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澳門的蝴蝶(上)
關係到巴達維亞的華人起義者能否拿到英國槍械的英國人法扎克萊,回到廣東後不久,就開始忙碌商館搬遷的事。
廣東並不是一個英國人很喜歡的地方,他們想要的貨物,廣東並不產。
明末跟着荷蘭一起混的時候,英國就琢磨着在舟山羣島找一塊租借地。因爲那裡更靠近中國的經濟重心,也更容易拿到更多的貨物。
距離使節團返回英國還有一段時間,此時大洋上正肆虐着風暴,這時候起航可能需要兩三倍的時間才能到好望角,遠不如等到入冬十二月份之後起航。
法扎克萊並沒有陪着使節團在廣州城,而是要前往澳門,商談一樁大生意,一樁關於軍火的大生意。
大順這邊,海軍的人通過貿易公司裡的商人,轉了七八道手,徹底避開了別人的視線後,以“巴達維亞起義軍”的名義,找到了英國人,直接說了要買軍火的事。
見面的地點就約在了澳門,法扎克萊作爲東印度公司駐華的負責人,向來對荷蘭頗多不滿。
特使團訪華期間,他就和國王特使說過,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找機會坑一下荷蘭人。
只是,大順官方這邊,並不順利。
至少,那場宴會之後,在歐洲人看來,顯然是默許了荷蘭對東南亞的統治。
似乎,只要貿易順利,只要還能賣出貨物,大順並不希望和在南方貿易的幾個國家發生衝突。
在京城的時候,使節團出錢,讓法扎克萊去賄賂一下劉鈺。劉鈺接了錢,卻表示無可奈何。
至於原因,法扎克萊覺得好像確實很有道理、無懈可擊。
劉鈺說,他對荷蘭人相當不滿,因爲一方面搶他在日本的生意,另一方面作爲一個狂熱的“愛國者”,對荷蘭當年佔據澎湖臺灣的事耿耿於懷。
但是,朝廷有朝廷的打算。
劉鈺說,朝廷認爲,當初你們打三十年戰爭,搞得貿易萎縮。
大明帝國剛剛完成了白銀貨幣化改革,一下子白銀流入銳減,導致了大明帝國的白銀緊縮,最終經濟崩潰云云。
而中國又不是一個產銀國,貨幣早在春秋戰國之前就已出現,可一直到明朝白銀才成爲法定貨幣。
是以,大順希望保持南方的貿易穩定。
不管是荷蘭、英國還是西班牙,大順都不想發生衝突,因爲這都是大順的“央行”,掌握着大順的發鈔量。
大順不是紙幣,用白銀。即便大順這邊吞吐了這些年將近三分之一的世界白銀,可人口規模和經濟總量實在太大,白銀還是不夠用。
大順希望有一定的通貨膨脹,唯有這樣才能讓經濟運轉起來。一旦通貨緊縮,大家都把白銀往地窖裡藏,白銀越來越值錢,傻子才現在花,肯定是等將來花。
這理由說的簡直無懈可擊,法扎克萊也覺得頗有道理,好像確實是這麼回事。
甚至劉鈺還代爲傳達了一下朝廷對於英西開戰的擔憂,擔心影響大順和英西兩國的貿易額。
道理如此明確,法扎克萊也能理解大順的擔憂,知道大順不可能和荷蘭發生衝突。
之所以冒着與荷蘭發生衝突的風險攻打日本,在法扎克萊看來,也是因爲日本“金銀島”的傳說。大順不希望自己的“貨幣發行”完全控制在西方人的手中,不管是新教徒還是天主教徒,總都是信不過的。
就算信得過,萬一再有一場類似於三十年戰爭的大沖突,導致白銀進入量銳減,大順也爆發通貨緊縮呢?所以還是要拿到日本這個金銀產地,作爲一個定心丸。
既然冒着風險幹了,幹完之後荷蘭人繼續貿易,那麼大順就更不可能與荷蘭發生衝突了。
正所謂當官的,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大順的外交這一套,奉行的就是這種政策,對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忽悠。
譬如瑞典就要忽悠大順和俄國的矛盾、對荷蘭忽悠大順想要向西北發展做中亞霸主、對英國就直接談經濟談錢談貨幣政策。
總歸,都有道理,都忽悠住了人。
謊話的精髓就是九真一假,反正劉鈺說的大部分都是實話,和忽悠德川吉宗差不多,說的都是實話,只是隱藏了這正的目的。
法扎克萊被說服了,雖然心痛於這麼好的機會,沒有打擊到荷蘭和大順的貿易,卻也只能認了。
回到廣東後不久,他就聽說了巴達維亞華人起義的事,當時就幸災樂禍。
如今這些起義者居然派人來到了澳門,準備從英國東印度公司這裡買軍械,當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
法扎克萊的船沿着珠江口緩緩朝着澳門行駛,海面上大順南方分艦隊的船隻正在巡邏,看着這些艦隊,法扎克萊心中有些鬱悶。
他當然是渴望得到舟山,但前往京城之後發現已無可能後,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夠在廣東附近,效仿葡萄牙人,租借一塊土地用於蓋倉庫、儲存貨物等。
選中的地方就在廣州不遠,與澳門隔海相望的九龍半島和下面的島嶼。英國人在廣州活動多年,雖沒有法國人那樣的機會,以幫着大順繪製地圖爲名,把大順的國內地圖繪了個遍,英國人沒這樣的機會卻也沒閒着。
九龍半島附近,英國人早就勘察過了,天然良港,水深極好,而且得不到舟山的話,拿到這裡也算是第二選擇了。
可惜的是,早在大順這邊往瑞典送準噶爾的俄國戰俘的時候,就有大順海軍的人來到這裡。
現在,這裡已經是大順南方艦隊的駐港。也是當日在宴會上,皇帝說的要聯合葡、荷打擊南洋海盜的基地。
以及……英國人襲擊西班牙的軍艦,如果需要補給的話,只能在軍港附近炮臺下停靠,出錢由大順這邊提供補給。
法扎克萊知道那裡現在正在大興土木,正在建設炮臺。
他只是覺得中國的海軍建設,果然是以法爲師,搞船塢、炮臺等確實一流,而且顯然對於岸防炮臺極爲重視。
但他不知道的,是大順這邊,或者劉鈺這邊,分明是以法扎克萊的母國爲鑑,害怕荷蘭人在複製一遍“王家海軍倫敦之恥”,被荷蘭人堵在軍港裡燒了個乾淨,在軍港裡搶走了旗艦,還炮擊了倫敦。
與隔海相望的軍港大興土木相對的,是此時澳門正在大順的監督下拆除澳門的城牆。
這堵城牆曾經在天啓年間擋住了英荷的入侵,也曾在崇禎年間目睹過,數百人的葡萄牙僱傭兵試圖踏上爲大明效力剿滅東虜的征途。
甚至當年也用一種螳臂當車般的“氣概”,試圖在大順開國之師面前,保住澳門。
但現在,要拆了。
拆除了理由很簡單,葡萄牙爲了保住澳門,自稱是遠人來服。既然如此,拆不拆也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大順朝廷的一句話,沒有過多的解釋。
不拆,那算什麼服?
至於理由,大順這邊根本就沒給,直接下達了命令。
不過拆除倒也省錢,縣令大人向澳門總督——如今在大順的官方交流上改名爲葡萄牙國澳門商會會長,不能叫總督——轉達了州牧關於節度使關於貫徹朝廷要求拆除澳門城牆的決議,下令允許百姓將拆了的磚石拿回去蓋屋、搭豬圈。
自是不用花幾分錢,很快就被拆了七零八落。
澳門這邊也沒有任何的反應。
一來這是保住澳門要做的“犧牲”。
二來既然大順已經在九龍半島設置了海軍基地,那麼澳門也就不用再擔心海賊的威脅、或是諸如當年荷蘭人攻打之類的威脅。
葡萄牙人心知肚明,當初明末的時候站錯了隊,能保住澳門已經算是萬幸了。
當初不要說城牆,連澳門都差點被大順要回去,如今能保住澳門已是萬幸了。
有人說,一隻蝴蝶,可能會掀起一陣颶風。
澳門在大順之後的境遇,正可以用這個故事來類比。
當年李過搞“鄭伯克段於鄢”的手段,能滅南明而不滅,逼着南明病急亂投醫,去日本、教皇那搬救兵。
大順這邊打的“保天下”的大旗,搞出了自己的意識形態合法性後,逼着已經走投無路的南明去找日本借兵、去信天主教請十字軍,爲大順之後立國打下了基礎,瓦解南明的合法性。
南明亦非沒有強人,後期也看出來了這是“鄭伯克段於鄢”的手段,可有什麼辦法呢?
無路可走了,病急亂投醫、死馬當活馬醫也就是了。
傳教士卜彌格,在得到朱明皇室後代將全部皈依天主教的保證、並且除了因爲要一夫一妻不可納妾而捨不得的僞帝本人之外均都受洗之後,帶着使命和海外孤忠般的責任感,出發了。
澳門當時就站錯了隊。
在大順提出“保天下”的口號之後,時任澳門總督詢問了一下華人,這三個字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亡國者、有亡天下者。
此時不是後世,不會望文生義,這天下二字,裡面自然包含儒教道統。
澳門方面根據這三個字,以及當時已經發生的日本的島原天主教起義被鎮壓事件,得出了一個結論:大順這個政權,是一個極端的民族和宗教雙屬性政權,如果讓他們得了天下,很可能會如同德川家一樣,極端反對天主教的傳播。
這不是澳門自己沒事找事,而是實在是有例可循。保天下的大旗一立,日本那邊又禁教嚴格,很難說大順將來不會收復澳門、禁絕天主教。
而且,之前澳門是出兵幫過南明、和大順交過手的。
樑子已經結下,又得出了這樣一個很有可能的結論,那麼自然是希望要麼站東虜、要麼站南明,總歸不可能站大順這邊。
原本歷史上,卜彌格的經歷可謂也算是一部史詩。卜彌格本就不相信西葡出兵,他希望前往羅馬找教皇,組織一場對中國的十字軍,拯救教友。然而原本歷史上他才走到果阿,澳門那邊就得了消息,滿清的兩廣總督佟養甲妻子基本上算是半個天主教徒,滿清可能會允許天主教傳播,於是果斷傳消息到了果阿,卜彌格被捕。
但他隨後越獄,前往薩菲波斯,通過薩菲波斯的耶穌會找到了威尼斯總督,請求出兵。
威尼斯執政官心說這也不是第四次十字軍、北京城也不是君士坦丁堡,果斷拒絕。
回羅馬,羅馬教皇說你瘋了吧?你以爲這是中世紀呢?我現在哪有能力組十字軍?卜彌格又希望去找“天主之矛”大波蘭出兵,估計是想天主之矛刺穿東正俄國,再滅滿清?但也失敗了。
原本歷史上卜彌格也算是個“士”了,最終在得知滿清同意天主教傳播後,卜彌格孤身一人返回中國,也算是春秋之士的標準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而當時澳門已經站了隊了,不准他上岸,他找了海盜坐船去越南,想從越南翻回中國,希望當面告訴永曆帝,拜託他的事他沒辦成。但中途染病,歿於鎮南關附近。
而這個時空裡,澳門從“保天下”口號和日本禁教風潮這件事聯合一起後,得出了結論:大順肯定反天主教,所以一直支持卜彌格。
(本章完)