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8章 戰前輿論準備(下)
對新教國家的“詆譭”,劉鈺也就是點到即止,無非就順便再說了說新教國家的美洲殖民地原住民都死光了這點事。
天主教當然也不是啥好鳥,但有一說一,舊教殖民地的人確實沒死光。
五十步笑百步,偏偏有時候是真能笑的。
他說的這種“人與畜生”的感覺,也算是解開了齊國公在歐洲這幾年一直心存的諸多疑惑。
回想這幾年在歐洲的點點滴滴,那些有意無意中的文明衝突的細節,一個差不多可以自圓其說的解釋也漸漸在齊國公的腦中成型。
同時也似乎更加理解劉鈺爲什麼早早就把目標定在了那些新教國家,不管是荷蘭還是英國,甚至在計劃中要被推到英國那邊的普魯士。
齊國公心想,似乎按這個說法,這些新教國家更極端,更容易拿別人不當人?
然而這普魯士倒是沒看出來有什麼太過拿人不當人當畜生的事,暫時看着挺正常的啊。
將這個疑惑一說,劉鈺實在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那都不是看做人和畜生了,直接往肥皂上奔了,連畜生都不是了。
苦笑了半晌才道:“普魯士?且看將來吧,若它能在這場糾結了儒、舊天主兩姐妹、東正羅剎的反新教大同盟活下來,日後也未可知。”
漸後,齊國公似是想到了什麼,笑道:“守常啊,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想到,你要拉的合縱連橫,倒是有些意思。”
“等於是拉上東正、舊天主、本朝名教,對抗新教?”
“可見你對新教着實警惕啊。你覺得其實天主教威脅反而沒那麼大?”
劉鈺搖搖頭,又點點頭道:“是也不是。”
“我自警惕天主,但天主教成不得事。教條頗多,便難在本朝傳播。東正更不必提。”
“但於新教,這就另有說法。”
“凡有聖人之學,欲要變革,必稱復古。”
“所謂新者,往往就是極舊。”
“也非是歐羅巴如此,本朝、日本、朝鮮,其幾道新學,或者‘宋儒不滅、真儒不興’;或言‘破一分程朱、近一分孔孟’。那他們到底算是新學?還是舊舊學?宋在春秋之後,他們要回先秦之學,卻稱自己是新學;而在先秦之後的宋學,倒成了舊學。”
“代之以新教、舊教,雖不一樣,道理卻是一樣的。改新、改新、越改越舊,越改越原。”
“倒是舊教,日後可能會出現六經注我、我注六經事,不知道會把經文解成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更老的東正,多半也就儒教化了,封個衍聖公置於皇權之下;更近的新教,反倒最可能原教化,最是狂信難改,半點動不得。”
“耶穌會這邊,和東正教,走的都是‘附儒闢佛’的路子。但聽起來新、便覺得似乎一定更寬容的新教,是絕不可能走‘附儒闢佛’這條路的。”
“哪種危害大,不好說。可能附儒闢佛,比狂信狂熱危害更大,藏得更深。”
“但因各有教廷、牧首管着,其實也是戴着枷鎖。若不本土化,便難傳播;若本土化,其內部又不許。”
“是以其在美洲等文明原始之地,或許傳播。但於本朝,實則極難。”
“此其一也。”
齊國公對此倒是不擔心,揮手笑道:“附儒闢佛的路子,倒真是這麼回事。但也就是趕上了好時候,自前朝末,便多有大儒覺得宋儒爲釋家所污,非要正本清源,否則被天竺釋家所染的儒學不改,早晚必要重蹈明末之禍。”
“利瑪竇倒是會見縫插針,抓得一手好時機。但再這麼附儒闢佛,有些東西終究是衝突的。”
“他是附儒闢佛,然後重注六經,重解上帝之名號。但那些反宋儒、爲祛除釋家所染的,豈能分不清這個?”
“祛了舊污、卻添新染?”
“無非就是本朝對宋明儒學破而未立新,卻少個大儒破後立新悟道。但越是這麼僵着,他們想要附儒闢佛就越難做。”
“你這麼說,確實有理。本朝只要禁絕,羅馬教廷依舊尚有指示,便難傳播。”
“我於法國時候,法國有號伏爾泰者,聞天朝禁教,亦言:天朝的天主教徒是聽皇帝的?還是聽教廷的呢?若是聽教廷的,哪一個皇帝會允許自己的臣民侍奉另一個皇帝呢?”
“既有此等道理,確實還是可以管住的。其二呢?” www ●TTKдN ●co
劉鈺想了想,沒有直接回答其二,而是問道:“岳父大人覺得,佛教、白蓮彌勒,此二者哪個爲大患?”
白蓮教那是造反專業戶,誰都反,這問題齊國公只笑了笑,連回答都沒回答。
劉鈺又道:“新教所謂因信稱義、各印經書,自舊教脫離,沒有教廷管束,其實很容易走向由佛而爲白蓮彌勒的路子上去。”
說到這個,齊國公不由吸了口涼氣,細細一想,似乎好像確實有可能。
齊國公雖然去歐洲次數頗多,從羅剎到法國,東正舊教新教國家全都去過,但要說真正分清楚這幾個教派間的區別,卻是極難。
不過,大順既然禁教,燒燬的聖經版本可是不少,從表皮來看,很多大順的大臣還是很容易“分清”這幾個教派的區別。
當然,只是表皮的區別。
聶斯托利派翻譯的聖經,叫《真經》、《舊法》。
舊教內部派系,也有兩種不同的譯法。
耶穌會翻譯的名稱是“上帝”。
多明我會認爲上帝是異端,用的“陡斯”。
折中派既不想反教廷,又希望本土化,用的是“天主”,取《史記·封禪書》裡的“一曰天主,祠天齊”的天主一詞。
但天主這個詞其實也被否了,因爲有人把司馬遷的《封禪書》翻譯到了羅馬那邊,天主後面還一句“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淄南郊山下者”。
要是用天主這個詞的話,便等於說淄博南邊的山纔是天主聖山,所以實際上天主教這個說法理論上也並不存在。
東正教翻譯的時候,儘可能避開這些問題,用的是“道”、“神”這種概念,約翰福音開篇是“太初有道、道即爲神”。但很快,也被上面否了,因爲用“道”這個概念,按照西方的詞彙,有點偏重於希臘那一套了。
至於新教的經書,此時還並未翻譯。
齊國公想到之前禁教時候的東正、天主的那些翻譯問題,以及由翻譯問題引發的諸多爭端,似有所悟。
似乎,劉鈺的意思是說,這都是一羣咬人的狗。
但東正、舊教,是被鏈子鎖住的。
哪怕利瑪竇那樣的人,抓住了明末反思儒學被釋家所染的機會,大肆搞本土化替代的“正確”路線,也被教廷緊急叫停。
單單一個“天主”、“上帝”、“神”的翻譯該用哪個詞,舊教這羣人就掙了快一百年了。
而新教,則像是一羣沒有鏈子拴着的瘋狗。不一定能搞成什麼樣。
這也就是劉鈺說的“佛教”和“白蓮彌勒”的問題。
大順對天主教不視之爲邪教,只是視之爲文明衝突,禁教是皇權和羅馬教廷之間的爭端,文化對抗體現在儒家士大夫和傳教士爭奪“道”、“天”、“上帝”、“太極”、“氣”之類的解釋權上。
這和白蓮彌勒不一樣。
不過劉鈺也不只是在危言聳聽,實際上打着改革革新、實在原教復古的新教,是非常容易衍生出諸多奇葩教派的。
這時候還沒有新教傳教士的翻譯版本聖經。
但歷史上新教版本卻鬧出過一個著名的本土化魔改按例。
比如新教講究的是各國自行翻譯聖經,不會出現明末天主教那種到底是上帝、神、還是天主的爭論。
於是,新教第一版把聖靈,翻譯成聖神風。
結果被否了三位一體的太平天國本土化發揮了一番。
既有聖神風,爲啥不能有聖神風雨雷電露五大法王呢?
遂有聖神風法王楊秀清、聖神雨法王薛朝貴、聖神電法王韋昌輝……湊齊了風雨雷電露五大法王。
如果死板地用天主教規定的“聖靈”,而不是風雨雷電露五大法王,也根本傳播不了這麼快。
這就是個類似於佛教轉彌勒的例子。
中國很特殊,是個僞裝成國家的文明。
所以,特殊到歷史上凡有“國際”總部,直接干預的,必然失敗。唯有“國際”總部不管,這邊本土化發揮,方能產生極大的影響。
甚至包括當年的佛教,也是本土自行解決了“比丘需要十個比丘戒師纔算正式、但本土一個比丘都沒有,土辦法解決從0到1”的問題。
東正、天主,都有國際總部,形式主義的教條很嚴重。
這一點,劉鈺算是針對大順國情,準備對付新教諸國的一大殺手鐗。
如果說,前面說的“人和畜生”的區別,只是叫皇帝感覺不爽,但覺得人和畜生、人和老虎是有區別的,畢竟此時天朝甚強,完全不必擔心被新教諸國送去地獄。
但這個“佛教轉彌勒之虞”,那就是針對大順皇帝的特效痛點了。
而且,這裡面的道理,確實是一點就通的。
有鏈子拴着的狗,也沒鏈子的瘋狗,完全不一樣。
當然,這裡面還有一個可以借題發揮的問題,就是劉鈺在法國說的那一套“中國和法國,將是君主制最堅固的堡壘”之類的說辭。
實際上,中國和法國,怎麼看都像是一波幹碎王冠絕對沒人敢拾的激進共和最堅固堡壘。
而此時看起來似乎更不那麼君主制的荷蘭、英國,反而可能是君主制最堅固的堡壘。
英國、荷蘭搞成現在這種制度,並不是新教、舊教的緣故。
但是,一個人手掌有紅暈則肝有病;兩個人手掌有紅暈肝還是有病……那到底是不是會叫人產生某種猜想,覺得這兩者之間有聯繫呢?
這就是一個擺在皇帝面前的思考。
劉鈺不會去思考這些東西,齊國公也不會思考這些東西。
但是一旦把新教和荷蘭英國制度強行聯繫在一起後,皇帝必會去思考。
應該說,在大順禁教、英國也能用放開茶稅做籌碼的背景下。
劉鈺的“人與畜生”、“佛轉彌勒”、“英荷制度”這一套素質三連,將會極大地影響皇帝做出判斷。
那些不知情的西洋人,說劉鈺是大順的“幕後外相”,實則劉鈺心裡很清楚,自己根本不是。
自己最多也就是個類似於法王路易手底下那個“國王的秘密”的小圈子外交國務的成員而已。
真正決定大順政策走向的,還是皇帝。
他只能引誘皇帝,卻無法自行決定。
這一點從始至終他都想的很清楚,田貞儀說想要做事就要擺正心態做“閹黨”,便是這個意思。
在這個素質三連的加持下,聯法反英,就不只是印度的財稅、貿易的爭端,而是更加上了一種“神聖同盟”的特殊光環。
俄國、法國、中國,這三個君主制最“堅固”、看起來最不可能發生革命、最不可能皇冠落地的國家,將聯合起來,展開對英荷模式的“神聖圍剿”。
而且,看似大順禁絕天主教,但實際上這種禁絕反而加深了和法國的聯繫。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爲法國後續驅逐耶穌會做了一些鋪墊。
因爲齊國公說起大順禁絕天主教卻又聯盟法國的事,談到了法國國王的態度。
“以我觀之,本朝驅逐耶穌會、多明我會,法王嘴上雖不說,但心裡未必不支持。”
“本朝說的明白,只要教廷允許天朝教徒祭祖、拜神、祭周公儒廟。效和尚道士度牒制度,由禮政府監管本國天主教徒,由禮政府任命中華教區大主教而非歸羅馬管,那麼也不是不能允許傳教。”
“法王路易也多次問我,本朝是如何解決‘大儒攜大義而欺帝’這個問題的。”
劉鈺笑笑,問道:“岳父大人如何回答的?”
齊國公也笑了,搖頭道:“我能怎麼說?法國人囚過教皇,本朝降衍聖公爲奉祀侯、主祭周公、仲尼替顏回,依次往下降。立微管仲吾其披髮左衽的匾羞辱、開國公侯自成武德宮體系分庭抗禮唄。”
“當時我便說了,即便佛陀復生,來到本朝,亦要老老實實做個伯爵必要在奉祀侯之下。”
“且,要麼世襲,要麼由禮政府加封挑選弟子繼承。”
“你也知道,因爲其好美姬、寵愛妾的事,法王當年被主教扣下懺悔,強迫其認錯。此事,我在法國這些日子,法王提了不止一次,可見心多有恨。”
“本朝禁教之法,法國民間大儒名士如伏爾泰者,亦是支持;而其宮廷之內,法王的態度亦是如此,雖不明言,但以我觀之,他日法國必也會有類似之事。”
“我此番去,陛下也正要我看看法國對本朝禁教驅逐耶穌會一事的真實態度。本想着要多結好,以備長遠結盟之用。如今看來,似無甚問題。”
劉鈺哈哈大笑道:“本來就不會有問題。法國與那魯密國亦曾結盟,能有什麼問題?”
“岳父此番回京,陛下面前,還是要說說新教諸國的事啊。”
“朝中多有人言,說我是最喜歡好治不病以爲功。”
“這英人不是什麼好鳥,鴉片的事,現在確實不嚴重。真要嚴重了,必深恨之,方知其狼子野心。”
“然而我寧可好治不病以爲功,也不想等着真的病的厲害了再做杏林事。”
“伐日如此,徵準如此,此番聯法、奪印、反英亦是如此。”
“吾寧被人嘲笑好治不病以爲功,也絕不想學伍員非要懸頭證明自己說得對。”
“寧在史書上扣個好戰求功、屢開邊釁、求利無義的帽子,也不做被人感嘆悲劇可惜的千古詩篇常客。”
“萬請陛下知西洋國勢日盛,不可停戰艦建設。自古京長安者,未有不經略西域的,今南洋既定、漕米南遷,馬六甲爲玉門,春風當度,不可反覆猶疑,必應定死國略不當修改,任那些人大義如雪反對如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