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能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宋這個國家的話,那一定是‘不可思議’這個詞。東方大陸上的這個國家,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強盛最富裕的國家。既便羅馬帝國的全盛時期,亦不曾有它那麼多的人民,既便是偉大的君士坦丁堡,也只能堪比汴京的一半繁榮。它有一百萬的常備陸軍,還有上千艘可以進行數千海哩遠航的戰船。他們的陸軍裝備着精良的鎧甲,射程讓人歎爲觀止的弩弓,還有神秘莫測的火藥武器。他們訓練有素,待遇優良,一個最普通的士兵的收入,都可以在這個生活昂貴的國家養活一個四口之家。這些能征善戰的士兵們,喜歡在身上刺着刺青,或許是奇怪的漢字,或許是兇猛的野獸,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勇武。他們的戰船彷彿擁有魔法,在漂泊不定的大海上,依靠一個小小的磁針,就永遠都可以準確的找到自己的方向。他們也同樣裝備有可以遠程攻擊的火器。我曾經親眼目睹一場追逐海盜的海戰,宋國的戰船,僅僅依靠遠程打擊,便擊沉了兇悍的海盜船。
爲了不讓讀者產生誤會,認爲這個國家僅僅只是馬爾斯的四馬戰車,我要特別指出,這一切,在他們所創造的璀璨的文明面前,都將顯得黯然失色。對於宋國的偉大文明,我會在其後的卷章裡,用極大的篇幅來介紹。本卷要講敘的,僅限於我所親眼目睹的幾場戰爭。
……
1080年的宋歷5月7日,一個消息傳到宋國西北部邊境的延州,在它西面的環慶集團軍,聯合宋國西部最強大的屬國‘夏國’的一個忠於夏王的軍閥,在數日之前,開始了對夏國叛黨的戰爭。按着宋人的奇特習俗,這種代表正義的戰爭被稱爲‘討’,所以這場戰爭後來也被人們稱爲‘熙寧西討’。西討軍的元帥石越(他同時也是宋國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他還有另一類似教名的名字叫‘石子明’),命令以延州爲中心的延綏集團軍在東線向忠於叛黨的樑永能將軍統率的‘平夏軍’發起進攻。
5月7日那天,是一個陰沉沉的夏日,延州的大街小巷隨着石元帥的命令而活躍起來。街上到處都是穿着紅色軍服的禁軍士兵。在此之前,爲了保證糧食的供應,陝西路已經下達禁止用糧食用釀酒的命令,而據傳帝國各個地方政府,都縮緊了以糧食釀酒的許可證頒放,酒館供應的酒,大都是從帝國南方一個叫‘湖廣四路’的地方由商販運來的甘蔗酒——以羅馬人的感覺而言,或者甘蔗酒更加美妙。可惜的是,每個酒館都有固定的配額,因爲長途的運輸,加上供不應求,導致價格昂貴,每盎司的價格幾乎是汴京同樣酒價的兩倍,甚至三倍,並且還被勒令不得賣給軍士。(但一些不屬於精銳的野戰軍系統的‘廂軍’,經常會偷偷違背這項軍令。)值得慶幸的是,我住宿的客棧掌櫃,因爲預料到戰爭的即將到來,而通過賄賂購買到許可證,事先儲藏了整整一地窖的燒酒。儘管他的酒價也比戰前提高了一倍,但是依然遠遠要比外地運來的甘蔗酒便宜。因此,客棧中便聚集了大量的客人,絕大部分都是從外地來的商旅——雖然陝西頒佈了戒嚴令,道路上到處都是關卡檢查行人,但這一切都比不過‘熙寧通寶’的誘惑力。來自帝國各地的客人們在客棧的飯廳中,談論着有關這場戰爭的一切。
根據5月7日那天的傳聞,帝國在這場戰爭中,投入的總兵力達到三十萬,加上後勤補給人員,達到一百萬這個不可思議的數字!這個數字也許並不準確,在偉大的羅馬帝國,既便在戴克裡先皇帝的時期,常規軍的數量也不過四十三萬多點。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歷史上有在一次戰役中動用三十萬規模軍隊的記錄。而根據商賈們的傳說,帝國的藩屬國夏國,既便在軍事上屢次受到挫折,又有一個重要軍閥投向帝國,但叛軍能戰鬥的軍隊,也不少於三十萬,更有人相信是五十萬。但根據我在整個戰爭中,以後戰後的觀察,叛軍的數量很可能是二十萬到三十萬之間。但這個數量,也遠遠超過漢尼拔的軍隊。對於宋帝國而言,更爲困難的是,叛軍是在自己的據點作戰,他們是本地的土著,可以依託渺無人煙的沙漠,還擁有着高度機動力的騎兵——既使他們的步兵,往往也擁有坐騎。相比叛軍而言,帝國雖然也有強大的騎兵,但是佔總體數量絕大多數的是步兵。他們有着漫長的,需要跨越崇山峻嶺與沙漠的補給線,卻沒有足夠的牲畜來進行運輸。大部分時候,帝國只能依靠徵集大量的人力,推着一種一個輪子的小車,將物資運往前線。我在延州的時間,見得最多的,便是這種獨輪車。它集中體現了宋帝國出色的後勤補給系統的精華部分。
當天,當我與我的一個同伴——他有着高貴的血統,他的祖先曾經是宋帝國的前身周帝國的皇帝,直至現在,他的一部分堂兄弟,依然被帝國皇室尊爲‘國賓’——私下裡談論時,我們都相信,決定這場戰爭勝負的關鍵是帝國如何有效地將軍糧、軍衣與箭矢送到前線。要知道,宋國與夏國的邊境地區,是連綿不盡崎嶇難行的山路,而當走完這些山路後,很快又會面臨着無邊無際的沙漠。歷史上任何一位羅馬皇帝,都不曾遇到過如此困難的地形。
這是一場前途未卜的戰爭。
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大部分宋朝的商人,對勝利都充滿信心。不過他們這種信心往往是建立在東方神秘主義的信仰之上的。與其說他們是相信帝國與帝國的軍隊,還不如說他們是相信石元帥。在這個受到印度佛教影響的國度,大部分的宋人相信,石元帥極可能是天上的某個星宿轉世,以率領他們來取得勝利的。以泰西地區的人看來,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信仰。
然而,戰爭開始的階段,似乎證實了人們的這種神秘主義信仰。十天後,從前線傳來消息,延綏行營的前鋒部隊,輕易的攻克了夏國的一座重要城池。素有威名的‘平夏兵’只進行了微不足道的抵抗,便敗退了……“
——《阿卡爾多東方見聞錄》卷三?西湖書社印行
銀州城原西夏知州府,現在已成爲雲翼軍第一營的中軍大營。第一營都指揮使吳安國正皺眉盯着一幅標滿密密麻麻記號的地圖。
“大人!”副都指揮使康時傑是個四十多歲的老軍頭了,與吳安國這個因爲戰功卓著,又得到小隱君的賞識而青雲直上的軍中新貴也有數年袍澤之誼,可以說非常瞭解。他看到吳安國的目光所凝注的方向,便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了。“種帥的命令,是叫我們守好銀州城,等待全軍集結。”
“某知道。”吳充國淡淡的回了一句,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地圖上的石州、橫山、夏州三城。“康兄,你來看,銀州西面,有石州城和橫山城,還有長城,長城後面便是夏州。銀州以北,是彌陀洞。我們打銀州爲何能輕易得手?是因綏德之戰後我軍攻佔米脂要寨,已佔形勝,樑永能知道他是斷然守不住城垣卑小的銀州城的,故此他撤走了銀州城的丁壯,搬走了全部的糧食與軍器,在所有的井裡投了毒,只留下一些老弱殘兵和婦孺守城。所以我們營一到,這城幾乎便是不戰而下。這根本不是我們打下來的,而是樑永能讓給我們的。”
站在下首的一名營書記頗有幾分難堪,以區區一個營不足兩千人的馬軍,本來只是擔任“前哨”而不是“前鋒”的任務,便攻下了銀州如此“名城”,這樣的戰績,營書記當然有理由加以“潤飾”一二的。畢竟,這是自戰爭開始以來,除不了仁多澣的韋州外,宋軍佔領的第一座西夏城池。
“確是如此。”康時傑早就暗中慶幸過自己的好運氣了。
“但是他們撤得也極匆忙。”吳安國冷冷地說道,“可見樑永能雖然知道朝廷必興義師,卻沒料到此次朝廷興兵數十萬,竟然速度如此之快。”
康時傑聽到這句對大宋朝廷過去的作風頗有不敬的話,只得訥訥。但的確,以往的朝廷,休說出動數十萬禁軍,便是在陝西調個十來萬軍隊,也定要拖拖拉拉,等到西夏人做好準備後,這邊廂卻還沒有停當。
吳安國抿着嘴,凝視地圖半晌,忽然,猛地一拳砸向彌陀洞所在的位置,將康時傑與營中幕僚嚇了一跳。卻見吳安國側過頭望着康時傑,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樑永能不敢守銀州,他敢守彌陀洞?!”
“可是彌陀洞靠近河東路邊界……”一個行軍參軍壯着膽子說道。
吳安國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問道:“河東軍前鋒是何人?”
“是致果校尉折可適。”
“是他呀。”吳安國將犀利的目光從那個參軍身上移回到地圖上,“打下個銀州城,卻沒有半點收成,一座空城有甚好誇耀的!只好到彌陀洞去找找樑永能的晦氣。河東軍遠道而來,必定鞍馬疲憊,打下彌陀洞,正好順便給友軍找個地方休整!”
康時傑搖搖頭,苦笑着壓低聲音說道:“一個監軍使與一個監軍都虞侯還在城中哩。”
吳安國不屑地一笑,冷冷問道:“康兄還記得本部的任務麼?”
“本營爲全軍前哨,專責搜索大軍前方八十里至一百五十里以內之地界,將一切與軍情有關之內容回報中軍。”
“這便是了。”吳安國悠悠說道:“某不過是率軍去刺探彌陀洞的敵情罷了。康兄,你留兩指揮人馬,領着那兩個指揮的廂軍繼續在城中打井,審問俘虜,防着那些夏狗作亂——這裡是平夏党項的老巢,李家起家的根本,幾百年經營,可不比橫山。某帶三個指揮出去打點獵,去去就來。”
銀州城內。
“夏大人,這上面寫着何字?”延綏行營監軍使辛樑還是首次來陝西邊境辦差,踩在銀州城的斷垣殘瓦上,他的心情顯得非常愉悅,指着撿到一塊刻着西夏文字的銅牌,向延綏行營監軍都虞侯夏時良問道。
監軍都虞侯夏大人對這位監軍使辛大人的怨恨與討厭,甚至較之綏德行營總管“小隱君”種古還要深——不,這種表達也許並不準確。因爲對於因爲戰功卓著而提升爲行營總管的種古來說,無論是衛尉寺系統的監軍都虞侯監軍,還是皇帝親自指派的內侍監軍,都沒有太大的區別,總之,肯定有一個人監軍就是了。宋軍統帥石越早就有言在先,各行營的監軍使與監軍都虞侯可以與聞軍機、參議軍事,若有異議可以到帥司甚至是皇上那裡打官司,但臨陣決斷之權在行營總管。能夠攤上這麼一位明事理、又有擔當的主帥,對於種古這樣的將領來說,不能說不是一種幸運。所以,對於目前表現尚還可以容忍的監軍使大人,小隱君是沒什麼怨恨的,最多有一種對閹人與生俱來的討厭罷了。但是,夏時良卻有充分的理由去怨恨辛樑——原本他纔是延綏行營軍法系統的老大!他纔是延綏五萬兩千多精銳禁軍的最高軍法官,可以與小隱君分庭抗禮的人物!但當辛樑到來之後,一切都發生戲劇性的改變。一個閹豎成了他的頂頭上司,他反倒成爲了這個內侍的跟班,要向這個什麼也不懂的白癡,耐着性子解釋一些煩人的常識性問題。
“若是章大人還在衛尉寺,必會據理力爭……”夏時良無意義的想道,一面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解釋道:“此乃‘敕燃馬焚’四個字。”夏時良根本不用看,就知道那銅牌是什麼東西,上面應當有什麼字。
“敕燃馬焚?”辛樑驚訝的重複了一遍,舉着銅牌翻來覆去的看了半天,笑道:“此是何意?”
“便是‘敕令驛馬晝夜急馳’之意,此牌乃是夏國傳遞詔令、軍情之符牌。”夏時良耐着性子解釋,心裡暗暗罵了一聲“白癡”。
辛樑彷彿完全不知道夏時良的不快,亦並不爲自己的不知爲恥,恍然大悟的說道:“原來如此!夏大人果然是博學多聞。”
“不敢。末將不過是在邊關多呆了一陣。”夏時良終歸沒有忍住,帶着譏諷的回道。但說一出口,便一陣後悔——這些內侍可不是好惹的,他們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但辛樑卻似沒有注意,依然充滿好奇心的觀察着銀州城,耐心地詢問着一切不懂的事情。夏時良依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一一回答着他的問題。二人渾然沒有注意到,一支約千人的騎兵,已經離城而去了。
彌陀洞與銀州是西夏神勇軍(即左廂神勇軍司)兩座最主要的城池,但諷刺的是,在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這兩座城池在後世都從地圖上消失了。赫赫有名的銀州故城的遺蹟沒有人知道究竟在何處,有人更是將銀州與米脂混爲一談;而彌陀洞的戰略位置後來迅速被僅僅在它北方几十里,此時尚默默無名的榆林取代,也消失在地圖上。事實上,這兩座城池,在這個時空的命運,同樣也並不樂觀。
吳安國率着這一千騎兵行走在陝北峻峭的山路上。這個地區根本不適合騎兵作戰,這也許是樑永能不願意堅守的另一個原因。面對氣勢洶洶殺來的宋軍精銳,失去了橫山部落優秀的山地步兵後,樑永能的平夏兵基本上已經喪失了在長城以南與宋軍對抗的資格。從這一點上來說,吳安國倒是很欣賞樑永能的果斷。
堅闢清野,在自己選擇的戰場與宋軍作戰,以充分發揮自己一方的優勢。“或許要推進到夏州城下,纔會有真正的戰爭。”吳安國暗暗想道,“既便是自綏德至夏州城,糧道便有四百餘里!長城以南,是難行的山路;過了長城,便是近二百里一望無際的平原,根本無法防備夏軍騎兵的攻擊……所以,最重要的是打亂樑永能堅壁清野的部署。休說奪得夏賊之儲糧,只要不讓他撤走百姓,大軍可以徵糧征夫,亦可稍稍緩頰。”
吳安國對種古的持重並不贊同,若是他做綏德行營總管,一定會着趁着樑永能還沒有從容佈置停當之時,派遣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掃長城以南地區,然後聚結重兵,直撲夏州城。此計奏效,則既便軍糧還需要從後方運送,但是前方修葺道路、修築城寨,就可以直接徵用當地之民——這不僅可以省下一大批役夫,還可以省下這些役夫的口糧與運輸之費用。只要當地百姓家中還有餘糧,就不要指望宋軍還會發給他們口糧。
“將軍,你看那是什麼?!”上到一個山嶺的時候,隨行的一個行軍參軍指着遠處大叫起來。
吳安國連忙快走幾步,找了個高處,向着那參軍指的方向眺望起來。
火光!
漫天的大火!
“那是何處?”吳安國的心猛地一沉,急忙向主管情報的行軍參軍問道。
“好象是彌陀洞方向……”
吳安國的臉沉了下去。
“晚了一步!樑永能這狗東西,真夠狠的!這次乾脆連城寨也一起燒了。”一個指揮使顯然已經覺察到發生的事情了。
吳安國黑着臉望着被大火映紅的天空,半晌,從牙縫裡惡狠狠地擠出一個字:“撤!”
榆林。
數千人男女老幼沉默地回望着彌陀洞的天空。
忽然,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猛地撲倒在地上,捧着一把泥土塞入嘴中,號啕大哭起來。一個穿着西夏官服的老人走到他跟前,悲愴卻又威嚴地望着他,“我們還會回來的!”
“我們還會回來的!”許多聲音應和着,漸漸地,傳遍了部落每個人的耳朵。
漢子停止了哭泣,卻懷疑地望着老人,望着他身上的西夏官服。
老人默默地回視着漢子,平靜卻篤定地說道:“無論是誰來統治這裡,我們必會回來!”
“我們必會回來?”
“是,我們必會回來!”老人高舉着雙手,悲愴地喊着,彷彿是在宣佈着一個神聖的誓約。
在東路的平夏地區,樑永能用彌陀洞的一把大火,向宋軍與平夏地區的諸部落宣佈他堅壁清野的決心。而在戰線的中路,戰爭開始後,宋軍卻遇到了頑強的抵抗。
通往西夏統治中心興慶府與靈州的諸條道路中,有兩條路線是最近的。一條是由環慶路出發,跨越高山,進入清遠軍與韋州,然後經由澣海,沿着靈州川直取靈州。這是一條几近於直線的道路,但一路之上,有崎嶇難行的高山與號稱“七百里澣海”的荒漠(注一)。另一條,則是由平夏城方向出發,出葫蘆川而取靈州。雖然一路上也有險要之關隘,但相對而言,這是比較好走的一條道路。
這東西兩條道路,便構成了宋軍中路的兩條主要進攻路線。
宋軍在一帶,也集結了重兵。除了原環慶行營的龍衛軍與振武軍第四軍外,還有秦鳳行營的威遠軍、振武軍第一軍,從長安調來了神銳軍第五軍,再加上來自殿前司的驍騎軍、宣武軍第一軍與第二軍、鐵林軍,禁軍馬步軍總兵力達到了十一萬五千八百人,其中有三支純騎兵軍!參戰的部隊還遠不止於此。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數以千計的沿邊弓箭手與教閱廂軍,歸屬宋朝蕃部的蕃軍,若干神衛營,再加上仁多澣的數萬精兵,正對着靈州方向,實際上聚集了十餘萬人馬。除此以外,還有總數高達十八萬的不教閱廂軍及役夫。
所有這些軍隊,由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直接指揮。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用重拳搗毀靈州,興慶府就幾乎再無屏障。向着西夏最要害部位擊出的這一拳,一定要又狠又準。這是石越與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確定的戰略思想。
但戰爭尚未真正開始,宋軍便出現了爭議。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向樞府遞交的作戰計劃,是兵分兩路,主力從韋州出發進次靈州,步步爲營,嚴守糧道,是爲右路。而遣秦鳳行營總管種誼與副總管兼威遠軍都指揮使劉昌祚率領一支偏師出葫蘆川,急取靈州,是爲左路。根據都總管司的推演,靈州是必守之城,樑乙埋既然早已知道仁多澣會降宋,那麼宋軍肯定會越過橫山而出韋州,因此他必然會將主力集結在靈州道。因此宋軍很難由靈州道而取得速勝。出葫蘆川的偏師可以取得一定程度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效果。如果偏師能順利推進到鳴沙河,直接威脅到靈州城,那麼靈州道當面之敵面臨腹背受敵的危險,也難以持久。宋軍就可以取得迫敵決戰於靈州城下的目的。
但這個計劃還在討論之時,便遭到了以環慶行營總管種諤與殿前司諸軍都指揮使爲首的一批求戰心切的將領的反對,這些將領認爲這個作戰計劃過於保守。
於是,順理成章的,這個計劃上報後,以同樣的理由被樞密會議否決了。
樞府認爲這個計劃過於保守,宋夏實力今非昔比,且自古客軍不利持久,要求大軍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中路軍應當兩路齊出並進,“西賊在何處攔截,便自何處擊破之。”一個月內,大軍必須抵達靈州城下。
而巧合的是,一月可下靈州,正好是種諤將軍的豪言壯語,也是殿前司諸軍將軍們的樂觀估計。
樞府的命令是無法違抗的,特別是這份命令還得到了一大批將軍的支持時。畢竟,甚至連西軍中的許多將領,私下裡都相信,一個月後靈州城沒有道理不劃入大宋的版圖。樂觀的情緒瀰漫於整個宋軍。
澣海。靈州川中游東岸二十里。
猛烈的狂風已經颳了整整兩天。這種大風,帶着怪嘯一般的咆哮,卷着飛砂,遮天蓋地地吹來,彷彿要橫掃天地間的一切。前日紮營之時,第三指揮的幾個士兵沒壓好石頭,一陣風來,打了幾寸長木釘的帳蓬竟被吹了個沒影沒蹤,那幾個倒黴的傢伙也被他們指揮使罰了十軍棍。就這樣,還是因爲有一個小土丘擋住風勢。否則他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樣紮營了。
“這該死的鬼地方!”宣武軍第二軍一營第四指揮副指揮使馬同壽掀開帳蓬的一角,朝外面狠狠啐了一口。他是講武學堂第五期的學員,在應天府出生長大,在開封府服役,中間雖然輪戍去過河北,但卻從來沒有到過陝西,更是從未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風沙。
“這風要一直這麼刮下去,這仗還要打麼?”承勾朱存寶躺在帳蓬內發着牢騷。“昨你去了潘大人那裡,嚮導說甚?”
“他說一般刮不了多久,慢則三四天就停。”馬同壽說道。
“三四天?!”朱存寶跳了起來。
馬同壽苦笑着望着他。朱存寶呆了半晌,問道:“就是說還要多喝三四天那條河裡的水?”
“你有本事不喝也行。”
朱存寶哭喪着臉,道:“早知如此,拼着被斬了,也要偷偷帶幾壺酒。”
“我卻只盼着早點碰上西賊——打一次勝仗,犒軍的時候總有點酒喝。”
“哎!”朱存寶下意識的四處張望了一下,卻立即啞然失笑,這種鬼天氣,怎麼可能還有旁人偷聽?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我卻老覺得我們象冤大頭……”
“怎麼說?”馬同壽愕然。
“打仗前鋒功勞總是最大的,可你看,這麼多軍隊,憑啥我們宣二軍就能爭到前鋒?莫說西軍,殿前司這麼多軍,我們宣二軍因爲有個宣一軍壓着,一直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憑啥這次讓我們撿着?還有,三營的營將精得象只猴子,聽說是老西軍出身的,平時有甚好處從來不放過,憑啥這次讓着我們潘大人打頭陣?”
“你別亂嚼舌頭。”馬同壽嚇了一跳,也左右看了看,“惑亂軍心可是殺頭的罪。”
“我哪敢到處亂說?”朱存寶苦笑了一聲。
馬同壽默然一陣,道“潘大人也在熙河打過仗,你怕什麼?”
“我啥時候怕過?”朱存寶抓起水壺想喝口水,拿到手裡,卻想起這水苦得厲害,猶豫了一下,終於嘆了口氣放下,道:“潘大人是員猛將不假,在熙河打過仗也不假,可他就是少了點心機。他好歹也是名臣之後,但凡有點機心,怎麼會落到宣二軍來?”
“呸!你孃的真會胡說八道。”馬同壽罵道:“管他孃的甚機心,這次正是我們一營揚名立萬的時候。上邊說了,滅了這龜孫子西夏,朝廷賞賜是綏德的兩倍。有了這筆錢,我就可以給我家老二娶個渾家了。我倒要看看哪個西夏狗崽子敢來招惹我們一營?”
“是,你本事!”朱存寶“呯”地便又躺了下去。
便在這當兒,忽聽到外面有人高聲喊道:“風停了!風停了!”
聽到這喊聲,馬同壽方怔了一下,卻見朱存寶象個彈簧似的彈了起來,似兔子般竄了出去。馬同壽連忙掀開簾子鑽了出去——果然,剛纔還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的狂風,此時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外面一片陽光明媚,宋軍士兵紛紛鑽出帳蓬,痛快的呼吸着陽光下的空氣。還有人高興地唱起曲子詞來。
但這種快樂的氣氛沒有持續超過一刻鐘的時間。馬同壽遠遠望見他們的潘大人面色一變,便聽到他大吼了一聲,緊接着便是“嗚嗚”地號角聲響了起來。
從未打過仗的馬同壽還沒有反映過來,便見朱存寶跑了過來,大聲喊道:“快,拿兵器!”
“怎麼回事?”長年的軍事訓練讓馬同壽下意識地向帳蓬跑去,一面卻還有點莫名其妙。
朱存寶指了指北面的天空,吼道:“西賊!”
馬同壽扭過頭望去,只見不僅僅是北面,東面與西面,都揚起了高高的黃塵。軍營裡面到處都是人在奔跑,總算平時的訓練沒有白費,雖然略顯得有點混亂,但士兵們此時還知道應當做什麼,知道拿到武器後應當往哪裡去。他心裡一陣緊張,又覺得有點興奮,迅速地鑽進帳中取了頭盔與盾牌、兵器,按着平時演習的要求,向自己的隊列跑去。
外面此時只聽到軍官們此起彼伏的高聲吼叫:“列方陣!”
“列方陣!”
“執盾兵在前!”
“執盾兵在前!”
“神臂弓第二!”
“神臂弓第二!”
“弩手第三!”
“弩手第三!”
“刀手中心!”
“拒馬!布拒馬!”
士兵們略顯緊張地奔跑着,忙碌着。此時馬同壽已經可以隱隱地感覺到大地的震動,甚至還能聽到一些西夏人的號角之聲了。馬同壽提着盾牌,找到方陣第一排自己的位置站好,順便掃視左右,已有六成的執盾手已經備位,其餘的人正在陸續趕來,馬同壽滿意的點點頭,一面也大聲喊着:“執盾手!第一排!”招呼着未就位的士兵——他是一營執盾手中軍階最高的武官。
終於,最後一位執盾手合攏了他的位置。
士兵們全部到位。馬同壽忙裡偷閒,看到他的好友朱存寶也站在了神臂弓的隊列中。
便聽到方陣中心傳來營都指揮使潘大人獅吼一般的聲音:“一營,給爺爺殺直娘賊的!”
“殺!”
“殺!”
三千戰士的聲音,震破了西北的天空。馬同壽也跟着大家一同張開嗓子高聲吼着,在這一瞬間,他只覺得渾身滾燙,什麼緊張,什麼害怕,都丟到了九霄雲外。他的耳邊,只聽到這壓倒一切的聲音:“殺!”
“殺!”
野利朵猛地勒住駱駝,停了下來。後面的大軍見到主將突然停住,連忙也一起勒停。
“撤軍!”野利朵冷冷地說道。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呆呆地望着他們的主將。宋軍就在前面,已經被他們三面合圍。他們有兩萬之衆,而前面的宋軍最多不過數千人。爲了殲滅這支宋軍,他們在風沙後面整整潛伏了三天!
這時候卻要撤軍?!
“撤軍!”野利朵重複了一遍。
“大王!”一個大首領忍不住上前問道:“爲何這時候突然要撤軍?吃掉這隻宋軍絕對沒有問題。”
“沒問題?”野利朵冷笑道:“風停至此刻纔多久?宋軍竟已結陣!這分明是支訓練有素的精兵!成列不戰,此契丹稱雄數百年之秘。且嵬名老將軍已有處分,我軍破壞通道,多設險阻,拖延戰事。以兵分三部,一以當戰,一以旁伏,一以俟漢兵營壘未定,伺隙突出。險阻之處,自有當戰之兵。吾軍只要擾得宋軍不得安寧,出其不意之時,攻其不備之軍便可。正面當敵之鋒銳,乃是不智之舉。本王卻是不信,宋軍過這七百里旱海,而竟能無一絲可趁之機。”
“大王聖明!”
“撤!”
“撤!”
鉦聲敲響,軍旗北卷,只是一瞬之間,兩萬多夏軍便消失在澣海的荒漠當中,便彷彿他們從未出現過一般。
——-—-—-—-—-—-—-—-—-—-—-—-—-—-—-—-—-—-注一:西夏的歷史地理,一直是個難題。澣海或是旱海,名稱反而無所謂。重要的是當地的地形與氣候。作爲小說,本文只能採信一種阿越認爲較有說服力的說法:這個大約位於今天吳忠市以南,環縣以北,苦水河流域的“七百里旱海”[這“七百里”不是指南北向的直線距離,從故清遠軍至靈州,不到三百宋裡],在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時,因爲降雨量的減少,形成了一片荒漠,無復唐代時的情形。而靈州川的水,是人類難以食用的苦水[環州之河水是苦水,亦有史料爲證]。
注二:小說中歷史已發生改變,宋軍難以用張守約之故智突襲靈州,亦是當然之事,請諸君毋以爲怪。歷史上五路伐夏之時,韋州在西夏控制之中,西夏人沒有料到高遵裕能輕易翻越橫山天險,輕取韋州。他們認定宋軍主力當從葫蘆川出擊,因此在沿途佈下重兵。這樣張守約才能獻策裹十日之糧輕騎取靈州。又,小說中與歷史上的五路伐夏,發生的時間並不相同。自環州到靈州之間的旱海,的確是荒漠甚至是沙漠無疑(李憲有奏摺爲證),但是靈州卻是塞上江南的一部分。在靈州地區,有較發達的水利設施,還到處都是水田。在春夏兩季,騎兵在靈州是無用武之地的。所以,史上五路伐夏的許多情況,不可能簡單的“錯誤糾正”然後取得大勝。
此外,因爲阿越沒有運氣在蘭州大學讀書,也沒有去過寧夏,所以對於西夏曆史地埋,要理清的東西實在比較多,也相當令人困擾。阿越只能儘量減少錯誤,但要完全杜絕錯誤,實在沒有把握。若有錯誤之處,請識者不吝賜教。有時候稍微多耗一點時間,也希望大家能諒解。人各有志,每個人對自己所做的事情的追求是不同的。雖然事實上不可避免的要犯下許多錯誤,但是請諸君能理解我想讓自己不犯錯誤的心情。
最後,918,一個不能忘記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