縱歸耶寅兄弟與三百俘虜,讓他們去興慶府火併,將來耶寅也有點資本與禹藏花麻唱對臺戲。此外,興慶府之殘敵,不過跳樑小醜,大舉進兵的日期,似乎亦無必要保密了。”
的確很乾淨。司馬夢求不由得在心裡點點頭,將來就算有人得到風聲想追究此事,最多也就是石越識人不明,被耶寅所欺。而只要興慶府果然發動了兵變,那麼石越更是有功無過。讓秉常跑掉,那是前線將領無能。至於耶寅又投效了夏主,那不過是蠻夷“反覆無常”罷了。
“秉常與耶寅能做到哪種程度,全看他們的造化。”石越淡淡地說道:“我不會掣肘前線將領,若這些西夏人沒有本事,皇上在汴京,已經替秉常造好府第了。”
“那麼學生要做些什麼?”司馬夢求此時才發現,其實所有的事情,石越與李丁文早已謀劃妥當了。但石越花這麼多心思與他解釋此時,讓他參預機密,除了絕對的信任之外,肯定也還有需要他做事的地方。
“與耶寅一起回去的俘虜當中,事先要安插一些人。如若秉常真能活着走出賀蘭山,純父須早做準備,到時候免不得要安排一些‘忠臣義士八路中文去投奔他;那些素來敵視大宋不可救藥者,該剷除的也要剷除。”石越端起茶來,輕輕抿了一口,輕描淡寫地說道:“總之,賀蘭山那邊發生的事情,大宋該知道的都要知道;那些文臣武將當中,要有些仰慕喜愛大宋的人物;要盡力讓秉常把目光投西方,而不是回過頭來看賀蘭山。”
大宋對西域真的沒有野心麼?司馬夢求認真地聽着石越的話,冷不丁的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個念頭。“這不是驅虎吞狼之計麼?”
李丁文眯着眼睛,懶洋洋地調侃道:“純父不曾作文章麼?不知早先多留些伏筆,後面方有文章可做麼?”
司馬夢求不覺莞爾,他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向石越問道:“學士既早有決斷,爲何竟不用文煥?文煥之才智,十倍於耶寅,既得夏主信任,又忠於大宋……”
李丁文不待他說完,便擊掌道:“我亦是如此說。”
石越搖了搖頭,道:“耶寅回報之前,我便與文相公商議過了,我亦不能未卜先知,豈能先行料到?若西夏人抵死不肯西遷,我還在爲如何制衡青唐而發愁呢。”司馬夢求與李丁文都忍不住笑起來,石越笑道:“世事確是變化難料。若是西夏西遷之後,反而不斷擾邊爲患,倒不如先行斬草除根的好。非止領軍諸將,我亦曾想要將西夏人一網打盡,不欲其西度賀蘭。便是現在,我肯容得他們西遷,但誰又敢肯定,西夏人不會因懷戀故土而重燃烽火呢?不過耶寅的出現,讓我看到了至少西夏人還不全是榆木腦袋,還懂得將眼睛向西看,並且他還教會了秉常向西看,我也因此看到了另一條路,總算可以兩害相權取其輕。若全是嵬名榮之輩,我料他們縱是退過賀蘭山,亦不過是欲待機重來。此輩的雙眼,這一世是註定只會向東看了。我又豈能容得他們從容西遷?不過,縱是現在,我雖然肯容他們西遷,李憲、種諤、折克行輩卻未必容得。秉常能不能跑掉,還要看他的造化。”
這些話,全是真話,但卻又都不是真話。耶寅的確是個引子,或者說機緣,但絕不是決定性的因素。而文煥,石越不讓他再赴西夏,也絕不是因爲他事先已經與文彥博商議妥當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不過石越既不想炫耀自己的深謀遠慮,也不想表露自己軟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