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講宗嶺。
一天之內,這座山嶺上竟然同時聚集了大夏國的三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國相樑乙埋、翊衛司馬軍都指揮嵬名榮、翊衛司馬軍副都指揮兼御圍內六班直副都統李清。負責修築講宗城的野利濟站在這幾個人面前,連腿都有點哆嗦。
“李將軍,環慶路的風景,較之東京如何?”樑乙埋看了正在講宗嶺上眺望東南山川形勢的李清一眼,忽然走到他身後,用寒喧的語氣問道。
李清笑了笑,他知道樑乙埋口裡的“東京”,絕對不是指汴京,而是指興慶府。西夏不可避免要受宋朝影響,習慣上也稱興慶府爲東京,西平府靈州爲西京,雖然明明興慶府在西,靈州在東。但是這種地埋上東西不分,比起興慶府居然還有“開封府”這個機構來,就不值得一提了。但是李清自然也明白,樑乙埋口中的“東京”,卻也並不止字面上的含義那麼簡單。
“相比而言,在下更加喜歡靜州。”李清巧妙的迴避開樑乙埋的問題。靜州位於興慶府與靈州之間。
樑乙埋笑道:“難怪李將軍在靜州購置了許多的莊園。但是本相卻很喜歡環慶的風光。”
李清眉毛微微一動,不帶感情的說道:“我還以爲國相最喜歡東京呢。”
“河套雖然富饒,哪裡比得上關中是天府之國?”樑乙埋指着山下的河流田野,傲然道:“若能將這片土地歸於大夏的管治之下,那麼我們大夏也可以不必要與東朝去戰爭。我們有牧民養馬放牧、打仗,有農民來生產糧食與棉布、絲綢、茶葉,上繳豐厚的賦稅,我們又何必再去搶掠?”
李清望着樑乙埋的神態,忽然心中竟有一種荒謬的感覺。他正要說話,忽見一身戎裝的嵬名榮走了過來,肅然道:“當年景宗皇帝的志向,遠大於國相。但是宋夏打了一百年的仗,卻是始終分不出勝負。宋人吞併不了我大夏,我大夏也無力去挑戰龐大的宋朝。最後的結果,是兩國的國力都被消耗。眼下東朝國力蒸蒸日上,在我看來,我大夏的國策,應當是主動與東朝修好,勤修朝貢,並且加強與北朝的聯繫,讓東朝找不到開戰的藉口,也要借北朝之力,制衡東朝。但是眼下我大夏,東向不斷挑釁日漸強大的東朝,北面卻不主動和遼主結好,反而與楊遵勳私下來往。這實在是自取敗亡之道。國相輔助君王,柄持朝政,理當於此有所警惕纔好。”
他這番話說出來,樑乙埋頓覺十分刺耳。但是嵬名榮是五十多歲的老將,又是皇族,自幼就隨夏景宗李元昊征戰,頗具威望,兼之又得到樑太后的信任,他卻也不便太給他難堪。當下只在心裡罵一聲“迂腐”,口中卻說道:“老將軍所言甚是有理。但是眼下之事,卻是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從王韶經營熙河以來,東朝一直咄咄逼人。他們現在整軍經武,四處部署,其目的可以說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所謂先發制人,反發制於人。若不先下手爲強,使宋人有所忌憚,只怕禍不旋踵。”
“中國素來標榜禮義,若卑辭修貢,中國亦不能無罪伐我。”
“老將軍可知南唐爲何而滅?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爾。李後主若用林氏之策,未必亡國。殷鑑未久,我大夏較之南唐,更爲東朝之眼中釘,肉中刺。”樑乙埋亦不是全無才智之人,也有他的一套道理。
嵬名榮一時語塞,頓了頓,不甘心地說道:“那麼最豈碼,我們應當結好遼國,以備萬一。”
“我大夏一直向遼國稱臣。”
“私結楊遵勳,豈得罪遼主之甚矣。”
“此事本相卻不曾聽說過。”樑乙埋竟然一口否定。
“封楊爲王之冊書猶在。怎麼能說不曾聽說過?”
樑乙埋吱唔道:“只是使者私下裡說的。況且與楊遵勳打交道,也有好處。遼國與宋一樣,也有亡我之心,不過力有未逮。以楊分遼勢,又能從中得到一些宋朝的火器進行研究……在表面上,我國還是尊遼的。”
“今年正旦,我大夏使者被遼國責問,幾乎無辭以對。遼主三度下詔,質問皇上,之所以未點楊遵勳的名,不過是因爲遼主不欲逼楊氏速叛矣。請國相三思,遼主詔書之中,頗留餘地,實則是遼主英睿,其國力削弱之同時,其心亦欲結我大夏爲援,共抗宋朝。此等時機,正當示好,以備將來。”
樑乙埋哪裡料到嵬名榮竟然不依不撓的進起諫言來,他心裡自負能玩弄宋、遼、楊,甚至是耶律伊遜於股掌之中,更何況尚有權位私心,哪裡又會把這些忠言放在心上。但是嵬名榮的身份,他終不能直接喝斥,當下只得敷衍道:“老將軍之言,本相必會考慮。請容我細思之。”
李清靜靜聽着二人的對話,並不說話。他始終是漢將,再受夏主的寵信,李清心中,始終有一個意識:自己是外人。所以無論說話或者做事,他都比旁人要加倍小心。這種身份的意識,對於許多漢將來說,都或多或少的存在,不過有些人較爲敏感,而有些人則較會自我開解罷了。對於嵬名榮的話,李清心裡其實是贊同的,他早聽說前朝名臣嵬名浪遇在三年前逝世,遺表上就勸諫夏主秉常要“擢用忠良,勿犯中國”,但是遺表被樑乙埋截住了,至今秉常都不知道嵬名浪遇死前還有遺表,而這件事情,李清因爲沒有證據,也不敢在秉常面前提起。嵬名榮的主張,其實是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元老一脈相承的。這些人都經歷過元昊時對宋的戰爭,也看到宋朝現在的局勢——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和宋朝作戰,對夏來說,並不是明智之舉。但是嵬名浪遇私下裡也曾經說過,現在夏國之所以還佔據着一定的優勢,主要原因是地形,西夏可以在天都山一帶聚集糧草人馬,驅使橫山蠻,以居高臨下之勢,襲擊宋朝。但是一旦宋朝覺悟過來,大舉出兵,哪怕只要奪了蘭州、天都山、橫山一帶,那麼兩國的態勢,就變成了隔沙漠相望,西夏在地形上優勢失去之後,想要攻擊宋朝,大軍就要跨越沙漠來作戰,其中的風險,既便是最愚蠢的人也知道有多大。所以樑乙埋想要奪取隴東、渭中,來改善西夏的危險處境,也有其道理。只不過,樑乙埋看不到的,是西夏的實力與宋朝的實力對比,根本支撐不了他的野心。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爲後盾,再好的戰略想法,也只是一個笑柄。“也許樑乙埋與嵬名浪遇這樣的名宿之差距,就在於後者清晰的知道如何根據自己的實力來制定最有利的戰略。”李清在心裡暗暗想道。
“李將軍。”樑乙埋打斷了李清的思索,李清連忙回過神來,聽樑乙埋說道:“你可知道新任陝西安撫使石越在數日之前遇襲之事?”
李清知道這是樑乙埋故意拉開話題,當下也不說破,回道:“在下也曾聽說過,據說是環州慕氏作亂。”
“嗯。環州慕氏有一支部族受樑乙兀感化,歸附大夏。其首領率輕騎潛入渭州,襲擊石越。此次襲擊未果,徒然打草驚蛇,但是本相以爲,石越必生報復之意。昨日靜塞軍司已接到東朝陝西路安撫使司文書,責問我們爲何在講宗嶺築城,用辭嚴峻,要求我朝立即停止修築講宗城。”樑乙埋輕鬆的口氣中,竟帶有幾絲嘲弄之意。
嵬名榮與李清的臉色卻立時嚴峻起來,李清正容說道:“國相,若不找個能讓宋朝無言以對的藉口,只怕此事未必能輕易善了。”
嵬名榮卻略帶牢騷的說道:“雖則石越對宋之重要,遼主多次提起,但是國相如此蠻幹,卻並非良策。與其派人行刺、襲擊,不若用計殺之。”
樑乙埋聽嵬名榮的話中,已近指責,頓時臉色沉了下來,冷冰冰的譏刺道:“老將軍素稱遼主英睿、蕭佑丹多智,遼國君臣不能以計除之,莫非老將軍又有何良策不成?大丈夫行事,豈能畏畏縮縮,只要宋朝抓不到證據,其奈我何?他若要侵我大夏,難道還怕找不到藉口不成?”
嵬名榮這時才發覺自己所說之話,的確有點失於孟浪。雖被樑乙埋譏刺,臉上有點掛不住,但是畢竟此事關係到宋夏大局,他卻不敢意氣用事,當下訥訥正要說話,卻一時無法措辭,正在爲難,卻聽李清說道:“過去的事情,做都做了,無論是對是錯都不重要。但是眼下之事,國相卻切不可等閒視之。石越非等閒輩。”
“一書生濟得甚事!”樑乙埋猶在惱怒當中,“本相所懼他的,是他能替宋帝整理朝政,擔心他把陝西路變成杭州第二,那我大夏亡無日矣。若他棄長取短,要在馬上與我大夏較一短長,我大夏可高枕無憂矣。”
“國相!”嵬名榮見樑乙埋如此,已是憂形於色,“石越不必如王韶親自領兵,自古爲賢君賢臣者,不在於一己之聰明,而在於知賢善用。若石越選賢用能,我大夏豈可輕視之?請國相好辭回報,必使其無話可說。便不能,亦當囑咐守將,加強戒備。國相亦道石越必生報復之心,其若報復,首選之地,便在講宗城!”
李清也說道:“老將軍所言甚是。講宗城是主上欽定要修築的城寨,不容有失。現今守軍不足兩千,請國相在講宗城附近增加駐軍斥侯,以備非常。”
樑乙埋卻不答話,轉過身去望着野利濟,板着臉問道:“野利將軍,你要多少人馬才能守住講宗城?”
野利濟正要說“至少五千”,擡起頭來,忽然看到樑乙埋眼中懾人的寒光,心中一凜,連忙改口,硬着頭皮說道:“有二千正軍足矣。”
樑乙埋滿意的笑了笑,道:“那便給你二千正軍!”說罷,示威性望了嵬名榮一眼。
嵬名榮一陣苦笑,轉過目光去看李清,不料李清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交,相對苦笑,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當天晚上,李清便藉口有事,連夜離開了講宗嶺,跑到天都山去了。
渭州。
渭州位於絲綢之路西出隴右的咽候地帶,居涇渭上游,前秦時所謂“平涼郡”便是。此地自古便是中華文明的中心城市,自古人材輩出,大宋朝的名相寇準,便是渭州人。渭州境內氣候宜人,山川交錯,河流縱橫,物產豐富,雖然在大宋時成爲對西夏戰爭的前線,其經濟受到損害,但是自元昊之後,宋夏雖然衝突不斷,但是總體來說,是二十餘年無大戰,因此渭州城內,亦頗見繁華。
此時,在渭州北郊柳湖,百泉閣。柳葉新裁。
“柳湖是蔡副樞密使爲渭州太守時所開,引暖泉爲湖,於湖畔遍植柳樹,建此百泉閣,特爲避暑勝地矣。”高遵裕笑容可掬的爲石越介紹着柳湖的來歷。
石越眉毛不易覺察的一皺,卻沒有說話。雖然蔡挺這種行爲他並不讚賞,但是蔡挺是本朝名臣,鎮守邊境,頗受皇帝讚譽,石越不便批評。但是坐在下首相陪的包綬卻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出言譏道:“蔡樞使道春風不度玉門關,今日一見,才知道不過是詞人之言,這柳湖之上,真不知春風幾度矣。”包綬新授崇信縣丞,此時卻是來拜謁長官渭州知州高遵裕,適逢其會。
高遵裕與蔡挺並無深交,但是聽到包綬言談之中,對上級頗有不敬之意,心下大是不樂。但是他敬包綬是名臣之後,且包公之名,震於羌中,當下便只淡淡說道:“包贊府在渭州呆久一點,便當知道渭州與中原之別。”他口中的“贊府”卻是當時對縣丞的別稱。
包綬站起身來,拱手一禮,傲然道:“下官在崇信若有半句怨苦之言,便是愧對朝廷所託。崇信現在是中縣,三年之後,崇信定當升格爲上縣!”
李丁文笑道:“前日到渭州,便聽到一則故事。道包贊府上任日,孔目官來問家諱,包贊府厲聲道:某無家諱,所諱者惟貪污虐民!孔目官悚然而退。一時崇信傳爲美談,連渭州都在傳頌。包贊府真是大有祖風。”
包綬忙欠身道:“包家代有祖訓。所謂‘官諱’、‘私諱’,甚是無謂。來渭州之前,京師《汴京新聞》便正在討論此事,桑長卿撰文道:胡瑗爲仁宗講《乾卦》,不曾諱‘貞’字,仁宗爲之動色,胡瑗道‘臨文不諱’;程頤亦道:仁宗時宮嬪爲避諱,稱正月爲初月,蒸餅爲炊餅,天下以爲非。嫌名、舊名實不必諱。漢宣帝舊名病已,便不曾諱;漢平帝舊名亦不曾諱。歐陽發亦道家諱之非,且道本朝,富弼之父名言,富弼一樣任右正言;韓絳之祖父名爲韓保樞,韓家兩代爲樞密。故下官以爲,避諱一事,並無必要。若你爲官清正,爲人正直,便不諱,人亦敬你;若你爲人不正,爲官貪鄙,縱不許百姓點燈,百姓心中,又何曾於你有半分敬意?!”
他這番話,說得席間諸人,盡皆動容。石越對於避諱一事,本來就非常的不感冒。當年呂惠卿還曾經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刁難白水潭學院。因此石越更加深惡痛絕。只是他知道禮法禮法,最爲難惹,亦無暇來向這個弊端開戰。只是私下裡曾經告訴過程顥。不料到事隔多年,《汴京新聞》卻突然在這件事情上放起炮來,並且還蒐集了宋朝反對避諱的名人事實,來支持自己的論據,更是公然提出要皇帝不要避諱歷代皇帝的嫌名與舊名,可以說是膽大包天。包綬即是白水潭的學生,當年包公亦反對避家諱,自然是身體力行。以《汴京新聞》與白水潭學院今時之日之影響力,石越雖然不在汴京,也可以想見京師士林受震憾的情形。他此時聽在耳裡,不免又是痛快,又是擔心。但是對於包綬的話,他卻是十分贊同的,當下便讚道:“慎文所言甚是。若要人敬服,不在這諱不諱上面。”
高遵裕卻聽得瞠目結舌,大搖其頭,道:“家諱倒也罷了,這御諱如何犯得?我雖是個武臣,亦知道主尊臣卑,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