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新矛盾(下)
“米貼?”
劉鈺當然知道這玩意是啥,但這麼多年了,難得見到了這麼一個資本家嘴臉的人,說不出的“親切”,便故作疑問。
婦人也是說的起興了,連連點頭道:“這織工齊行叫歇,只說以米價一兩爲限。若低於一兩,便不提。可若高於一兩,米價每高一錢銀子,便要給他們補貼一定的錢,以便養家。”
“可是米價便宜的時候,她們可沒說,哎呦,主家,這米價便宜了,我們的工資也少要點。”
“君侯說說,這上哪說理去?”
“這幾年南洋米、東洋麥日多,松江府的糧價也低,倒是省去了米貼錢。”
“真要是糧食貴了,我們這日子可就過不下去了。給他們開的工資就得高。不給米貼,便要鬧事。”
“朝廷也該管管了。早聽說蘇州府當年織工鬧事,朝廷立了永禁齊行叫歇的碑文。要我說,朝廷也該來松江府管管,再遇到鬧事的,抓上幾個,也叫他們老實老實。”
劉鈺心道這朝廷處理蘇州府罷工事件,搞得都是定的“把控行市”的大罪,按照所有罷工者的上漲工資總數,按照盜竊罪級別定的罪,狠辦了幾個領頭的。
可這松江府,看這架勢,好像也沒有說官府出面,惹得這些萌芽們相當不高興啊。
但要真說起來,國家想要搞出口貿易,降低成本也在政策之中。
可要說蘇州府的永禁齊行叫歇碑——翻譯一下,就是永禁同行業集體罷工——是朝廷意識到進出口貿易、重商主義、手工業成本等因素在裡面,絕對就是扯淡了。
朝廷那羣人要能想這麼多,那這大順早不至於讓劉鈺愁的感覺無力了。
就現在來說,大順不管是人工成本、工資,還是手工業效率,其實完全沒有必要過度壓榨織工,才能保證競爭力。
印度那邊的絲綢產業和棉布產業,確實給了大順很大的壓力,但劉鈺是要把那邊的產業摧毀的。總體來看,問題不大,壓力不是太大,完全沒必要可勁兒壓榨織工來降低成本。
他也沒接關於朝廷出臺永禁罷工政策的話題,而是問道:“依你看來,這織工對糧價一事怎麼看?對放開進口米麥一事,倒是支持還是反對呢?”
那婦人被劉鈺把話題撥開,也不敢再提,忙道:“回君侯的話,織工自是盼着糧價低些的。若是這糧價貴了,別的東西也貴。便是有些米貼,可也不足用。”
“至於我們,自是盼着糧價便宜了。一來省了米貼,二來有些雜事,花更少的錢便辦了。”
“這棉花采出來,鐘鳴鼎食的公子之家,自是以爲這棉花采出來就是包裹好的棉包。卻不知還要經過去籽、挑選、搓條等等工序,最後才能紡紗成線,然後才能織布。”
“若是糧價低了,這搓棉花的僱工,便可少花些錢僱來,我們拿到成棉也便宜些。”
“這幾年松江府糧價都低,所以我們這買賣才能越做越好。過去都是仗着鯨侯戎馬,以後還要仰仗呢。怕就怕日後這糧食價竟貴了,我們這可就不好做了。”
婦人說到實在處,也確實打心眼裡感謝劉鈺。別處還好,這松江府的工商業從業者,確確實實是得了大順這幾年對外擴張的最大好處。
在西北打仗,確實和松江府關係不大。不但沒得到利,反倒用着他們的稅。
可要說打日本、打南洋,他們可是真的見到了好處、拿到了好處。
日本那點地,種不了棉花。以前荷蘭的呢絨都能在日本暢銷,況於松江府的棉布?
瑞典和大順合作之後,走私日盛,大量的棉布走私到了歐美,銷量打開了不少。
如今南洋又打下來,松江府既知道南洋香料多,也知道南洋稻米多。吃了這麼多年的南洋米,打下南洋,對他們而言,至少可以確定一點。日後松江府這米價,再也沒有四五兩銀子一石的時候了。
原本還擔心,這南洋熱,只怕當地人不穿衣服。誰曾想這幾日大量的南洋人來到松江府,他們不但穿衣服,而且看起來穿的還不少呢。
正因如此,這女子纔要把家裡積攢的本錢都拿出來,再讓丈夫去置辦八十臺織機。
這些對外擴張的事,當然都是劉鈺主導的,他們也都知曉。說是年節祭拜,如立生祠,那也不是假的。
當然只靠松江府一地的手工業,是無法滿足外部市場的。帶動的周邊州府的工商業,也都得了不少的好處。只是這松江府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又地處長江最下游、又是出海口、又是大順的“豬圈”金融資本所在地,感觸顯是比別處要深刻的多。
劉鈺見這婦人說的歡脫,笑道:“其實織工們要搞計件工資,也未必不是好事。若是計件,他們做得多,賺的多。你們不也一樣?以後往外賣的東西更多呢,你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面,他們做得多,你們不是也賺得多嗎?”
這婦人也是個機靈的,聽劉鈺這麼一說,便道:“君侯大人說的是,其實給他們發錢的時候,我這心裡也高興。給他們發的多,我自己賺的也多。”
“只是,還有一件事,我們也想問問鯨侯。這飛梭自西洋傳來,織布快了倍餘,這可紗線便供不上了。卻不知西洋可有什麼如這飛梭的東西,竟能讓紡紗的速度也快上一二倍?”
劉鈺搖搖頭,心道這東西有思路是有思路,但原型的珍妮機,根本不適合松江府用。
那是棉、麻、毛混紡用的棉線,做純棉布太細且太容易斷,大順這邊的棉布是用不上那玩意兒的。
而且,大順現在的棉種,纖維太短,也不適合搞初步機械化,還需要一個大規模的棉種替代,至少也得打到朱元璋推廣棉花種植的地步。
不過,這裡面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極大地促進大順的海外擴張。
印度產棉花,一旦大順江南的紡織業繼續發展,對印度的拓張也就有了一個新階層的支持。
現在皇帝聽了劉鈺的蠱惑,試圖對印度動手的原因,和貿易、原材料這些都沒有關係。
而是看上了印度的土地稅和人頭稅,加之覺得印度現在是各節度使亂戰的時候,三五千人就能拿下不小的地方,派人去收稅,一年如何不等於多個河南省的稅?
如果有這種新階層的支持,並且這些新興階層的力量逐漸壯大,對印度方向的擴張也就更容易人亡政不惜。
如果能夠保證印度的棉花運回國內,再用包買制、分包制,分散到各家各戶女人那紡紗成線,這倒是可以慢慢瓦解江南地區的小農經濟,而且不會造成巨大的影響。
區別就是,原本是紡紗、織布,都自己幹。自給自足之餘,拿出剩餘的去售賣,貼補家用。
現在,則是紡紗不機械化,留給小農爲活;而織布先一步早期機械化,讓這裡的手工業工廠,升級爲真正的工廠。
水力或者蒸汽動力的織布機,做起來肯定比精紡機容易。
紡織兩道工序,織更容易機械化一些。
略微盤算了一下,只要拿到印度的棉產區,或者用瓦解印度原有經濟體系的方法愣生生搞出一個棉產區,將印度棉運回國內,紡紗保持手工業維繫小農暫時不起義、織布機械化以出口爲導向,照現在這個架勢,似也有搞頭。
這裡面,苦的是誰?
苦的,還是現在這個給機戶打工的織工。一旦機械出現,手工業技術的價值就會急劇下降,給更低的工資,愛幹不幹,不幹換人。
以後世來比喻。
現在給機戶打工的織工,是程序員,不是大街上隨便抓個人就能做的;而一旦織布機械化,織工就成了工地搬磚的了,只要有手就能幹。
就如同後世最能理解中世紀行會制度的,是科研界一樣。基礎,決定了上層建築。
上一次蘇州府織工大罷工,齊行叫歇,雖然官府也出面處置了。
但織工也算是贏了一半,最起碼工資上漲了、每年春秋還有酒錢、年節還有福利。因爲他們有技術,這活兒不是隨便誰都能幹的。
等到初步機械化之後,只怕就那麼容易了,要麼搞出糾察隊誰當工賊先乾死誰保證齊心;要麼就只能是愛乾乾、不愛幹滾了。
所以此事的關鍵,還是要分化瓦解。
先搞織工,紡紗爲生的不會站出來說話,因爲他們紡而不織;再搞紡工,搓棉的不會站出來說話,因爲他們搓而不紡、而織工已經被搞掉了……
靠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方式,在手工業者全面受到機器衝擊之前,一個個搞掉。
將起義和反抗分成各個波次,分批打掉。這應該會比全面衝擊要容易一些。
想到這裡,劉鈺便道:“雖暫時無有紡紗快上幾倍的手段,可要說這織布能快上一些的手段,甚至比飛梭更快的手段,倒還真有。而且似乎也不需要巧手,尋常人也能做得。”
“只是朝廷顧慮,如此一來,恐奪小民之業,是以未曾放出。但以你之見,若真有了能加快織布數倍的機器,這松江府的機戶,有多少肯買的?”
那婦人想了想,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
好半天,劉鈺見她欲言又止,便道:“你只管說。”
“回君侯,這讓織布快上幾倍、又不需要巧手的機器,若真有,我們當然是想用的。可終究還是要看朝廷對‘齊行叫歇’的態度。若是朝廷不管,我等還真不敢用。只說這新的飛梭改造後的織機,便引出了一些事端。若是又快幾倍且不需好手,只怕事更嚴重。若是朝廷要管,我等如何不敢用?”
劉鈺點點頭,也明白這些新型階層的顧慮。
這是大順一直以來的行政風格。雖然之前處理的都是地主和農民的問題,可這種風格還是讓這些新型階層有些恐懼。
大順建國時候,確實妥協了。但妥協,不是全面的投降,在一些事上,還是做了做的。
最起碼,當年江南的奴兵、瑞金的田兵,他們後來都是入了大順的夥。
就算是喊出了保天下的口號,和江南士紳達成了妥協,不至於搞出來均田免糧這種讓太祖皇帝死在九宮山的口號了,可終究也只是妥協而不是投降。
雖然辦的不徹底,可大順在前期的政策,確確實實是偏向於小農的。
只不過,因爲明末的戰亂,大量的人口死亡、大量的土地無主,緩解了矛盾,適當偏向一下也不會鬧出大亂子就是。
真要是換了個傳統的“青天大老爺”,地主和農民的事,自是偏向農民;可也一樣,僱工和僱主的事,也會偏向僱工。
蘇州府的齊行叫歇事件,和動力機械的織布機可能引發的事件,可絕不是一回事。
而且前者處置的,機戶一方,還是織工一方,其實都覺得朝廷做的不好。
因爲機戶希望,徹底禁絕不說,還不應該答應織工的條件;而織工則希望,朝廷不但爲他們撐腰,讓機戶答應他們的條件,還應該予以支持。
但大順是個地主和農民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對新興階層的矛盾只能採取和稀泥的方式——大順的統治階層,既不是機戶,也不是機工。
這就使得作爲新興基層一面的機戶,擔心將來真要是搞出了機器,鬧出了諸如砸機器之類的事端,朝廷依舊和稀泥,那可真不敢用了。
商人不是士紳。
在天朝,可以名正言順地說出“與士大夫治天下”這樣的話,這也是政治正確的、不能被攻訐的。
可要是說,與“商賈機戶治天下,而非與小民織工治天下”這樣的話,這就是絕對政治錯誤的,會被攻訐死的。
這一點,劉鈺是不能明着表態,說什麼你們只管幹,將來真要是有人搗毀機器,我負責武裝鎮壓之類的話。
但若不給一個明確的態度,這些人恐怕也會多有顧慮。
伴隨着松江府工商業的發展,這裡面產生了許多的矛盾。
就如同糧價問題,這是地主農民,與資本家僱工這兩個時代團體的矛盾。
而齊行叫歇朝廷態度問題,又是資本家和僱工這兩個新興階層“內部”的矛盾。
松江府機戶們想知道,以後面對這些新矛盾,朝廷向着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