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舊怨

第969章 舊怨

第二封奏疏送走之後,劉鈺就在黃河大堤上巡視了七八日。

站在高高的堤壩上,拿起望遠鏡,看着只有一河之隔的對面,阜寧縣的巡河徭役們就像是對待敵人入侵一樣,恐懼着即將到來的雨季。

幾名之前在清口見過面的治淮河的官員,也在對面的堤壩上。

劉鈺回頭看了看那如一道山丘般的黃河二道堤,那些散佈在二道堤與一道堤之間的田野裡種滿了各式作物,只是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收穫。

自宋至今數百年的沖刷和淤積,已經讓黃河高出了平地太多。誰也不知道,或許某一天黃河就會決口北流,好好的濟南,怕是要改名爲河南了。

如果不廢漕運,將來黃河決口,從蘭考北上,或許朝廷那邊還能選擇黃河歸故。

現在漕運一廢,黃河真要決口了,真的走北道奪大清河入海,恐怕朝廷算一算,覺得就這樣吧。

再加上如果淮南淮北的鹽改若是成功,淮南蘇北的土地改革能夠成功,這裡面讓朝廷決策的天平會更加傾斜。

想着這場百萬人死亡千萬人受災的大災難,或許可能就在今年,可能十年後,也可能幾十年後,如同一把隨時會落下、但又無法知道什麼時候能落下的利劍,劉鈺只能衝着黃河訥訥地念叨了兩聲。

“母親河啊母親河……哎。”

史世用與劉鈺相熟多年,當年面對看起來千年僭越的那樣龐然大物,劉鈺都是談笑間運籌帷幄,如今面對濤濤河水卻如此長吁短嘆,看着背影有種說不出的無力落寞。

“國公不必感嘆,如今海運既興,漕運被廢,朝廷每年也能省出來三五百萬兩的疏通運河的錢。這也意味着可以多花三五百萬兩在黃河河工上。人不能勝天,可國公也算是盡人之所能事了。”

劉鈺只是笑笑,苦笑着搖搖頭,心想自己乾的這些事,哪一件不是間接決定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的命運?

都說君子遠庖廚也,然而只怕將來黃河決口,朝廷最終決定不復故道而走魯西南向北,沿途的幾十萬上百萬淹溺、餓殍的亡魂,至少有五成的責任在自己,在海軍,在蘇南蘇北的一系列改革上。

“變法還是要繼續啊,朝廷應該完善財政稅收制度,保證足夠的糧食儲備,以應對隨時可能出現的災情。變法深入一分,朝廷多攢一分銀,到時候便可能少死一個災民。否則今年死十萬、明年死八萬,這些已然成爲習慣的死亡,加起來也有千萬了吧?”

許久,對着黃河水,劉鈺像是安慰自己一樣,給一時間有些情緒觸動心態軟弱的自己打了打氣。

史世用也跟着嘆了口氣,心道看來國公也有脆弱的瞬間。朝中早就有人上疏,力陳下南洋之苦之難,備說【裝船運送、與畜無異】,非王道也。

這種大仁、小仁、大義、小義之爭,當真壓心。諸多改革,根子也都出在這:如果不改,每年死的人,都是“正常”死的,正常淹死幾萬、正常餓死幾萬,誰都沒責任。可要變法,恐怕那些問題都要壓在變法者的身上了。

正準備再說點什麼,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史世用回身一看,派去京城的手下回來了,跟隨來的還有幾名禁宮裡的禁衛。

沒有擺案焚香,傳旨的人選也不合規矩,而且不曾宣讀,只是將一封密旨交到了劉鈺手裡。

其餘人都退到遠處,劉鈺自己將密旨打開,皇帝開篇就寫了六個字定題。

愛卿忠心可鑑。

後面則是同意的劉鈺要和鹽商們玩一玩的想法,並讓劉鈺堅定變法之心。本來準備先淮北、後淮南,一步步的來。既然劉鈺準備連根拔起,那就讓劉鈺放手去辦。

又說擔心劉鈺的息本不足,又送來五十萬鈔。

劉鈺看着密旨開篇的忠心可鑑四個字,心下只想笑。自己在皇帝看來,可不忠心可鑑嘛,自己送出去這麼大一個把柄,收受賄賂,這等於給皇帝遞過去一個隨時可以用、但又根本無法說清楚的把柄。

只是自己送的把柄已經夠多了,本來就想的清楚,打好基礎,一旦皇帝身體有不行的徵兆,就立刻跑路。

也不差這一個了,算是給皇帝背個黑鍋,換皇帝生前繼續敢用吧。

合上密旨,劉鈺回頭衝着黃河拜了拜,心想既走到這一步了,已經不能退了。

現在已經是不進則退了,但願漕運廢掉、淮河修完、蘇南蘇北加鹽稅改革完成,朝廷能積攢下足夠的銀子,應對可能的黃河決口北上山東的大災。

只盼着母親河可憐可憐千萬百姓,三五年內不要決口,等着朝廷的庫銀從修淮河、改漕運、安置漕工等恢復過來後,再決口吧。

不然,沒錢賑災,不知道要死多少呢。而且說不定就要給皇帝扣個“上天預警”、給自己扣個“天誅國賊之警示”的大帽子。

一衆人也不知道皇帝的密旨寫了什麼,只看到劉鈺走完接旨的程序之後,又在那拜黃河,一時間不解其意。

許久,待劉鈺拜完了黃河,走到衆人旁邊,拉着繮繩的時候,忽然猛力地呼了口氣,似是下了什麼決心。

翻身上馬,故意用一種高亢的、彷彿要衝走剛纔的那些抑鬱情緒的語氣,大喝道:“兒郎們,隨我回海州!”

說罷,竟也不等身邊的護衛和隨同前來的孩兒軍,一馬當先徑直衝了出去。

史世用等人趕忙上馬,追趕過去。

一路煙塵,竟少停歇,不日到了海州。

再入海州,鹽商們自有耳目,只說興國公這幾日根本沒在鹽場長久停留,反倒是在黃河岸上駐足數日,實不知是何等打算。

鹽商們越發感到困惑,怎麼都看不明白了,心說這麼大的事,或者在海州、或者去揚州、亦或者去鹽場,都能理解。

可是,跑黃河堤上幹什麼?

還聽說跟興國公一路來的孩兒軍,這幾日散出去,有些人在打聽私鹽販子。

朝廷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皇帝修完了淮河,還要修黃河堤,覺得上次在揚州要的錢要少了,可已經要過一次了,這一次也不好再伸手,卻叫興國公來要錢來了?

若這麼想,似乎竟也解釋的通,否則孩兒軍怎麼來查私鹽販子、卻不查官鹽貪腐等事?

海州這邊的鹽業總承包商鄭玉績這幾日也沒閒着,將這邊的情況快馬加鞭地送去了揚州。

淮南、淮北,至少在鹽上,那是一榮俱榮、一廢俱廢的,沒有橘枳之別。

…………

得到消息的揚州,幾日後也亂成了一團。

幾個大的淮南總承包商,拋卻了平日裡的明爭暗鬥,坐在了一起,討論着這一次朝廷派劉鈺去淮北的意思。

只從這一次鹽商密會的名單上來看,會感覺這一次鹽商聚會過於魔幻。

天保府的何家、天波府的閆家、西京的張家、大同的馬家、蒲州的韓家、安徽的汪氏、鄒氏、鄭氏、江氏……

平日裡他們的關係可不好,相當不好的那種不好。

秦晉商人與徽商之間的鬥爭,可是從明朝中期就開始的,兩邊的商賈基本上是不結親的。

能把秦晉商人和徽商聚攏到一起談事,足見這件事對鹽商來說已經嚴峻到了什麼程度。

歷史上,明朝的“商籍科舉之爭”,只是兩邊鬥爭白熱化的表現,可不是兩邊鬥爭的開始。

歷史上,最終徽商全面勝出。

而如今這個時代,兩邊則是平分秋色,還未徹底分出勝負。

這和大順的勳貴皇族都是陝西人,沒有什麼關係,至少沒有太大的關係。

主要原因是滿清和大順起家的位置不同。

歷史上的滿清本身就起家於遼東,征服了蒙古,然後南下竊取神器。

如今的大順是被懟到了荊襄,在荊襄絕地反擊,一步步反推回了遼東。

這就產生了區別。

對遼東犁庭掃穴、對西北蒙古用兵作戰,需要商人協助辦後勤。明朝的開中法,正是這些秦晉商人崛起、深入兩淮鹽業的巔峰。

歷史上的滿清,是往南打,北邊本來就是他們的老窩。

大順是往北打,需要深入遼東、蒙古。

歷史上的滿清,用不着秦晉鹽商來幫着辦後勤……至少在其開國的前幾十年,不是很用得着,即便用規模也沒那麼大。

而大順,往北打,就需要秦晉鹽商幫着辦後勤……至少在其開國之初犁庭掃穴的階段,很需要。

於是這個蝴蝶的翅膀,就導致了此時和歷史上的區別。

歷史上徽商憑藉地利和宗族人脈,因爲滿清前期不需要秦晉商人辦往北打的後勤,所以秦晉鹽商衰敗了。

現在,徽商依舊憑藉地利、宗族、人脈、祖上百餘年的積累,卻只比那些陝西、山西的商人略佔優勢,不能做到歷史上幾乎的“清一色”。

明朝需要防備北方,尤其是土木堡之後,所以特殊的“商籍”裡,秦晉商人從正統十四年到崇禎最後一年,一共出了37個進士、82個舉人;而江蘇浙江安徽的“商籍”,從正統十四年到崇禎最後一年,一共出了12個進士,35個舉人。

而滿清對北方防禦的迫切性沒那麼大,所以揚州地區的秦晉籍商人進士、舉人數嚴重降低;而作爲對比,單單一個徽州,41個進士、94個舉人。至於別處的,江蘇浙江的商籍都算上,那就直接把秦晉商籍的人甩沒了。

同樣的,這種軍事環境的改變,在大順這裡,就體現的非常有意思:開國前五十年,秦晉這邊的商人科舉的人多;但開國五十年後,漸漸少了;到開國80年以後徹底征服漠北蒙古後,不再依靠鹽商而是依靠陝晉的皮貨、茶葉、放貸、鹼面商人後,數量更少。

徽商和陝西山西的商人習慣不同,或者說,陝西山西的商人很難適應江南的風俗。

所以,被諷刺爲:高底饢鞋踩爛泥,平頭袍子腳跟齊。沖人一身蔥椒氣,不待聞聲是老西。

而徽商則喜好結交文士,號稱“左儒右商”,是以在江南如魚得水。

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實際上在解決了西域和羅剎問題後,徽商也早晚要把陝西山西商人給徹底趕走的。

這個節骨眼上,看似差不多是勢均力敵,實際上則是徽進陝退——不要忘了,大順開國之初的幾十年,北方戰爭一直持續,鹽商協助後勤的制度也一直有用。所以實際上山、陝的商人是在極大的五十年優勢下,被擠到現在這種勢均力敵的地步的。

實際上,這就是敗了。

其實很多陝西商人已經跑路到四川了: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嗎?兩淮不留爺,爺賣四川鹽去也!

是以走私鹽問題中的“川鹽入楚”問題,也可以視作是陝西商人兩淮正面打不贏,轉戰四川“曲線鬥爭”去了。

理清了揚州鹽商之間的關係、矛盾,以及舊時代商會的地域性要素之後。

就可以很直觀地理解,這一次陝西、山西、安徽的鹽商居然能坐在一起,是多麼魔幻的一個場景了。這是一個在日本長崎,寧波幫、福州幫、漳州幫都能因爲地域而打的你死我活的舊商會時代。

如今,一個幽靈,鹽政改革的幽靈,在兩淮上空徘徊着。爲了對付這個幽靈,天保府的何家、天波府的閆家、西京的張家、大同的馬家、蒲州的韓家、安徽的汪氏、鄒氏、鄭氏、江氏,拋卻了從大明正統十四年開始的三百年恩怨,聯合起來了。

(本章完)

第28章 初來乍到第640章 授俄以漁第388章 止於何處第1507章 終章 九三年(廿五)第1390章 凡爾賽和約(十七)第795章 南巡意第932章 覺醒(四)第1324章 冒犯第960章 王朝的最後一次成功改革(六)第30章 立信第639章 製造英俄矛盾第410章 白馬是馬第87章 混亂 曙光第1466章 最後的鬧劇(十三)第293章 第三種可能第80章 開個小洞第938章 笑話第742章 巴達維亞新政(三)第630章 鼓勵西進的真正目的第152章 入倭第488章 海波尚未平第841章 拆房頂和開窗戶(三)第177章 機遇期第308章 禮法還是利益第1501章 終章 九三年(十九)第270章 先驅者第1076章 爭功(一)第1140章 最後的佈置(一)第969章 舊怨第1100章 工業革命(十三)第1393章 泡沫第464章 立碑第676章 科學院(中)第1294章 死與復仇(十五)第205章 入營第135章 正當競爭和不正當競爭第144章 先賣後奏,皇權特許第764章 荷蘭災難年(四)第791章 新矛盾(上)第211章 撬動的槓桿第1129章 新的天下(上)第427章 日本興廢,在此一舉第555章 一戰前夜 命運的交匯(一)第220章 雙簧保底第1438章 分歧(四)第573章 邦加的大麻煩第405章 籌錢買路第847章 雙贏(下)第1087章 破立之困(四)第1129章 新的天下(上)第1052章 定性第900章 英人目睹之怪現狀(一)第390章 清華園第223章 裁撤與移民第1191章 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下)第713章 活路第1010章 另一種表達第1477章 臨別告誡(三)第965章 扣帽第254章 聚成大豬圈方便割肉第784章 新舊利益的衝突(一)第971章 割袍(上)第633章 斡旋家第890章 落入圈套的英國(一)第170章 絕路之泣第777章 艱難的第一步(上)第1253章 復辟的代價(下)第421章 混亂第210章 航海條例第753章 表演戰(三)第1032章 推廣蒸汽機第658章 光榮復辟(下)第648章 你只是枚棋子(一)第495章 靖改鯨的誤解第1431章 鴆酒 解藥(上)第982章 決勝千里之外(五)第349章 死國矣第1510章 終章 九三年(廿八)第193章 恐嚇威脅第1126章 自身定位(中)第1478章 臨別告誡(四)第1222章 開戰(一)第1257章 下西洋後的下西洋(三)第939章 自覺(一)第411章 出奇第116章 沿途見聞第501章 宗法殖民體系第400章 一切如前第105章 正義使者第451章 破除好感第685章 試試看第1295章 死與復仇(十六)第184章 備戰第891章 落入圈套的英國(二)第1329章 軟弱性的故事第15章 居高臨下第45章 冰牆第733章 朋友第632章 貴圈真亂第729章 最後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