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0章 決勝千里之外(三)

第980章 決勝千里之外(三)

這種行業,肯定是要靠朝廷扶植的。

扶植的意義,既在於將來真要是在朝貢圈內打大仗,用得着;也在於前期依靠漕米、賑災、後勤等鉅額的訂單,才能保證此行業的前期生存。

這種扶植很有東方特色,既不同於英國的董事會決定一切的東印度公司模式,也不同於法王直接控制的殖民和印度公司模式,而是東方特色下的、從鹽鐵專營的發展中脫胎而出的一種特殊的官督商辦。

某種程度上講,開中法和對北方遊牧戰爭持續狀態下的鹽政制度,也算是一種對財閥的扶植。只不過鹽有些特殊,而且伴隨着大順的戰略重心由北向南,從大戰略上講鹽商的衰敗也是一種必然趨勢。

劉鈺這也算是“一錢多用”。

藉着漕運改革,靠着大順唯一能動用的政府幹涉力量、真正唯一有力量管控的京畿區的漕米問題,完成了“資本投向南洋大開發”和“扶植航運財閥”兩個目的。

所謂扶植,就是說由上面挑人。覺得你行,就扶植你;行還是不行,取決於上面想扶植誰。純看資本和能力的話,能幹的人多了去了。

劉鈺現在只能影響一下海軍後勤局改革的方向,施加一定的影響力。但他無權決定是否這麼改。

不過,一旦定下來,他可以直接選擇扶植誰。

田貞儀大概給這些人講了一下朝廷的政策,以及扶植的方向。

朝廷肯定不會出錢的,沒現錢。

但可以將海軍運輸船隊,折舊之後算作資本,投入到航運公司當中。

朝廷可以讓這些人選擇兩種回報方式。

其一,將朝廷這邊的海軍裁撤的運輸船,折舊之後算作資本,以年息15%來算,分7年還清,也就是還朝廷本息共一倍的錢。

其二,便是朝廷直接算股份,按年分紅,但朝廷這邊適度加強監管。

不管這兩種怎麼選,有一點是確定的:即一旦戰爭開始,所有船隻統一歸海軍後勤局調遣,屆時海軍後勤局的參謀部會直接接管航運公司的所有業務和船隻。

所有水手,按時登記;所有公司船隻,每年報備。

這些商人只稍微考慮了一下,就決定選擇第一種。

這也是劉鈺的一貫策略,從不獨斷,都會給出二三個選擇。但肯定的,商人必然會選擇劉鈺想讓他們選的那個。

從商人的角度上講,爲什麼選第一個,也不必說。誰也不想頭頂上還頂着個公公婆婆。

而從朝廷的角度,或者從皇帝身邊小圈子的角度,將來的稅收前景是美好的,相對於長期回報,現在更需要一些短期的、快速回籠資金的回報。

將運輸船隊折算成給渤海造船廠造巡航艦、戰列艦的白銀,快速增強大順的海軍實力,爲劉鈺說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個戰略機遇期做準備。

只要打贏了一戰,拿下印度、奪取歐洲的東方貿易主導權,誰會在意航運公司的那點分紅?恐怕連印度五分之一的土地稅都及不上。

當然這種事趕在這時候,自然也要爲朝廷現在正在進行的改革作出貢獻。

田貞儀秉持着劉鈺的想法,並沒有把事情說清楚,只是和他們說了一下抓緊時間。

“交接、掛牌、成立的事,這不必說,你們幾家既都同意,那就商量一下。”

“漕米之類的運輸,朝廷也會獨家授權給你們,這一點你們也大可放心。”

“此外,因爲運河被廢,除了海船之外,還有一部分江船,從松江府到武漢的江船,這些朝廷的折舊價就更低了。既說是扶植,那就是扶植,而不是想要賣些舊貨給你們。朝廷就是要把一些國有資產,用低價轉給你們。”

“他的意思呢,就是快,越快越好。一定要在今年北方秋收,也就是八月十五之前,步入正軌。”

“海軍那邊的人,會在半個月內來和你們接洽。這事兒是你們的事,你們自己談。”

“可還有什麼問題?”

這幾個商人互相看了看,心想這還有什麼問題?

朝廷要扶植的話,從來都是這麼簡單粗暴。就像是當年開國之初北邊戰爭還未結束的時候,陝山之鹽商也是這種扶植的套路。

大量的國有資產,有形的或者無形的,以低價甚至直接送的方式給予他們。對這種扶植的套路,這些商人心裡都清楚。

而在清楚至於,也從這裡面咂摸出一些別的滋味。

江船?

漕運被廢之後,朝廷還要把大量的江船交出來,這對公司而言可是個好消息啊。

若能控海、控江,就不提公司自己承辦的業務,便是朝廷這邊的訂單,那也比只是黑水洋航線多了不少啊。

“我等沒什麼問題了。夫人且放心,時不我待的道理我們是懂的。在北邊的人來之前,我們就會定下各自的股本份額、各家先抽一批船,先保證今年季風季400萬石的運輸量。”

田貞儀回道:“那便好。儘快吧,越快越好。事已說完,我就不便在這裡逗留,諸位自便。”

說罷,自從簾子後面離開。

待田貞儀離開,這些商人便放開了剛纔的矜持,大聲地討論起來。

賺錢嘛,無非是坐地起價就地還錢,賺錢當然不丟人,至少在松江府這幾年的風氣道德之下,不但不恥反而是榮。

明顯是賺錢的買賣,幾家都想要多要一份,但也知道自己多要別人肯定不同意。

若是今天不解決,回去之後誰知道誰家和誰家能悄悄聯合。

是以在這種互相猜忌之下,倒是很快達成了一致。

各家先各出一條大船、三天中船,再各分一些股本,待海軍的運輸船到了之後,再議去造船廠下新的訂單。

…………

不久之後。

長蘆鹽場。

若沿運河北上,到京畿一帶的時候,會感覺到說不出的淒涼。

叫人恐懼的日子剛剛過去,一些人家掛着的孝布還沒有取下。

但若離開運河,只看長蘆鹽場附近,卻又是一片生機盎然。

百姓或是以小船、或是以小車,將各家囤積的鹽,朝着朝廷指定的榷場裡送,當面點錢。

一時間,百姓誇讚朝廷、頌揚皇帝聖德的話,不絕於耳。

然而,實際上,甚至只是在半個月前,還不是這樣的。

若是那時候來長蘆鹽場各處,聽到的,就是諸如皇帝昏庸無道、重用奸佞之類的咒罵。

幾個月前,朝廷將在西京駐紮的西域輪戍軍團回調了一部分,大量的孩兒軍特務也從京城離開,對運河沿岸來了一場大清洗。

運河沿岸的百姓在那段時間,常見的場景,就是一羣西北邊軍提着槍,衝進羅教、無爲教、青蓮幫等設立的供幫內弟兄的漕運水手歇腳的庵堂。

連砸帶打,宛若土匪。

那段時間,但凡有人念幾句無生老母、真空家鄉,就有可能被流放到鯨海苦寒之地去種玉米。

這些刻意抽調過來的西北糙漢,與這邊的漕運水手也無什麼瓜葛,往往就是一羣人堵住門,然後用槍托砸開庵堂的大門。

進去之後二話不說,先拿槍托照着腦袋砸兩下,然後把庵堂裡的負責人抓起來。抽出鞭子,幫着庵堂裡的人恢復恢復記憶。

軍官負責抓人。

專業對口的孩兒軍特務組織當即審問。

一:負責這一帶的羅教、無爲教、青蓮、白蓮的書記、清虛、太空,都是誰?你自己在教內是什麼品級?上線是誰?下線有哪些?

二:上級組織在哪接頭?

三:庵堂歇腳的入教漕運水手的名單在哪?

三個問題問完,拒絕回答,先來一頓打。

打完之後接着問,問不出來接着打。

一時間,從京城到山東,沿途到處都是哭喊聲。

也爆發了幾次教徒起事的情形,但西北駐軍很多都是在西域輪戍歸來的,真刀真槍在西域和各路人馬打過仗的。

時代變了,這些教衆如何打得過正規軍?

從天津到山東,無爲教四階書記以上的中高層,幾乎被一掃而空。

只要確定是書記以上的教衆,全部帶回京城,基本上都是死刑。

下層教衆,先抓起來,關幾天,公開宣佈退教、辱罵教首、辱罵教祖,才許離開。

大順朝廷用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通過調動和漕運地區毫無瓜葛的西域輪戍軍團,用這種極端暴力的方式,清除了漕運改革可能帶來的混亂。

京城的大量孩兒軍探子深入運河沿線,到處打聽,佈滿暗樁。

以後世的視角來看,這完全算是封建王朝的罪惡體現:這些念着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教衆,只是可能會起事,但還沒有起事,結果朝廷就直接選擇了把中上層抓起來了。

皇帝既然定下來了廢棄運河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會放着不管,等着醞釀出了大事之後再管。

一來運河被廢,大量的漕工失業。而無爲教、羅教、青蓮幫本來就是個以漕工爲主要發展羣體的組織。

二來就是運河被廢,無爲教的重要財源,走私長蘆鹽的利潤,被切斷了。可能一些教衆會組織起事。

無爲教,如果用基督教那一套東西來套的話,可以類比於“禪宗的聖象破壞派”,認爲漢家佛教搞偶像崇拜,無爲教反對誦經唸佛,認爲那是形式過重,教義的一個核心就是“不立像、不誦經”,認爲佛教搞偶像崇拜和唸經是“執着色相”,是異端。

本來一開始也算不上邪教。

創始人是明中期的佛教徒,讀了佛經之後,認爲“彼國、來世之說純粹放屁”,提出了:在世間做善事,最多也就得到好點的重生,但依舊還是無盡的苦難輪迴。

道在心中,不在偶像上,不在儀式上。只要心中覺悟,則就可以得到救贖。

因爲認爲“敬香禮佛”之類的儀式,都是“有爲法”。

故而自己這一套“信在心中”,自稱爲“無爲教”。

不立文字,不設偶像,不設儀式,不需要會念經,不需要認字,要靠心中的信和頓悟。

應該說,也算是宗教改革新教的路子,把教義的解釋權從教會手裡交給每個人,信則稱義。

顯然,這種不需要門檻、不需要認字、甚至不需要儀式和偶像的套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當然就是運河兩岸的大量漕工了。

只不過,二百年過去,漸漸變了味,從一開始的改革式佛道融合,現在逐漸成爲了幫派組織。

原本批判的白蓮教的那一套,也融合進了這裡面,立出來了新的偶像無生老母、無極聖祖等。

而且一開始立教的時候,是狂噴白蓮教的。結果現在,直接融合了,

因爲……沒有正統教義,那麼就沒有異端異教,啥都能融,甚至還出現了以陸王心學爲基礎的新無爲教派別,號稱要搞“儒釋道白蓮無爲五教合流”。

教義這東西,甭管多好,聽聽就罷了。第一代無爲教的祖師應該沒啥問題,教義也好,思想也罷,算是一種思想解放。但後續開始就直接自封教主,設置教階,開壇做法,重立偶像,從教主直接化身大地主,靠收的香火錢份子錢,買房子買地做買賣販私鹽。

如今信徒日多,幫派成員逐漸壟斷了運河的食鹽走私業,靠着有組織地販賣走私鹽,成爲了運河沿岸從京城到江蘇首屈一指的大型幫派組織。

朝廷之前又不是瞎子。

之前不動他們,現在動他們,只是因爲運河被廢了,這樣的幫派組織不會對朝廷的漕運產生巨大威脅了——如果運河還是京畿糧食命脈的時候,大順朝廷可不敢這麼對待這些教衆,只怕抓住教首,也就關幾天便放了。

甚至出現過教內女巫說監獄裡關着的教首是彌勒佛轉世,而組織教衆攻打縣城劫獄這樣的事。朝廷也只能把起事的人處置一番,不敢搞清洗,怕鬧得太大,影響漕運。比起後來禁天主教時候的燒、砍秘密傳教士,不可同日而語。

漕運就是朝廷的卵和蛋,誰捏在手裡,都能和朝廷討價還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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