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5章 綁定(上)
“我們應該在英國賣更多的茶葉,還有其餘的貨物。”
原本是討論茶葉日後如何定價的問題,到此時已經完全跑偏。不過這種跑偏和一開始討論茶葉定價的目的是一樣的,都是爲了獲得更多的利潤。
漸漸把話題引向了這個方向,劉鈺心中暗喜。雖然貿易和搶錢有很大的區別,但有些地方和搶劫一樣,在更富裕的地區搶劫效率更高。
在實質壟斷的情況下強行要求對方開關低關稅貿易,就是一種“合法合理合義”的搶劫。畢竟這事兒,換種角度,就可以叫“爲了英格蘭人民的喝茶自由,讓英格蘭人民喝到更便宜的茶”。
話題既引到了這裡,能說的可就多了,時間便過的飛快。
第一天的股東大會就在一片對歐洲貿易的美好願景中結束了。
等到傍晚散會的時候,商人們都對之前對劉鈺提出了質疑的年輕人徐亨誇讚幾句。
徐亨問的劉鈺喜笑顏開的情況,衆人眼睛又不瞎,都看在眼裡。心想他家本就是最早搞對日貿易的,當年伐日的時候又頗多出力,如今年輕一輩裡又出了個這樣的人物,徐濤那老頭子的大兒子死得倒是巧。要是當年不死在小倉,興許還出不了這麼個小兒子接班呢。
徐亨終究年輕,沒那麼多城府。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正是最喜歡被別人誇獎的年歲。
父親選了他當家族的掌門人,自也是一心想要表現的好點。只不過在這種股份制合作的情況下,自己想要表現的好,還真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往劉鈺身邊靠,得劉鈺幾分看重,便勝過許多。
志得意滿地受了人一通誇獎,腳下像是沒了根似的飄回了家。他家不是松江府的人,只是後來搬到了松江府,買的好大的宅子。
回到家中,先去拜見了老父親,雖然名義上把權交到他手裡了,但老頭兒暗地裡還是足以一句話收回一切的。
進屋的時候,當年大順伐日本時候還能跟船幫助後勤的徐濤,響徹着風燭殘年的咳嗽聲。
聲帶已經有些老化,呼吸間都能聽到莎莎的彷彿拉風箱的聲音。
“父親,今日國公誇我了呢……”
當下將今日發生的事和父親一說,徐濤聽後,點點頭。
“亨兒,今日說得好。我早些年初見國公的時候,便知這是個不喜歡空談的人。你今日能抓住重點,實是我家的喜事,我這也就放心了。”
“今日國公的意思,你可還聽出來什麼了?”
徐濤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小兒子,詢問他對今日劉鈺說這番話還有什麼別的想法。
徐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道:“父親,我聽國公這意思,好像還是說要擴大對外貿易?國公一直反對大家當坐商、行商,說這樣毫無技巧,純粹是勤勞的百姓織工讓咱們坐地收錢,算不得本事……”
徐濤呵呵地笑了兩聲,招手讓小兒子坐下。
劉鈺今天的這番話,不同的人聽來,能聽出不同的意思。
徐濤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他早年就是搞走私貿易的,爲此還搭上了大兒子。
新井白石出臺了貿易新令,減少日本的金銀外流,頓時讓那一年的出貨量減少了一半以上。這才導致了徐濤讓大兒子鋌而走險,過馬關海峽去走私,結果死在了海上。
大順後來的伐日戰爭,他全程參與,作爲貿易公司的代表,負責協調後勤。
他年事已高,這輩子也算是經歷了太多。從當年的對日貿易拿到銅礦定價權,壓的日本商人不得不賠錢賣銅以便從生絲上找補;再到被新井白石一個行政命令逼得兒子這個走私販子被炮打死;再到對日戰爭打開日本國門,原本的走私成爲了合法的貿易。
經歷的多,也經歷過走私轉正爲合法,經歷過被一紙行政命令逼得走投無路的種種情況。
如今回望過去,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幽幽回味了許久,纔對小兒子道:“國公今天說的這番話,你未必真的明白。我經歷的多,這話我卻聽得明白。”
“你也知道,你大哥死在了日本。說句不好聽的,當時你大哥乾的那叫什麼?其實就是走私。”
“問題是,這種走私,國公怎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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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道,當年我跟着國公去籤馬關條約,也給你大哥做了做法事。國公也倒了杯酒,對你大哥的定義是【爲日本人民能穿上更好更便宜的絲綢棉布而獻出生命的自由商人】,還給立了個碑。”
“國公一般不會輕易評價別人,但凡他評價了,可能他內心依舊不屑,但卻在試圖傳遞一種意思。用國公自己的話講,這叫‘態度’。”
“當年國公籤馬關條約的時候,還派人去祭掃了新井白石的墓,只說爲他駁基督、而興名教之功。實際上,國公懂儒學嗎?便是懂,他也不近朱子學問。無非就是贊他當年爲防金銀外流做的種種手段,似有種恨生不逢時不能做對手的感嘆罷了。再就是騙誘一下日本的儒生,以儒爲勾連,使得日本儒生順從天朝之統治。”
“你覺得,若本朝絲、棉、茶等物,皆有舶來品競爭,國公還會高呼什麼自由貿易嗎?只怕他做的,要比新井白石還要過分。”
大兒子已經死了許多年,實際上徐濤連模樣都已經忘記了。只是這些年親身經歷了大順的海外貿易拓展,聯想到自己之前的經歷,對劉鈺的許多做法,總比別人更能理解一籌。
徐亨沒經歷過父輩在日本貿易的苦澀,只是聽說過當年的二桃三士之計之後,各家都要爭相給長崎奉行送禮以求那麼幾張定量的貿易信牌。
聽說過,沒見過,也就完全無法理解父輩們當年的經歷。
如今徐濤說起往事,延續至今,徐亨想想劉鈺的政策和整日呼喊的口號,不由點了點頭。
“確實,若真如父親所言,國公必要做的比那新井白石更嚴苛。國公雖嘴上說,國民財富總和是生產的總消費品,金銀只是一般等價物。但實際上,他對金銀很看重。”
“他雖批判重商主義,但實際上,他奉行的也是重商主義。只出口,不進口,關稅保護。”
徐濤哈哈笑道:“亨兒啊,記住一句話。做皇帝的,最恨稱帝的;做商人的,最恨其餘商人。最恨重商主義的,一定是那個最奉行重商主義的。”
“國公就是這樣的人。你說他內心對英國的棉布禁止令怎麼看?”
徐亨想了想,嗯了一聲道:“自是支持的。國公以爲,那樣有助於國內的紡織業發展。國公不是總罵我們,說我們是被勤勞的農工慣壞的廢物商人嗎?他是不能不提農工的。他內心認爲英國的棉布禁止令是妙招,所以才經常咒罵?”
徐濤覺得孺子可教。
“然也。凡國公罵的兇的,那便是真正戳到國公痛處的地方。國公常講一句話,敵人罵我,那是我的榮耀。他每次提及荷蘭人罵他卑鄙無恥、俄國人罵他兇狠狡詐、日本人罵他無恥至極的時候,都是眉飛色舞,挺胸擡頭,紅光滿面,洋洋自得。”
“反過來,他罵的那些人、那些政策,多半是真正讓他難受的。”
“所以十多年前搞對日貿易的時候,他罵新井白石罵的最兇,所以後來天朝伐日。如今他張嘴閉嘴都在罵英國東印度公司,如今又提這英國富庶,以我這七十年的見聞來看,國公心裡這是動了殺機了。”
說到這,徐濤忍不住笑道:“你要知道,當年國公要對日本動手之前,那是跑到江戶去參江戶的,該跪的跪、該舔的舔,跪完之後呢?”
“而這英國東印度公司,國公罵的最兇,還有鴉片這等國公極端厭惡的事。結果呢?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依舊讓英國東印度公司貿易,反倒是拿‘無辜’的丹麥公司下狠手。”
“他若是對英國東印度公司下重手了,尤其是趁着這一次名正言順查鴉片的事下了重手,這英國東印度公司反倒沒事了。”
“可他沒下重手,反倒高舉輕放。旁人不知,我可是跟了他二十多年,親眼見到他是怎麼打開倭人國門的。”
“這麼好的機會,他不打壓,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大的要來了。”
徐亨倒是還沒往這方面想,他最多也就想着可以擴大走私規模,畢竟荷蘭那邊有專業而且成熟的走私分銷團隊,那個什麼J.J.VOUT&SONS組織,據說路子特別野,走私茶能從波羅的海賣到南美,有各種歐羅巴的知名士紳參與,關係能一直找到各國王室去。
暗想最多也就是擴大一些和這些走私分銷商的合作而已。
畢竟這和打日本不一樣。
打日本,終究近,而且日本根本沒有海軍。大幾百萬兩的軍餉就夠了。
打荷蘭,那都要大順的海軍全力壓上。
這要打英國,怎麼打?
實在是不敢想象。
然而父親的話,似乎也有道理,以之前的經驗來看,至少以對日的經驗來看,好像也確實是這麼回事。
之前可是整日罵新井白石,罵的那麼兇,最終一波徹底推翻了貿易許可證制度。
如今更是三天兩頭罵英國東印度公司,之前伶仃洋的喬治·安森事件,更是暴露出一種“無緣無故”的恨。
然而現在卻沒有趁着鴉片問題好好處置英國人,被父親這麼一說,徐亨覺得確實有點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